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锦曦如天人一般站立马上,马劲跑急冲带起马鬃飞扬,锦曦稳稳地站在马鞍上,顾盼神飞。阳光在她的身后浅浅地围了一层光晕,如玉雕的容颜带着难以形容的明丽。三人不觉瞧得痴了。
“锦曦!锦曦!”伴随着阵阵喊声,叮叮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姐,肯定又是表少爷!”珍贝嘟着嘴忍不住抱怨。
锦曦斜倚在贵妃长椅上,纤细的手懒懒地抱着一卷书翻看,对侍女珍贝的话恍若未闻。春风从窗外吹进来,十字楔合梅兰竹菊的花木雕窗,古韵十足,吹得蓝色的百褶绢纱罗裙漾动着,似一泓湖水轻柔地漾起了水纹。一袭墨黑的长发顺着腰背倾泻下来,几缕发丝在她身侧俏皮地飘动,映着一层淡淡的阳光,整个人笼罩在温暖的浅黄色光泽中,像极了唐代周的仕女图: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
珍贝侍立在她身侧不禁叹了口气,这般温柔娴静的小姐,怎么惹上莽牛似的表少爷呢?三天两头不厌其烦地来打扰,每次都强拉着小姐出府。有哪一次小姐回来不是嚷着腰酸背疼的?珍贝对这位表少爷越发地不满。
她正暗自埋怨着,厢房的门已经被大力地推开了,一个十五岁左右浓眉大眼的少年喘着气大步走了进来,“锦曦!走!晚了就来不及了!”说话间手已压在锦曦正在看的书上。
锦曦这才微侧过头,瞟了少年一眼,然后目光一转,落在他的手上。她什么话都没说,只这么一瞥,就散发出淡淡的威仪。
少年讪讪地拿开手,语气里带着恳求,“好锦曦,好表妹……”
“珍贝,给表少爷沏碗茶来。”清柔的声音从锦曦口中吐出,不紧不慢,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
珍贝这才有时间对少年施礼,“给靖江王请安,表少爷请稍息片刻。”
少年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免了,快去!”
锦曦用眼角余光瞅着珍贝出了房门,直到她走下绣楼的足音消失后,她突然跳了起来,捉住少年的耳朵,使劲一拧,骂道:“死铁柱!不守约定!让爹妈知道了怎么办!”
此时的锦曦似换了个人,浑身充满了活力,明眸光华流转,薄怒含嗔,俏皮灵动。
少年委屈地揉揉耳朵,眼睛里露出一股子企盼之意,“锦曦,只有你能帮我报仇!我这不是着急嘛!”
锦曦的嘴一翘,亮若晶石的双眸里多了分嘲讽,头微微偏着,吐出一句:“谁敢欺负我大明王朝的靖江王?你去找皇后娘娘告状去啊,娘娘可是最疼你。”
少年涨红了脸,他正是当朝洪武皇帝朱元璋的亲侄孙朱守谦,开朝第一批十个受封的亲王之一,而且还是唯一的一个非皇帝嫡子,光这重身份就可知朱守谦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他自小在皇帝、皇后身边长大,南京城人人知晓有这么一位仗着圣眷深厚、向来飞扬跋扈的靖江王,无事不敢招惹,有事更避他三分,他几时受过这等奚落?被锦曦不阴不阳地损了两句,朱守谦当场涨红了脸,就想发火。瞧着锦曦明丽不可方物,娇俏斜睨着他的模样,不禁又软了下来,“好表妹,这怎么好意思去告状嘛,这不白让人家瞧不起!”
“谁敢瞧不起你?怪了。”锦曦闲闲地道,慢慢地躺回贵妃椅上,重新拾起了书本,细细地读着,就当屋里没朱守谦这个人似的。
见锦曦不为所动,朱守谦一时之间竟急得在屋子里转悠了几圈,这才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了实情:“月初与太子殿下、二皇叔、朱棣还有那个可恶的李景隆赛马比箭,商定谁落败要请他们去得月楼吃饭……”
“嗤!”一声讥笑从锦曦嘴里溢出,“一顿饭而已,你又不是请不起!”
“要只是一顿饭,我着什么急?不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嘛!”朱守谦气恼地道,“太子殿下和二皇叔我就不说了,朱棣永远都是昂着头,斜着那双眼睛,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他是长辈也不说了。偏偏那个李景隆,他爹曹国公李文忠会打仗,可他不过是个浮浪公子,也敢瞧不起我!”
