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一早走进屋，便看见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
“影卫都已候好，只等殿下指示。”
“走吧阿茶，今天风大的很，先去问候问候老皇帝。”
我们为了不多张扬，乔装打扮了一番才出门。
“我们一路走来，阿茶是否又发现异常？”
“太安静了。”
“是啊，看来八弟早就准备好了。”
皇帝宫中不似以往，格外冷清。
我们走进去，只有一位宫女在服侍喂药。
“本王来拜见父皇，你出去。”
宫女得到旨意便退下了。
我看着榻前中风般的皇帝，已经那么病重了吗？
“逆子——”
“这句话，儿臣已经听的厌烦疲惫，趁你还有口气，本王来，是想弄清楚，当年，母妃被你厌弃，在后宫被你那些女人们折磨的不成人样，天天吃药反而身体越来越差最后救不回来了，是不是你示意的？”
谢瑄的母妃？
难道是陛下……
我猛地抬头看过去，老皇帝只瞪着谢瑄，嘴里一声一声嘟囔着逆子，我便知道，谢瑄说的属实了。
“你这一声，算计兄弟、女人，甚至是你那么多亲儿子，看着我们自相残杀，”他眼底一片阴霾，“想不到吧，最后落此下场。”
“日子不长了，对付我母妃的手段，我还到你身上，”他嗤笑一声，
“那么多天的药，让你苟活到现在，是我仁慈。”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你那好儿子八皇子，现在怕已经带兵快到这了。”
“清——君——策。”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欣赏着皇帝脸上精彩无比的表情。
我们往屏障后走去，下一秒，太监便冲进来。
“皇上！八皇子、八皇子他带兵打进来了，禁军拦不住了啊！”
皇帝口中已然说不出什么了，只一口一口嘟囔着逆子。
我在后听着，多凄惨啊。
历代王朝更新换代都是如此残忍的吗？
还是说，他们谢氏皇族中人，都天生喜杀戮。
我想到前尘往事，那一帧帧死去的国人，就好像在心底扎刺，拔不出来。
我看着他背影。
谢瑄，希望我身份暴露的时候，你会原谅我。
你我，本就不能共生。
14.
那年，我才刚到父皇腰间。
谢国攻进来时，父皇正陪我在御花园捉蝴蝶。
我看见父皇眼底悔恨又无奈的样子时，过去拉拉他的手。
他蹲下来摸摸我的头，“宜儿，如今谢国攻进来，我们早已不是对手，不知还能抵多久，我们周室皇族人人都不能逃，这是我们的宿命，可你，是父皇最小的女儿，你还不懂事，父皇只能保你一命。”
我看着父亲早已泪目，还是继续嘱托着我，
“容嬷嬷会带你出城，走后，忘记前尘往事，以后你的身份是也不能说出来，做个普通人，好好活着。”
那是我见父皇的最后一面。
容嬷嬷抱着我往城外逃。
我看到无数陌生的人杀戮我的国人。
仿佛我的国人只是他们无聊时尽兴的玩物。
我那时什么都不懂，却已泪流满面。
最后我们被人发现，容嬷嬷也为了能保我，把我放在草丛里藏着，自己去引开敌人被杀害了。
那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也逃不过死亡。
我因为体力不支晕过去了，醒过来时，谢瑄便在我旁边。
他收留了我。
我只知他是个有权势的人。
后来长大些，才知道他原来是谢室皇子。
是那个，毁了我家园，杀害了我的父皇母后，兄弟姐妹以及国人的皇帝之子。
我白天面对着仇人的儿子，晚上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床前看向家的方向。
我恨他，可我又看着他身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算计他，陷害他，想要他死，我又觉得他和我一样可怜。
我挣扎过无数次，好像无数个族人的冤魂缠在我心前，质问我为什么不报仇。
父皇，你说想要我忘记往事做普通人。
可我怎能忘却，我宁愿那时和你们一起赴死，也不愿留下我一人在世间苟存。
他从未苛待于我，我陪在他身边一步步看他往上爬，他活的很累。
我就想，再等等，再等等。
可是，好像等的我下不了手了，他也快走到最高的那个位子上了。
15.
