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登基那天,如愿迎娶了白月光。
那一夜,皇城灯火通明,而我独自在屋中,咳出一口鲜血。
他对我说:“再等等,朕定不会负你。”
可他不知道,我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正如他不曾发现,我已经失声多时。
1
姜宿辰接过登基前一天,我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进入皇宫。
我等他到深夜,他才急匆匆赶来。
“明日,宫内举办我的登基大典。”
他顿了顿,又说:“朕会迎娶徐瑞茵。”
我哑然,喉间白布下,未愈合的伤口刺痛得厉害。
他嘱咐我在王府等他,他去解决宫中叛军。在我苦苦周旋,差点被叛军将领一剑穿喉时,他却去前太子宫里,带走了徐瑞茵。
我还活着,只是再也不能说话了。
可他好像没看出来。
姜宿辰摩挲着我的手,将一块玉佩塞进我的手中。
“许许,是朕对不住你,还要你再等。可瑞茵她体弱,又等了我四年,朕不能负她。”
“这块玉你拿着,可抵你一个愿望,什么都行。”
我张了张口,想说,若是我要你别娶徐瑞茵呢?
但他听不到我无声的祈求,便已离开。
我伤势未愈,后半夜就病倒了。
侍女南苏急得直跺脚,我醒了之后,她抱着我嚎啕大哭,仿佛病得不省人事的是她一样。
“夫人,您可算是醒了,您睡了整整三天!我去太医署拿药,那边非说药品都是给徐瑞茵徐贵妃备着的,旁人不能拿,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说我们夫人可是跟着皇上一路走过来的,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他们却说不知道!”
“夫人……啊不,娘娘,您可得跟皇上说说,给这些有眼无珠的人治罪!”
我摇摇头,比画着让南苏给我找纸笔来。
南苏惊疑不定:“娘娘,怎么回事,您……怎么不说话?”
我在纸上写:“皇上这三日里,来过吗?”
南苏吞吞吐吐:“皇上这几日忙着登基的事……”
我明白了,又写:“还有迎娶徐瑞茵?”
南苏没回答,泫然欲泣地看着我。
我明了,苦笑着动笔。
“南苏,我当不了皇后的。”
“我也说不了话了。”
2
我是徐家谋划,硬塞给姜宿辰的妻子。
因为我,他失去了求娶徐瑞茵的机会。
成亲那天,我独自在洞房等到红烛燃尽,白日天光。
也没等到我的夫君。
后来,姜宿辰每每谈及此事,都会后悔地搂住我,向我许诺。
“许许,我一定会补给你一个绝无仅有的盛大婚礼。”
“皇位我势在必得,我登基那天,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最爱的皇后。”
他不记得了。
皇宫的生活比驻守边塞好得多,奇珍异宝、珍馐美味,应有尽有。
而我仿佛被遗忘了一样。
我说不出话,便每日完善我的药经,以期有朝一日,我的笔迹能够代替我的笔,将我的所见所学传播出去。
我出宫散心时遇见过几个宫女,她们厉声审问我是谁,为什么不懂规矩地到处乱逛。
我说不了话,久而久之就不再出门。
皇宫真大啊。
我抬起手臂,一点点丈量我头顶天空的大小。
鸟儿一扇翅膀的距离,却是我走不出的世界。
南苏整日对我委屈地哭诉。
“娘娘,今日厨房,连残羹冷饭都没有了。我又去找皇上了,但还是没人给我通报,根本见不到人。”
“娘娘,明明您才是一直跟在皇上身边的人,他们凭什么说不认识您!”
我摸了摸南苏的头,递给她几张我研究的药方,让她去找太医署的人交易些生活必需品。
我出嫁前,便是家里不为人知的姑娘。
这么多年了,我早已习惯。
3
新帝登基,宫里上上下下都忙得很,只有我是个闲人。
我用几张药方换来了太医署的青睐,我靠着这些,换我与南苏的生活费,和疗养身体的药材。
姜宿辰来的时候,我正执着笔发呆,墨迹在纸上晕成一团。
“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让朕好一阵找。”
“谁这么大胆敢怠慢你,你告诉朕!”