“你连李景隆也赢不了?”锦曦听出了朱守谦的火气,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朱守谦语塞,听锦曦这么一问,不由得气急败坏,“锦曦,我今天约了他们再比过,这次我非得赢不可!”
“好啊,去吧!赢了回头我绣个香囊给你。”
朱守谦眼睛一亮,讷讷地说:“我,我想让你去帮我!”
“我去?我又不是你,我赢了,你有什么光彩?”
朱守谦见锦曦的语气有所松动,忙鞠躬作揖,讨好地说:“锦曦,你有所不知,你好歹也算是我的家人,你赢就等于我赢!李景隆不过比我多中了一箭而已,你帮我好不好?”朱守谦嘿嘿笑了,“只要你肯出手,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
“你就这么有信心?”锦曦的语气仍然淡淡的,她才十四岁,多少带着小孩心性,听朱守谦这般推崇,心中几分喜悦难免流露出来。
朱守谦大大咧咧惯了,但偶尔也粗中有细,看到锦曦的变化,忙嘻笑着对锦曦道:“你穿男装看上去就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公子,他们不知你的底细,朱棣和李景隆的戒心不强,肯定会全力防范我,你就趁机赢了呗。”
锦曦嗔他一眼,“叫他四皇叔!再不济也要叫声燕王殿下!给人听见告到皇上那儿去,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朱棣不过只比我大一岁……”朱守谦嘟囔着,抬头看到锦曦的秀眉微蹙,眼神逼视过来,硬生生地把后面不敬的话吞回了肚里。
他谁都不怕,偏偏害怕比他小一岁的表妹锦曦。别看今年才十四的锦曦,个头比他矮上半头,可朱守谦在她这儿却吃够了亏。
朱守谦的母亲与锦曦的母亲是同胞姐妹,是洪武皇帝打天下时淮西旧将谢再兴之女。皇上把姐姐赐婚给了太祖皇帝的亲侄朱文正,妹妹则嫁给了麾下猛将徐达。朱文正夫妇俩过世之后,朱守谦就被太祖皇帝与皇后接到了身边抚养。
父母双亡的他打小就把姨母家当成了自己家。他清楚地记得去年春节,徐府上上下下喜气洋洋,说是从小被送到栖霞山的大小姐徐锦曦回府了。他对这个闻名却未见面的表妹好奇之极,等不及吃饭就闯到了内院。
白雪中,他看到一抹纤细的身影站在梅树下赏梅,看衣着打扮便料定这个陌生少女便是徐家大小姐锦曦。朱守谦当时就坏坏地笑了,放轻了脚步,想去吓吓她。
还没等走近,一缕暗香飘来,徐锦曦已转过了身子。他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一张皓丽无双的脸上嵌着黑白分明的眼眸,秀眉微扬,不解地看着他。朱守谦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娘!”
徐锦曦微微错愕,已然明白,嘴边漾开了一抹笑容,神色温柔之极,“是守谦哥哥吧?”
他这才回过神,徐锦曦长得酷似她母亲,自然也像他的娘亲。
朱守谦的父母过世得早,他才四岁就被朱元璋收留。他只有一幅母亲幼时的自画像,是在出阁前画的,年纪同锦曦一般大小。画像看得多了,故朱守谦一见锦曦,几乎以为是母亲从画上走了下来。
听到锦曦唤他守谦哥哥,他方才明白过来,便有些下不来台,脸跟着转红的同时,想用倔傲来掩饰失口的难堪,于是把刚从徐府丫头口中听来的消息,脱口而出,“你神气什么!你一出生算命的就说你不长命,在家与长兄犯冲,这才送你去栖霞山修身养性,要不是过春节,才不会接你回来!”
话才说完,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趔趄已脸朝下地趴在了雪地里,塞了满嘴冰雪,又冷又痛,背上还踏着一只脚压得他翻不了身,只听头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懒懒地道:“草包!”
皇上皇后怜他自幼失去双亲,倍加宠爱,朱守谦若论圣眷远胜现任的几个正牌亲王,何时受过这等奚落?当下听了锦曦这句话,死命地挣扎起来。
然而踏在背上的那只脚如有千斤重,任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脸被压着,嘴里塞满冰雪也喊不出声,他不过才十四岁,脸憋得通红,霎时委屈得急出了泪。
这时徐锦曦才放开脚,拍了拍手蹲下来看他,“守谦哥哥不要生气嘛,锦曦想回家得很呢,你这样说,锦曦好伤心。”
他气愤地转头看去,锦曦的眸中盛满委屈与凄楚。朱守谦愣了片刻,满腔悲愤与怒火烟消云散,再也发作不得。想想锦曦离家十年,才见面自己就出口伤她的心,心中实在有些不忍了,忙讷讷地道歉,“对不起……”
锦曦灿烂一笑,一抹狡猾的神色从眼中飞快掠过,小脸已如带着露珠的花儿般怒放起来。
朱守谦立马觉得春暖花开,顾不得一身的狼狈跳将起来,“锦曦,你好漂亮!我去和姨母说,别再让你走了!”