八皇子谢珢踢门而入，身后带着众多士兵。
因为谢珢之前装疯常年不出的原因，我只在很早之前见过他一面。
虽说谢室皇子论脸唯数谢瑄长的最出挑，可其他的个个长的都不俗。
记忆中的脸已经很模糊了，但却越发长的俊朗，和谢瑄三分像。
我目光移去，不禁感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历代君王逃脱不了的宿命。
谢珢长步向床上的老皇帝走去，笑的毫不顾忌，“父皇，儿臣来的还不算迟吧？”
老皇帝说不出话，只能张大嘴巴瞪着他。
“我装疯卖傻这么多年，原本只想安分守己过一生，父皇，是你无数次派人想要控制于我，是你不容我，就别怪我打这算盘了。”
手下人已将玉玺找到手，递给谢珢，“传位招书，是父皇亲自写还是儿臣自予呢？”
老皇帝手死抓着谢珢衣角，被他一把甩开，“算了，别挣扎了父皇，没人给你救命，就连那谢瑄，都没这本事了。”
“哦？说本王呢。”谢瑄走出帐布，我随后。
“你为什么会在这？”谢珢抬头怒视着他。
“怎么，本王打扰你了？”
“算了，你来也没关系，反正你重病在身，早已不是我的对手。”
谢瑄笑吟吟地对着他，“本王怎着不知道自己重病在身了？”
“谢瑄，奸诈小人！”谢珢转身拿起剑指着他。
“这就奸诈了？还有更奸诈的就等八弟今日入狼穴呢。”
下一秒，谢珢带队进来的所有士兵都拔出剑围成圈对准他。
门外一武将来报，“殿下，宫内外谢珢反贼已全部绞杀。”
谢珢手里的剑猛然脱手捶地，“被卖了啊，”再抬头，眼底已一片死灰“成王败寇，杀了我。”
谢瑄背手走上前，俯视着谢珢，“生杀予夺，应我定。”
“八皇子谢珢，叛贼之党，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出。”
他回头望向塌上已无力回天的九龙至尊，“皇帝嘛，赐毒酒，就说皇帝因伤病太重无法承受自刎了，算本王成全他最后的体面。”
“阿茶，回——唔”
他以为都结束了，结果低头看插在心口的刀子，回望着我。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喃喃说着，“已经被你们谢室王国全部杀灭的周室皇族，你们以为当年无一人幸免，却不知逃出了一位最年幼的小公主，你知道我为何会知晓吗？”
“我的本名，叫周宜。”
他不敢相信，一字一句地问我，“所以，你是来报仇的？”
“殿下，家国仇恨抵在心头，让我何不忧心？”我扯起嘴角对他笑。
心口还插着把刀深深刺痛，他缓了一会，我以为他会大怒。
谁曾想，他抬起手，抚上我脸庞，“阿茶，别笑了，比苦还难看。”
下一秒，便栽到地上。
“殿下！”夜羽推门而入。
16.
夜羽来得及时。
医官司赶到后，说那一刀子插的再深一点，他就救不回来了。
我被夜羽关进了地牢。
如今他能顺理成章的称帝，谁也不会有异议。
我陪他那么多年，看他隐忍负重，也总算走到了这个位置。
但我却陪他走不下去了。
这一把刀子插在他心口的时候我的手在止不住的发抖，我再也做不到第二次。
我愧对于我的族人，我宁愿去赴死。
夜羽告诉他他还在昏迷。
我信他清醒后会来杀了我。
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的第三天，他来了。
再见，只觉他脸色苍白，毫无血气。
那么虚弱，连杀我还要亲自来吗？
他慢慢在我面前蹲下，观摩着我的脸。
原来他看我还能用那么柔和的眼神。
我低下头，我现在很丑，更何况我也无法和他对视。
“插你一刀我不悔，要杀，便杀吧，”我愿从容赴死，“只求把我尸体安葬在我的家乡。”
“咳咳……谁说要杀你？”他生气不足地说道。
我疑惑，不杀我？
他说，我的仇恨，如果插他一刀能忘却，那他算值。
说以前我在他身边是替他杀人办事，他登基后，只要我继续陪在他身边就好，他不介意。
说从小到大，就我陪他最久，他不想失去我。
往后，能真心待他便好。
我笑了，这叫什么话。
以前我心悦于他想要他真心待我好的时候他让我知分寸。
现在我求死了他却让我真心待他陪在他身边。
天底下哪里还有这样的道理。
他看我不为之动容的模样，又拉过我的手，放在他心口。
我摸着他心口隔着衣服都凸起狰狞的伤疤，我知道他一定很痛。
他其实最怕痛，只是过去一直没人心疼他也就从来都不讲。
“我身边没人了，陪我，好吗？”
他眼睛含有泪光，却还是满眼期待的看着我。
我实在不忍说不，“好。”
对不起，父皇。
17.