我摇摇头。
姜宿辰大概是忙忘了,不记得他其实并没有给我位份,我自然也没有住处。
他眉眼间都是疲色,可见最近确实没怎么休息。
如果是以前,我已经去为他号脉了。
但自打我受伤以来,便总觉得累,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吃饭累,行走累,写字累。
连睁眼都累。
我实在没有精力再照顾他了。
姜宿辰声音软了下来,将我散落的鬓发拢起。
“许许,朕知道你心中有怨。你有什么气可以冲着朕来,瑞茵身体不好,你别气她。”
“朕与她的婚宴你都不来,她记挂许久,今日便病了。”
“朕答应你,等她身体好了,朕就立你为后。你再等等,好不好?”
我习惯性地张口,没有发出声音。
他却当我默认了,拉着我往外走。
“住处的事朕晚点会查清楚,给你个交代。听闻你曾经帮瑞茵缓解过她的病情,你跟朕来看看她。”
我起身时一片目眩,世界在我眼中变成了斑驳的暗色。
我的病,越来越重了。
4
徐瑞茵身体一直不太好,我来时,她虚弱地躺在床上,御医跪了一地。
姜宿辰的脸色很难看。
“废物!你们这么多人,连让瑞茵好转都做不到!”
御医们吓得连声求饶:“皇上饶命!娘娘病症乃是天生……”
徐瑞茵笑了笑,苍白的脸色也难掩美丽。
“皇上莫怪罪他们了,我自幼如此,已然习惯了。”
说着,她看向了我,惊喜道:“许许,你来了!皇上,你怎么知道许许曾经治好过我?”
姜宿辰柔声说:“许许听闻你病了,便匆忙赶来,替你医治。那日婚宴她并非有意不来,你别在意。”
“我怎么会在意,许许可是我亲妹妹呀。”
我听着他们夫妻亲密对话,有些反胃。
徐瑞茵若是不说,姜宿辰怎么知道,我可以治她的病?
可我还是走上前去,细细给徐瑞茵把脉。
师父曾告诉我,医者有两条不可为。
一是不可不救能救之人。
二是不可挟恩图报。
医者仁心,我在师父坟前立过誓的。
这个病我能缓解,但是要根治却劳心劳神。
徐瑞茵端详我的脸色:“许许,可是……治不了?”
我没理她,兀自思索治疗方法。
徐瑞茵佯装难过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说说话,是还在怨我?”
我三番五次被她打扰思路,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到底事关自己的病情,徐瑞茵不敢说话了,只是眼眶湿润,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我拿纸笔写下了近一个月的药方和医治方法递给御医,御医看了眼睛一亮。
“对对对,是该这么治!姑娘医术果真了得!”
姜宿辰听到后,瞥了御医一眼,不悦地冷哼一声。
“许许是贵妃!”
御医陡然一惊,没想到我这个要用药方换饭吃的人,居然也是贵妃。
“老臣有眼无珠,冲撞了贵妃娘娘,请皇上、娘娘恕罪!”