“谢谢守谦哥哥,不过,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锦曦会打架?娘会不高兴的,大哥也会讨厌锦曦!”锦曦放软了声音,半点儿不像方才把比自己高一头的朱守谦摔翻在地,还用脚踩他背的刁蛮样,此时只是带着恳求的目光巴巴地望着朱守谦。
朱守谦脑中又是一热,保护欲油然而生,早忘了刚才的羞辱和尴尬。
当时朱守谦十四岁,徐锦曦才十三岁。
从那之后,朱守谦就缠上了徐锦曦。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在徐府诸人眼中只不过是两小无猜的玩伴而已,众人根本不知道在山上住了十年的徐锦曦身怀武功,而向来因为仗着皇帝皇后宠爱而骄横霸道的靖江王——朱守谦已被锦曦制得服服帖帖。连锦曦的贴身侍女珍贝也认定是朱守谦强拉着小姐出去玩,丝毫没有怀疑是锦曦逼着朱守谦掩护她逛遍了整座南京城。
“表少爷请用茶!”这时珍贝端着茶盘推门而入。
“珍贝,表少爷请我出府去吃八珍鸡,他不要你跟去,守谦哥哥说他会保护我的。”锦曦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珍贝一听,急了,道:“可是夫人和大公子说,小姐去哪儿,珍贝一定要同行的!”
锦曦望向朱守谦,柔弱的样子让他好生心疼。他一下跳了起来,“我带表妹去吃个饭也这么啰唆!哪次回来不是好好的!”当下也不管珍贝,拉了锦曦的手就往外走。
珍贝知道这位靖江王向来说一不二,夫人也要让他三分,心里又气又急,恨不得马上禀了夫人与大少爷。一直以来,朱守谦听了锦曦的吩咐,私下里对珍贝软硬兼施,又是恐吓,又是买小礼物,早把她收买了。此时珍贝只能叹口气,朝两个远去的背影喊了声:“王爷,小姐身体弱,你多顾着她!”
听到珍贝的喊声,锦曦回头,装作可怜兮兮地笑了笑,一副被逼无奈的模样。
朱守谦瞧见,心里哀叹,徐锦曦你可真会装!当下便想给她一个好看,手上略一使劲,不料一阵奇痛传来,他连忙松开手,跳着脚,边甩边呼痛:“徐锦曦!”
锦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站在春风里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铁柱,你不想报仇了?”
朱守谦马上回魂,“刚才是我情不自禁,着急了……”
锦曦也不拆穿他,抿了嘴,笑道:“马车在哪儿?”
在徐府的侧门停了辆马车,锦曦扶着朱守谦的手,轻轻地上了马车。朱守谦跳上马,对亲卫喝道:“快,去城郊!”
出了城门,已有亲卫牵着两匹马候着。
“锦曦,好了没?”朱守谦急急地朝马车里张望着。
车帘轻轻一挑,男装打扮的锦曦走了出来,她翻身上马,亲昵地拍了拍马头,大声喊道:“铁柱,走!给你报仇去!”
这时的锦曦与在闺房里文静地看书的女子判若两人。她换了身宝蓝色窄袖长袍,玉带勒腰,头发用玉环束起,戴着顶纱帽,脚踏粉底皂靴,英姿飒爽,毫无半点女儿羞态。
朱守谦兴奋地拍马追上,“锦曦,你这一打扮,南京城没哪家公子比你俊!”
“铁柱,哦,表哥,记着,我是你表弟,谢非兰!”锦曦用了母姓,她这一年里逼着朱守谦带她出去玩,一直用这个名字,朱守谦甚是识趣,马车里早就备好了更换的男装。
有次朱守谦奇怪地问她:“明明姨母知道我带你出去,为何还要换装?”
锦曦悠悠然地说:“如果遇上找茬儿打架的,你又打不过,难道要魏国公府的小姐出面打?传了出去,父亲的脸面往哪儿搁?”