他登基后，我便随他住在宫中。
身穿华服的他，焕然已是万人之上的今上，扬名万里。
他走到我面前，“阿茶，这衣裳衬我吗？”
我没有纠结他的称呼，我的真名早已掩盖过去，“好看。”
现在我不再像往常一样是他的手下。
他给我身边安排了宫女伺候，好似我也成了主子，过上了小时候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每日忙于朝政，但总会抽空来我这里坐坐，找我说说话，跟我倾吐心事。
他给我送来只猫，说平常可以解解闷。
我摸着小猫的发色，不拆穿他，这猫源于周国的地方。
“就叫它半悬吧，顺口。”
他愣了愣，惊讶我不似原先那般压抑自己，说好。
18.
此后，他来的越发频繁，来过后，又只能处理朝务到半夜。
我跟他说来之前先把事情处理完，不要老是到半夜还不能睡。
他笑了笑，说没关系，不耽误来陪我。
我就不说话了。
可朝廷耳目众多，逐渐有说他杂七杂八的声音传出，大臣都上奏折希望他充盈后宫，延绵皇家子嗣。
他气呼呼到我面前抱怨，“充盈后宫延绵子嗣，是要我走先帝的后路吗？”
“你如今身为君王，理应如此！”
“我可以只娶你一人，有何不可？”他急切切地说。
说完我们都愣住了。
相顾无言，我犹豫半晌，还是拉住了他的手，“别任性。”
曾几何时，他如此情绪外露过。
以前陪他在府邸处处是危险时，现在到底安全多了，露出点性情。
他立马回握住我的手，“我娶你好不好？”
我没回答他，只对他淡淡地笑。
我陪他从初春到了秋季，又快一年了。
时间过的可真快。
我和他亲密许多。
我坐在他旁边时，他会顺手抱住我，让我抵在他胸膛；我们一起用膳时，他会主动给我夹菜。
他也会亲亲我额头，拉着我的手不放开，试探我若隐若现的态度。
他真的变了好多，原来，不是所有的谢室皇子都是那么性情冷漠的。
我知道他很想就这样和我一起走下去。
但他对我的上心，越发引起朝中大臣的不满，上奏君王充盈后宫乃是正举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看出他是真的很烦心。
这天，我们坐在桃花树下品茶。
他跟我说，“阿茶，做我的皇后可好？我绝不负你。”
他眼底一片深情，我不禁沉沦，“好。”
他把我揽过去放在他怀里。
他对我毫无防备。
我摸摸他心口，这个姿势，只要我再插一刀，他断不能活，“还疼吗？”“阿茶陪着我，早就不疼了。”
我眼底暗淡，不疼了吗？
可我心底的伤好不了了。
19.
我自答应他后，他便马上动手准备。
他很开心，即使很忙，可脸上笑颜依旧止不住。
他还对外宣布此生只娶我一人，要那些赶着往他这里送女儿的大臣们别忙活了。
我哪里值得他这般，这段日子本就是虚无的。
他动作很快，皇后华服送到了我这里。
送来的太监对我说，这衣裳的成色、布料、纹饰都是皇上亲自为我挑选的，都是顶好的。
确实珍贵！
这么用心准备的衣裳，我自知无福了。
20.
