从事食品行业的人，没有夜晚。
比如这些七点就出现在集市上的人们，如果是来卖肉的，从三四点就要开始拉猪出栏，杀猪，放血，把猪肉放到车上，开车拉过来。
如果是烘焙师傅，三四点就要和面发面，把面包胚放进烤炉。
就更不提那些生活在海边的水产师傅们了。
所以，当沈默在日复一日地在蒙蒙亮的早市出现时，并没有觉得自己多么披星戴月。从前学厨时，他很喜欢晚上早早睡下，次日凌晨早早起来买货备货的感觉。
昨天正式在文倩家当育宠师的他，通过极致的时间管理方式，一共做了三锅牛肉。
第一锅是早上八点多炖下的。那时候刚遛完枸杞，他赶到早市买了最新鲜的牛腩，香煎一下放了满满一锅红酒炖上。搭配的是柠檬百里香。中午十二点回到家尝一下，不是那心心念念的味道。
吃光了之后又重新炖了一锅，这回用的是红花百里香。下午五点文倩回家之后，沈默赶快一溜烟跑回来验货，仍是失败。去红磨坊打工前，他又炖了当天最后一锅，下班后品尝，又宣告失败。
今天，他打算肝一把，趁枸杞还在睡觉，就赶往早市，头一个买下最新鲜的牛腩。这样就可以在上午炖两锅出来。
“你好，请问百合多少钱一斤？”一个红发卷毛的，体态魁梧的外国人问香草摊主。
“我们不卖百合。”摊主道。
“是不是Le Thym（百里香）？”沈默随口问道。
“对，我要这个。”外国人听到沈默会说法语，很意外。
“他们家香草很全，百里香常见的十三种都有，很多厨师都来这里进货。”沈默用法语介绍道。
“不不，不算全。而且百里香常见的有三十九种。我知道一个早市卖得全，我写给你。”
外国人说着便拿出口袋里的钢笔，把早市的地名写在沈默手上。
沈默的手掌摊开，深深浅浅有不少伤痕。
“唔，同行啊。”外国人也伸出自己伤痕累累的大手掌。
沈默没有否认，向他伸出手握了握。
“在哪家餐厅工作？”外国人问，“我是一家酒馆的大厨。”
“我没在餐厅工作。”沈默不欲多说。
“那有机会来我们餐厅尝尝。”大厨笑道。沈默不会真的答应。一般来讲，大厨之间不太喜欢交流，采购食材也避免遇到同行，为的是不被人抄袭和避嫌。
此刻，沈默的心情已经完全被三十九种百里香所击败。他本来以为肝两天就能出结果了，现在看来……
尤其是，他昨天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万一他闻到的是一种复合百里香呢？那么十三种百里香叠加之后，会有无数种排列组合的可能，他要试多少锅？何况现在又多出来了二十几种。
沈默沮丧地拎着牛腩和百里香，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本以为那天摔一跤，赔全套织物，换来红酒牛肉的答案，不亏，现在看来，自己只是换到了一部查不完的辞海而已。
“陈彬，你那儿有没有熟悉的场工师傅？”陈彬听了半天，才明白了沈默的需求。他要做两个九宫格铸铁锅。这样他一次用两个灶眼，就可以试出18种牛肉。
“你，什么时候这么着急了？”陈彬没有给他找到可以帮他做活儿的场工，直接帮他借来了全套电焊工具，带到了他家的天台上。
“我知道你可能要尝试几千种可能——那你慢慢试呗。是谁之前信誓旦旦跟我说，生命就是用来浪费的？我以为你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把自己当居里夫人的过程呢。”陈彬忍不住吐槽道。
“不知道，好像突然对时间有点概念了。”沈默道。
他说的是真的。这段时间跟文倩接触以来，他的时间就好像被迫上了个发条。文倩忙得像八爪鱼一样的气势辐射到了他，让他散漫的生活有了一点点时间感。他总算知道计算自己试出松烟味的百里香需要多少个小时了。
“我必须支持你。咱今年也老大不小了，学会这道菜，咱们就出师吧？实在不行，参加个厨艺大赛？”陈彬实在不忍心看沈默一天天地在洗菜、端盘子这些事情上荒废。要是他还知道沈默现在又多了带狗这项低端工作，不知又该作何感想。
“我戴面具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这便是逐客之意了。
“九宫格火锅能用吗？你这不安全。”陈彬道。
“火锅是涮肉的，铸铁锅是炖肉的，能一样吗？”沈默实在是懒得对他科普。
沈默虽然对电焊不熟，但到底是持证上岗的，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借到工具。为了成为一名好厨师，他已经考完了电工、钳工、管道工、铁匠、木匠、泥瓦匠等一系列的证了。深冬的天台上，残雪未化，还留有上次来打磨案板的木屑，以及制作碳烤牛肉的余炭。这一次，怕是要留下一些凝固的铁水了。
沈默仔仔细细佩戴好面具，穿好防护服，小心翼翼操作起来。他先找了几块铁板试验了一下，就开始操作精细操作。陈彬一直悄悄在楼道里拿着灭火器等待，听到天台开始收工没动静了，才打算离开。
“啊……”沈默突然发出一声呻吟。
倒霉啊，他的手大部分的位置都是伤疤老茧堆叠，根本不怕烫，可这次恰好就烫在了唯一一点没有老茧的皮肤上。
“有冰。”陈彬立马用灭火器敲下来一坨结成冰的雪，塞在沈默手心。敲雪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两个成型的九宫格铸铁锅了。
有这精神，做什么事不能成？他真的觉得沈默比驴还犟。
沈默握着冰回到家里。枸杞居然一直没睡，瞪着圆圆的眼睛等他，看到他受伤，连忙用舌头去舔他的手。沈默握着的冰很快滴下了水，他心里的坚冰似乎也有了那么一点点融化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