朱守谦想想,觉得锦曦说的有道理,浑然不知自从与锦曦在一起,她哪次说的自己没觉得有道理?
一行人风驰电掣地来到城郊。暮春四月,城郊芳草依依青碧连天,绿意直染到了天尽头,养眼至极。阳光也不甚浓烈,带着适宜的温暖洒将下来,懒洋洋的感觉油然而生。
深深呼吸了一口混着泥土青草香的空气,锦曦呵呵地笑了,“成日在府里装乖,闷都闷死了,铁柱,多谢你啦!”
朱守谦远远地已瞧到大树旁搭起了凉棚,侍卫簇拥着那几位或站或坐,不由得恨恨地说:“赢了李景隆,让那龟孙子请客,这回不去得月楼了,要去玉棠春!”
“玉棠春?新开的酒楼?”锦曦一年来游遍南京城,但凡知名的酒楼无不去尝了个鲜,可偏偏没有听说过这个酒楼。
“咳咳!”朱守谦知道说漏了嘴,强咳两声掩饰,转开了话题,“表,表弟,你帮我赢了,回头,我送你一把好剑!”
锦曦不屑地撇撇嘴,“我要裁云,你弄得到吗?”
倚天斩鲸,裁云击隼。
世上最厉之剑莫过倚天。李白曾有诗云:“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世上最利之剑则是裁云,据说此剑剑身狭窄,轻柔可缠于腰间,剑出之时无声无息,吹发立断,连最敏捷迅猛的鹰隼也难逃剑光之锋锐。
纵使朱守谦再骄狂,此时也摇了摇头,“倚天藏于皇宫内库,皇上都舍不得用。裁云却不知下落,这事哥哥可办不到了。”
“那我不要剑了,你这个月必须请我出来玩十次!”锦曦得意地想,裁云剑就在自己手里,朱守谦怎么可能拿到。她不过是想趁着父亲魏国公徐达不在家之时,多溜出府来玩玩罢了。她高兴地伸开了双手在朱守谦面前晃了晃,眼睛却一直看着前方树林里的人群。
“十次?!”朱守谦大惊,跟着头大了起来。照说他这个靖江王爷一直被皇帝皇后当成心肝宝贝一样疼着,比照顾自家儿子还上心,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遇上锦曦他却觉得头大如斗,没有丝毫办法。
朱守谦瞧着锦曦翻开的手掌暗想,十次?!这个月已过了一半,下半月要天天去魏国公府把锦曦从家里弄出去,在姨母和大表哥徐辉祖面前可怎么说才好。
锦曦见他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知道朱守谦为难,她眼珠一转,轻声对朱守谦说:“表哥,我看李景隆那小子在对咱们撇嘴呢。”
朱守谦脑中一热,想也不想便豪爽地答道:“好,十次就十次!只要你每次出来平安回去,不被姨母、大哥埋怨就好!”
锦曦心中大喜,从栖霞山回家后这一年多,母亲吩咐珍贝成天监视着她读书、习字、描红、绣花、装大家闺秀,闷都闷死了。她想起后半个月可以明目张胆地出府逍遥,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不禁发出珠落玉盘似的笑声。
红唇轻启间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朱守谦的一颗心怦怦跳动,姨母的责备、大哥徐辉祖的抱怨,霎时都抛到了脑后,只觉得能让锦曦这般快乐,别说出府去玩,就是让他去捞水中月,他也毫不犹豫。
锦曦歪着头,看了看他,猛地一挥马鞭,“表哥,看非兰给你报仇!”马扬开四蹄往树林处狂奔而去。
朱守谦回过神,赶紧跟上。
待到近了,锦曦一行人下了马,走进凉棚,太子朱标、秦王朱、燕王朱棣与李景隆正在饮茶闲聊。朱守谦抢前一步,团团施礼,“侄儿守谦请太子殿下、二皇叔、四皇叔安!”