我换上华服，站在镜子面前，脸上想露出笑容。
可怎么笑都太假，我实在是开心不起来了。
我穿着华服，从容的躺在塌上。
回想着这段日子，便是我最后美好的记忆。
对于我来说，穴道我早已熟悉透彻。
曾经我用来帮谢瑄杀人的手段，没想到终究用到了自己身上。
我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刀子，对着我手腕的动脉一刀一刀的划着。
你说我痛吗？
哪里又会比得上心里的痛。
我看着冲进来的谢瑄，他双手发抖撕下衣角想要止住我的血，可这哪里能止得住？
我知道我救不活了。
他双眼发红一遍遍问我为什么，让我不要离开。
“对不起，谢瑄，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我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说得很吃力，“这段偷来的日子，于你于我都是美好的，但你不知道我心底的阴影有多大，你叫我忘却，可我一闭眼，就是父皇、母妃很多族人的面庞，过了那么多年我依旧完整的记得他们的模样，太惨了，我是个罪人，没能为他们报仇，我已苟且偷生了那么多年，我很想他们，我早该死了，我要下去陪他们。”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可国仇横在我心里，我没法安然和你在一起，你好好做你的君王，要成为明君，”我撑住最后一口气，“忘了我。”
我眼底最后看到的，他抱着我，哭的像个孩子，让我不要离开，他不要忘记我，为什么他得到了所有却失去了我。
我还想安慰他，可我实在没有力气了，我只想睡下去，睡下去。
这一生我们都太苦了，这是我们逃脱不了的宿命。
只愿来世我们之间没有横隔那么多鲜血淋漓的生命，再相逢。
我终于失去了意识，平静地睡在他面前，再也看不到他脸庞。
这一刻，我做回了周宜！
【谢瑄视角】
我自少时起，就已被封了王。
京城都说，当今圣上最喜我这个六儿子。
可我知道，不是这样，他自冷漠无情，武断独绝，连母妃的死，也和他脱不了关系。
我身边危险重重，所以自小便豢有私兵在金山寺，里面都是我救的孤儿，足够忠心。
周国被灭的那年，我带人从远疆回京，在路上看见了一个昏迷的小丫头。
战乱时候，生死看淡，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我看她生的模样，灰头土脸的，好生可怜。
我便想着，正好我身边没女近侍，有时还派得上用场，便救了她。
我和她岁数相差无几，可我从小混迹于生杀，过早成熟，她天真呆板的性格，留在身边也当趣事。
我没把她叫去金山寺，放在我身边，亲自调教。
我没问她名字，我那时想，既然我是路边捡到的她，那亲人大抵也都没了，我便不想提及，忘记过往，也算好的，便为她取名阿茶。
阿茶学东西很快，各种技能我都有教她。
她有时也会在我背后偷偷抱怨好累，说我太苛刻。
她以为我还不知道，她那么天真，我也不拆穿她。
我每次都会告诉她，待在我身边，如果不厉害，那等待着的只有死路一条。
那时她还小，我说这些她只会瞪大眼睛，仿佛在问我为什么会死呢。
即使她有很多不理解，可该学的也一个没落下。
我无聊时最喜欢和她对弈棋术，她只偶尔会赢，然后赢过后会一本正经地问我是不是让她了，然后又自圆其说自己厉害了。
有时候比起属下，我觉得她更像我的玩伴，没那么多拘束，可以畅享欲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抵是我搬府邸的时候吧，我一直觉得我的身份没那么重要，更何况，我身上的头衔太重，也没过多提及。
那日她才知道我原来是谢国六皇子，而不是她一直以为的什么公子爷。
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像是难以相信，眼底情绪复杂，后来慢慢缓过来，看我的眼神自此多了丝挣扎。
可我那时只以为是她长大些，懂事些，眼里尊卑有分寸些。
我们越长越大，早已不像少时那般打闹。
那日她生辰，我问她想要什么礼物，他说让我真心待她就好，恍惚间我好似又回到了少时那段日子。
可早不是当初，当时能圆的梦，现在也只是奢想，身边危险重重，我实在无心拉她入局，只想让她保持理性，就算有天我真的命到头了，她还能走。
我便跟她说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那么多年过去，情绪还是那么外露，失落在她脸上马上显露出来，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后来，她也一直在我身边。
直到我排除一切障碍，将走到天子之位，她却一刀插在我心口上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当年周国逃出的小公主。
我们之间，这是隔着多少条人命，我才知道，为什么她看我时，眼底总是饱含挣扎。
我不恨她，小姑娘少时跟我时大大咧咧的没啥心眼，到底心里承受了多少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明明就快过去了，我只想未来能和她好就行。
我醒过来时候才知道他被夜羽擅自关了起来，我披了件披风便去了地牢，可笑的时，她以为我是去杀她的。
她面如死灰，不再是曾经那个天真活泼的她。
我拉过她消瘦的手，一遍遍告诉她我不怪她，让她继续陪在我身边就好，总归她最后说好。
我以为我能慢慢治愈她，让她忘记曾经。
可我没想到，最后那段日子，是她留给我们最后的美好。
我冲进去看着她手腕一刀一刀的口子时，我才知道她是早已下定决心要赴死的。
我止不住她的血，只能痛声大哭。
明明都在变好的，为什么老天又在我身边无情的夺去了她，我真的就不配拥有幸福的权利吗？
她用最后的力气跟我说了好多，又让我忘了她好好活。
叫我怎能忘，十几年生死相伴，她早已在我心底住下。
我看她断了气，神情却并不痛苦。
于她而言这是解脱。
是我，一心想要留她在身边。
我们这一世，终究是走到头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