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一把一把地抓着眼前的百里香鲜叶，眼见已经接近一公斤了。为了展示自己的严谨性，他刚才找药铺老板借了一杆秤，不停地掰着枝叶，以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多给文倩加一分或减一分，就主打一个公平。
沈默称好百里香后，就人如其名般，默默不语地坐在桌前看着文倩。
文倩对着面前堆成小山的百里香，纠结自己究竟是当一个言而有信的君子，还是个赖皮小人。她合理怀疑，自己是大姨妈要来了，要么就是更年期要来了。否则刚才怎么会面对沈默轻飘飘一句“要是药店的人说就是百里香怎么办”时，她会脱口而出——“那我就吃一公斤百里香”。
突然，她抓起一把叶子就往嘴里塞，连叶带筋地就要咽下去。
其实是她的策略。通常人们争个输赢，争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一个态度。这是她这么多年在原生家庭里学到的生存经验。
假如昨天父亲看到母亲张罗准备迎接亲戚的时候，说一句“辛苦了，麻烦了”，而不是火上浇油顶一句的“她姓文，不住我家住谁家”，母亲也就不会不依不饶了。
果不其然，见文倩认罚的态度这么端正，沈默便退了一步：“有点儿难嚼吧，要不这样，我把一公斤百里香给你熬成汤汁，你喝下去，咱们就两清，如何。”
“熬吧。”文倩从小最怕的就是喝中药。沈默的这个退让只是把凌迟处死变成五马分尸而已，好不了哪儿去。
文倩家只有一个“一人食”的泡面锅，一次只能放几两叶子。可沈默愣是不肯降低额度，锲而不舍地慢慢往里加叶子，直到汤汁的味道无限浓郁，家里也弥漫着一股风油精的味道。文倩只要闻着，就可以想见自己等下喝下去的悲哀了。
“汪！汪！嗷……”枸杞被小柯压在身下，发出一声哀嚎，手上还死死抓着一个毛球。小柯抢不到球，伸爪就往它眼睛抓去，枸杞一躲，脸就被抓了两道印子。
“啊！”文倩吓得尖叫。她从来没见过小柯这么凶的样子。
“枸杞不气，让着女生啊。”沈默淡定地拿着汤勺，回身鼓励枸杞。
枸杞“嗷呜——”了一声，把爪爪松开，球滚了出来，小柯这才松开了爪子。
只见枸杞的两边脸上各有两三道抓痕，隔着毛发还在隐隐渗血。
“它脸怎么两边都被挠了？”文倩明明看到小柯只挠了它一下。
“那边是刚才挠的。我本来弄百里香就是要给它敷脸的，你一打岔，它之前被挠的地方还没敷都快愈合了。”
也许是文倩此刻的脸也在渗血吧，她格外能和枸杞共情，愧疚不已：“这球是谁的？”
“枸杞的啊。”
“小柯！”文倩吼道。小柯好像已经知道文倩要教育自己了，早就窝到沙发一角装睡去了。
“玩具分享玩具分享！说了多少遍了！”文倩冲过去拽着它脖子上的短毛一番教育，“自己的玩具要分享，别狗的玩具不能抢！快起来跟枸杞说对不起！”
这两句口号着实押韵，沈默突然来了兴趣：“你刚才念的是狗狗儿歌吗？”
“对啊，训练狗狗的时候可以给它念一些行为规范类的儿歌，它听得懂的。这小柯，很乖的，可能是怀孕的缘故，太任性了。”文倩是个懂事理的家长，此刻她一心希望小柯能展示出自己大狗狗的风范，向枸杞道歉。
可惜小柯不给面子，装睡装得太投入，直接打起了呼噜。
“小狗乖乖小狗乖乖聪明又活泼……”沈默给枸杞敷药，枸杞扭来扭去不配合。于是文倩唱起了狗狗儿歌哄它，“小狗乖乖小狗乖乖淘气又可爱……”
“还有哪些这样的歌曲，多教我几个？”说话间，一碗碧绿的，漂浮着已经煮黑了的小叶子的汤端到了文倩面前。
“行，再教你两首怎么样。汤汁可以不喝了？”
沈默没表态。文倩还在拼命自救：“三首，五首，十首？”
“不用，我已经查到了。”沈默拿出手机，上面显示了一张“狗狗早教歌单100首”。
事已至此，文倩心如死灰。
“别有压力，百里香汁就是法国的板蓝根，大家伤风感冒都会吃的。一口闷了，大有好处。”沈默诚恳地说。
别看文倩平时巧舌如簧，实际上是一个遇到狼人杀就撒不出谎，抽到大冒险就只能照做的老实人。此时她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了，就闭上眼睛，一饮而尽。她尽管叱咤职场多年，但只需要和女人打交道，连一口酒都没被客户逼着喝过。这下子被逼着喝草，也算是抵达人生新高度了。
喝完之后的文倩对人生充满怀疑：“你说这是法国人的板蓝根？”
沈默心里窃笑，法国人一般还会加生姜、柠檬、蜂蜜，喝下去很适口的。可文倩家并没有这些食材。但就算是有，他也得考虑一下加不加。
他一本正经地尝了一口，点评道：“有点像羊瘪汤的味道。”
“什么味道？”文倩没听说过。
“一种西南地区的美食，羊瘪汤。羊瘪就是羊的胃。把羊的胃剖开，取出里面半消化的草，然后把胃剁碎，喝其他的下水一起，炖成的汤。和这个很像，碧绿碧绿的，漂浮着青草沫，喝起来酸酸的，苦苦的，还有点儿草腥气。”
文倩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让自己没有把刚才喝的百里香汁吐出来。
“以后还是像你之前说的那样，无接触式服务。好吧？”文倩强忍着反胃，打算回屋。
“今天是我来接触你的？”沈默反问。
文倩理亏，只得无言离开。
“等等，别走。”沈默拦住她。
“请讲。”文倩不知他还要出什么杀招。
“今天是我实习期的最后一天。你对我还满意吧？”沈默双手抱肩，三分凉薄四分不屑五分贱兮兮地问道。
文倩一愣。没什么不满意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到头来都是文倩错怪了他的好意。可此时她胃里又是一阵酸意翻涌，这一句“满意”却怎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