锦曦忙跟着行礼。
“守谦不必多礼,这位小公子是……”太子朱标虚扶一把,温和地开了口,目光看向锦曦,只觉眼前一亮,暗暗赞叹好一个粉雕玉琢的人儿。
“回殿下,是守谦的表弟谢非兰。刚从凤阳老家来南京,守谦就带她来长长见识。”
锦曦回到南京才一年多的时间,除了朱守谦,从未与外面的人接触过,不由得好奇地抬眼看去。只见太子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长身玉立,朱面丹唇,面目和蔼,目光里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像……看到珍贝做的桂花糕。
锦曦知道自己想到桂花糕时眼睛里就会放出这种光,但她想不出别的比喻,只觉得这位太子爷丰神俊朗,浑身透着书卷气,目光如春天的湖水,感觉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又觉得那目光里似藏着什么东西,如何也瞧不明白,不由多看了几眼。
朱守谦见锦曦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子,便扯了她一下,“非兰,这位是我二皇叔秦王殿下,这是燕王殿下,这是曹国公府的公子李景隆。”
锦曦赶紧收回目光,一一见礼。
秦王朱面目较瘦,与太子长得极像,锦曦敢肯定他们是一母同胞。秦王的嘴紧抿着,上下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偏冷,被他一眼瞥过,锦曦便觉得浑身如浸冰水。她疑惑地发现秦王的眉毛微微扬了扬,似若有所思。难道被他发现了自己是女扮男装?
没等她想明白,又一道冷然的目光射了过来。锦曦含笑偏过头去,见瞧她的人是燕王朱棣。她心里打了个战,与太子和秦王不同,燕王是另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才十六岁,身形已见挺拔,与两位皇兄一般高矮,剑眉斜飞入鬓,鼻梁直挺,一双丹凤眼淡淡地散发着勾魂魅意。果然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燕王懒洋洋地坐着,手中把玩着茶杯,却用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睥睨着锦曦。锦曦暗道:果然如朱守谦所说,眼睛是长在头顶的。
再与李景隆见礼时,锦曦差点儿笑出声来。这位曹国公府的大公子面目倒也清俊,回礼举止得当,人却被裹在一身花团锦簇中。窄袖银红色深衣袍子上金丝银线绣满团花,领间袍角衣袖无不遍布锦绣,腰间丝绦上光五彩荷包就挂了三个,因隔得近了,锦曦闻到阵阵淡淡的香风,显然衣袍是熏过香的。他的手指上不仅戴着白玉扳指,左手无名指上还有只紫金兰形花戒,漫不经心地带出一丝优雅的痞气。
想他父亲曹国公十九岁就驰骋沙场,名扬天下,洪武五年还与父亲一起远征北元,威镇大漠,李景隆身上不仅看不出半点儿将门之后的威风,若敷粉施朱便可与乐伶媲美。她总算是明白为何朱守谦要说李景隆是浮浪之人了。
给秦王与燕王见礼时,他们只虚扶一把并未说话,到了李景隆这儿,他却漾出满面笑容,对锦曦道:“今日见了世弟,方知潘安、宋玉之颜也不过如此!”
锦曦有点儿不好意思,面上却微笑不变,“李世兄丰仪南京城独树一帜,闻名不如见面,小弟叹服!”
李景隆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没有接口,侧身对朱守谦合手夸张地深深鞠躬,“景隆见过靖江王爷!”
明明是规规矩矩见礼的,被李景隆这般玩世不恭的一礼,倒显得不正经了。他对朱守谦向来如此,朱守谦又拿他没办法,手一挥,大声道:“免了!”
太子笑了笑,问道:“听说守谦这些日子苦练骑射,今天怎么个比法?”
“大哥,臣弟就不参与了,四弟和守谦、景隆年纪相仿,让他们去比试吧,臣弟陪大哥品茗观赛,比试完了,蹭顿饭吃就成了。”秦王提议道。
太子和秦王都是二十一二岁的人了,与十五六岁的孩子比试也觉得胜之不武,太子当下笑着答应,“这法子好,无论胜负如何,都有得吃。我与二弟观战做评,你们去吧。”
朱守谦看了燕王与李景隆一眼,故意想了半天,才道:“非兰贪玩,从未比过骑射,我这做哥哥的自然不能叫他只观战不玩,守谦便与非兰对燕王和景隆吧。”
朱棣懒洋洋地喝着茶,没有吭声,李景隆却扑哧笑出声来。他轻咳了两声,忍住笑,指着远处的小山坡道:“那里有十个皮囊,每人十箭,哪一队射得多为胜!”
“瞧景隆的神色,如此有胜算?本王可是苦练骑射多日,好歹也比成天浪迹烟花柳巷之人强!”朱守谦最气不过李景隆对他的不屑,故出言讥讽。
李景隆不以为意,嘿嘿笑道:“王爷放心,景隆不才,挡住王爷的箭倒也有几分把握,燕王殿下神射闻名军中,没准儿,殿下用不着那么多支箭便赢了呢。”
言下之意,他只消用十支箭把朱守谦的箭全射飞就成了,朱棣自然全中得胜,对锦曦压根儿就没放在眼中。
朱守谦一愣之后气得跺脚,他回头看看锦曦,她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朱守谦对锦曦放心得很,哼了一声,出了凉棚,翻身上马,挥鞭指着李景隆说:“今日本王就让你输个心服口服。”
四人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弓箭。朱守谦与锦曦分得十支蓝色的箭,朱棣和李景隆拿的是红色的箭。
锦曦把弓往手里一拿,李景隆忍不住笑出声来,“世弟方便开弓吗?”
朱守谦与朱棣回身一瞧。那弓竖起来足有四尺长,只比锦曦矮上一头。与其说她拿着弓,不如说她是提着弓,那模样怎么看怎么觉得滑稽。众人都笑了起来,连燕王眸子里的那片傲然也被融化了不少。
朱守谦暗暗后悔应该专门为锦曦打造一张小一点儿的弓,可此时后悔已来不及,看着锦曦提着大弓的模样,又想笑又忍不住担心。他只知道锦曦武功高强,却没看过她射箭,眉头便皱了起来。
锦曦听到哄笑声,脸上飞过一抹红晕,心里已暗暗恼怒。她不露声色,轻声道:“李世兄不必担心,有表哥在,想必会赢的。”
锦曦看向朱守谦的目光中充满了崇拜之意,朱守谦放下了心,顿觉身子骨一下子轻了起来。
锦曦尚未长成,个子矮小,身材单薄,露在外面的肌肤莹白如玉,十足一个粉妆玉砌的娇嫩小公子。见她小脸绯红,神情天真,认真地、毫无保留地信任朱守谦,三人心里不由自主地怜爱起来。
李景隆看了眼朱棣,目光一碰,两人心领神会,均在心里想着等会儿不让他俩输得太难看就是了。
朱守谦再一次忘记曾被锦曦摔翻在地的狼狈,豪气干云地拍拍胸口道:“非兰跟着我,看哥哥是怎么赢他们的。”
锦曦又是腼腆一笑。朱棣和李景隆同时起了恻隐之心,担心赢了她无疑会让她难过,他二人从小玩到大,一个眼神已知对方心意,再次决定手下留情,见锦曦面上不施全力,心想着略胜一筹便住手。
春日的阳光洒在山地上,草浪起伏,隐有花香传来。这里视野开阔,只见远处的小山坡微微隆起,坡上早竖起了十根木桩,桩上吊着十个皮囊。
锦曦和朱守谦大喝一声:“驾!”挥鞭策马往小坡冲去。
被锦曦的模样与这春日美景弄得没了斗志的朱棣和李景隆相顾一笑,不紧不慢地拍马追了上去。
朱棣生于乱世军中,弓马娴熟,虽然晚一步策马,只瞬间便赶过朱守谦,领先一个马头。
李景隆也不急,贴住了朱守谦。锦曦骑术不及三人,落在最后。
转眼工夫,离山坡只有几百尺,朱棣张弓搭箭射向坡上悬挂的皮囊。锦曦看得分明,这一箭远在五百尺之外,却气势如虹。她还不及反应,一只皮囊已然落地。
“好箭法!”李景隆大声赞叹。
眨间工夫,马又近了一百尺。不等朱棣再射出第二箭,锦曦手一探,从箭囊中取出三箭,张弓如满月,连珠射出三箭,弦响箭急,霎时三只皮囊被蓝色箭矢射中,挂在木桩上颇为醒目。
当箭风从身后掠过,朱棣剑眉一蹙,以为是朱守谦所发,不免心中生疑,朱守谦苦练这十来日就有此成绩?他冷笑一声,倒也不急,反手抽出五箭竟要使出五星连击之法。
这时李景隆与朱守谦也纷纷射出箭枝。李景隆笑嘻嘻地并不射向皮囊,支支红箭不偏不斜只对着朱守谦射出的蓝箭而来。他先前倒没有说大话,也没有半点儿夸张,朱守谦每一支箭射出,就正巧碰上李景隆的箭,更有一支箭角度刁钻,似无意地撞开了朱守谦射中的一只皮囊。
朱守谦气得大骂出口:“李景隆,你这是非要和本王作对不可!”
“王爷,景隆不过侥幸射中一只皮囊罢了,若王爷觉得景隆不该射飞您的箭,直说便是,相信燕王殿下也没有比试的兴致了!”
“你!”朱守谦气得无语,两人手中此时已无箭,他只能寄希望于锦曦了。
两人斗嘴之时,锦曦看到朱棣的五箭已飞向剩下的五个皮囊,当下从马背上站了起来,她的马跑在最后面,前面三人并不知道她已站在马上开弓。
箭带着疾风飞向皮囊,朱棣嘴边已浮起些微的笑容,他从小在军中长大,对自己射出的箭十拿九稳。
眼看红箭将中目标,却被后发先至的几抹蓝色撞开了。三人骇然回首。只见锦曦如天人一般站立马上,马劲跑急冲带起马鬃飞扬,锦曦稳稳地站在马鞍上,顾盼神飞。阳光在她的身后浅浅地围了一层光晕,如玉雕的容颜带着难以形容的明丽。三人不觉瞧得痴了。
锦曦趁他们一愣之间,疾冲而至,俯身拾起地上掉落的蓝箭,引弓疾发。
朱棣最先回神,长喝一声抽出余下的箭枝射去。也就刹那工夫,皮囊已全被蓝箭射中,朱棣的红箭紧跟而至只射中了系住皮囊的绳子。
“吁!”锦曦拉住缰绳停住马,高兴地笑了。她对朱棣、李景隆抱拳一礼,“燕王殿下好箭法啊!这五支就算打平了,我和表哥也比你们多一支。殿下,李兄,承让啦!”
朱守谦这才反应过来,高兴得手舞足蹈,“赢啦!”
朱棣和李景隆对望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惊诧。原本稳赢的局面瞬间变化了。
朱棣目中精芒闪动,他望着锦曦。这个谢非兰真不简单,先是用天真的表情迷惑他们,让他们起了轻敌之心。然后如此迅速地反应,准确判断他的出手,后发先至。单这手功夫,不是身怀内力的高手是做不到的!朱棣开始仔细观察锦曦。
她精致的小脸上,一双眼眸里透着兴奋的光,似乎所有的阳光都聚在了她眼底。那张脸上散发出的光,高傲神圣且不可侵犯。此刻,她正抬着下巴,望着朱守谦得意地翻了翻手掌,阳光从她手掌中滤过,衬得一双手洁白如玉。朱棣眉梢轻扬,见她对着朱守谦无邪而满足地笑,心里不知为何就堵了一口气,一种说不出的郁闷。
锦曦还是小孩心性,又是得意又是兴奋,一心想着后半个月的舒服日子,只看着朱守谦乐,却忘记了眼前的朱棣与李景隆也是心高气傲之人。
她忘了不打紧,朱守谦却是直直地吐了一口闷气,竟张狂地说:“天下没有本王赢不了的事情。”
朱棣看着二人得意的样子,目中闪过一道寒意,没等旁边的人觉察,就已隐去,嘴边反倒浮起一丝笑容来,“谢公子好武艺,本王最重英雄,今日甘拜下风,我们认了。”
“表哥,要去玉棠春!”锦曦想起来之前朱守谦说的话,以为那是南京府最好的酒楼,自己从未去过,当然要去尝鲜。
朱守谦拦之不及,脸已红了。
他是这种风流之徒?小小年纪就盼着青楼寻芳?朱棣原本看重之心转为不屑,心道此子虽有一身武艺却不足以成大器,便冷着脸,寒声道:“谢公子另觅时日吧,账由本王付就是了。有太子殿下在,纵是输了,本王也不敢请太子殿下去玉棠春!成何体统,哼!”说完朱棣也不理二人,打马而去。
锦曦撇撇嘴,也哼了一声,对这位说翻脸就翻脸的燕王殿下当即没了好感。
李景隆忍住笑,打马围着锦曦转了个圈,临走时嬉皮笑脸地说:“谢世弟日后当是南京城第一风流之人,景隆也甘拜下风!哈哈!”
锦曦觉得二人莫名其妙,不解地看着朱守谦。
“咳,那个,玉棠春是秦淮河上的第一青楼!”
锦曦一听,脸迅速红了起来,她再不更事,也明白青楼是什么地方。无端端让燕王看不起,让李景隆嘲笑,好不容易得来了胜利却闹了这么出不知进退的笑话,气恼之余,挥鞭便打在朱守谦的马屁股上。“咴!”马长嘶一声立起,差点儿把朱守谦惊翻在地,“让我丢人!有太子殿下在,怎么可能去青楼!你害死我啦!”
“那是玩笑话嘛,好妹妹。”朱守谦手忙脚乱地拉住马,急声道,“怪哥哥没说明白!有太子殿下在,再怎么也不能明目张胆去那种地方嘛!”
锦曦心里又一阵不以为然,输了去青楼又怎么啦?听说还有卖艺不卖身的,大不了听听曲儿,在哪儿不是听曲儿?心想着,嘴就嘟了起来。
她还小,不知道皇上对儿子们管束异常严。若是私底下几个亲王去玉棠春喝花酒倒也罢了,若是邀约将来的一国之君——太子殿下也去青楼,那这祸就闯大了。
赢了却也没了心情,锦曦想转身回府,但太子和秦王殿下还等着,只好生着闷气随朱守谦回去。
凉棚中燕王朱棣已恢复了平静,悠然地喝着茶,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太子和秦王听说是靖江王和锦曦胜了,都吃了一惊。朱守谦有几斤几两,他们心里都明白,目光自然就转向了锦曦。
“谢公子好武艺!不知将来可有打算?”太子朱标温言问道,目光意味深长。
锦曦心里正厌烦,想不到去青楼这样的小事,都能让这些亲王翻脸,就不想再与他们交往了。听太子言语中颇有笼络的意思,当机立断地答道:“非兰只是来表哥处待些时日,家中尚有老母,过些日子就要回凤阳的。”
太子见回绝,就笑笑,从腰间解下一块翠玉来,“非兰年少就有如此技艺,本宫赏你了。”
锦曦眼光一转,已见秦王目光惊诧,燕王眉头一皱,朱守谦却是愣了,她知道不是普通的玉,便推辞不收,“太子殿下太客气了,如此重礼,非兰不敢!”
太子仍然坚持,锦曦便笑了,“今天是靖江王爷获胜,王爷早相中了战利品,非兰不敢擅越。”
她的脸上露着无比谦卑的笑容,转头偷偷对朱守谦使了个眼色。
这下朱守谦便明白了。太子的那块玉是皇上赏赐并亲自系于太子腰间的,锦曦拿着可不是件好事。他大大咧咧地对李景隆一伸手,“非兰说的在理,李景隆,本王便要了你的玉笛为彩头吧!”他狡猾地把目标对准了李景隆,心想,这下锦曦只管向燕王讨一个彩头便可推却太子赏赐的玉佩了。
李景隆无奈,乖乖地从怀里掏出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笛,嘴里习惯地嬉笑着,“王爷看得起下臣每日抚弄的玉笛,实乃下臣的荣幸!”
朱守谦马上想起李景隆每天吹笛的样子,想着他的口水、他的话,一阵恶寒,接过玉笛就随手扔给了侍卫拿着。
李景隆拿出了玉笛,朱棣今日身无长物,腰间丝绦上也系有一块玉。要他当面拿银票、金锞子也着实丢脸,随身玉佩又舍不得,瞟着锦曦闪烁不定的双瞳一时心中起恨,暗道这小子真够贼的。他慢吞吞地开口:“谢公子想要本王赏赐什么呢?”
锦曦什么都想要,只是不敢接太子的玉佩。听燕王问自己,就故意露出天真的笑容,“燕王殿下只需赏赐非兰一个愿望就好。”
朱棣心里更气,一个愿望?!这可比寻常礼物要难得多。答应他吧,难道他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给他摘?他克制住怒气,唇边却浮起了一丝笑意,似在鼓励锦曦大胆地说,又似在威胁他最好不要太过分。
“非兰绝不敢要求燕王殿下做力所不能及之事,只求如果万一得罪了殿下,殿下饶恕非兰便是。”锦曦明白今天给了燕王一个下马威,让他败于自己手下,将来要有一天撞在他手上就不好过了,先讨道护身符也好。
朱棣扬了扬眉,笑意更深。这个谢非兰才十四岁就有如此心计,懂得未雨绸缪,朱守谦身边竟有如此人才。他凤目微微一张,含笑道:“本王允了。”
他背对着众人,独独让锦曦瞧见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这道目光较秦王先前的目光不同,冷漠中带着威严。
锦曦生生地打了个寒战,在朱棣不动声色的威胁与异常凌厉的目光下起了警惕之心。今日所见三位亲王,太子朱标意在笼络示好,秦王目含深意不知所想,朱棣却是实实在在地在警告她以后要小心行事。
她觉得今日比箭实在太不好玩,这几个亲王没一个好惹似的。那个李景隆看似让燕王出风头,却每发一箭有意无意地就击落了朱守谦的箭,想来也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帮朱守谦赢了比箭竟生出诸多忧虑,锦曦觉得师傅所言非虚,不该亮出武功出这个风头,为今之计只能沉默以示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