我示意他无事。
这事,我也是方才才知道的。
我头疼得厉害,徐瑞茵这里香薰太重,我不想多待。
姜宿辰却叫住了我:“许许,瑞茵的病,你亲自来照看,别人朕不放心。”
我沉默。
我连自己都治不好,哪里顾得了别人。
姜宿辰上前搂住我,摸了摸我的头发,低声安抚我。
“许许,记得朕答应过你的事吗?你亲自照顾,瑞茵的病也好得更快一些。”
徐瑞茵难过的声音传来:“许许,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我救徐瑞茵是因为医德,不是因为我喜欢她。
我挣脱出姜宿辰的怀抱。
姜宿辰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用徐瑞茵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警告我。
“许许,瑞茵三番五次跟你道歉,你却一言不发。朕从前没看出来,你竟然是一个如此不识好歹的人。”
“因为你当年耍弄的手段,瑞茵被迫嫁给太子,害得朕和瑞茵彼此错过。”
“朕不追究你的罪责,你也别得寸进尺。”
“去给瑞茵道歉。”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却只看到了一片冷漠。
近日所有的屈辱,都不及这一句话。
姜宿辰居然让我道歉。
被迫替嫁的惶恐,成婚之后被夫君漠视的孤独,被所有人误会的委屈。
原来我给他的解释,他从来没有信过。
可他也曾经抱着我,心疼地亲吻我。
“许许别怕,以后,你有我。”
“许许,他们不给你家,我给你。”
他总觉得,我想要的是皇后的位置。
但我不是。
我陪着他在边塞九死一生,我为了救他深入敌营,不是为了让他登上帝位,自己成为皇后。
我是想护他平安周全,保住我唯一的家人。
我拉了拉姜宿辰的衣袖,想解释,想乞求他。
别让我道歉,我没有做错过什么。
可我只是徒劳地开合着唇瓣。
姜宿辰甩开我的手。
我跌倒在地。
嘴里尝到了咸涩的泪水。
原来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在乎。
有什么东西被从我心里摘走了,空落落的,疼得厉害。
5
随着徐瑞茵的病渐渐好转,太监前来宣旨,我被正式封了妃。
我收了圣旨,却不打算搬走。
囚笼,犯不着分个大小奢检。
晚上,姜宿辰就过来了。
“为什么不肯搬走?”
他对这破旧的小院子十分嫌弃。
我低头不语作。
姜宿辰叹了口气。
“许许,你置气了这么久,也该消气了。”
“你不愿意道歉,瑞茵说她不在意,朕也不逼你。”
他说着,握住我的手,揣进了自己怀里。
“你手怎么这么凉?还有,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仍旧不出声。
他觉得是我还在生气。
他摩挲着我的手,轻柔地安抚。
“这次送上来的贡品中,有块南山玉,水色很好,极为难得。朕明日拿给你做药玉,可好?”
我迟疑了下,点点头。
好的药玉不用看玉的成色,但我喜欢漂亮的东西。
他神色放松了下来。
“朕今晚在你这里歇息……这破地方,连床都这么小。”
他搂着我,动作带着小心与呵护。
我们看上去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普通夫妻。
我吸了吸鼻子,闻不到熟悉的药味,只有淡淡的脂粉香。
是徐瑞茵身上的味道。
令人作呕。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我却始终睡不着。
胸口的疼痛折磨着我,如果不靠我自己炼制的药物,这样的痛楚会让我生不如死。
可是药三分毒,若是服药,我的神智就会模糊不清,昏昏沉沉。
为了给徐瑞茵治病,我已经许久不曾服药了。
我按着胸口,缩成一团。
我好像撑不了多久了。
6
我被封妃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我例行给徐瑞茵问诊时,她端详着我的神色。
“许许,我这些年……和你想得不一样,过得很不如意。”
“你别怨爹娘当年不怎么对外提你,他们也是为了你好。你看看我,情之一字,困我良多。”
说着,她叹了口气,面露凄苦。
“你可知这些多让我痛苦。”
“我与宿辰哥哥早就相识,若不是你嫁给了她……我们之间也没有这些命途多舛。”
我不为所动。
我这半生尝尽各种悲欢,却唯独不知何为被爱。
娘不爱我,因为生我时她差点难产而死,她骂我是个扫把星。
爹不爱我,因为我出生那月他差点掉了脑袋,他骂我为什么不去死。
师父倒是对我颇好,可惜不足一年便过世了,留我与医书为伴。
可笑的是,我一直以为,姜宿辰是爱我的。
我换了个穴位,针刺进去时徐瑞茵疼得直流泪。
我拿过旁边桌子上的纸笔。
“替嫁之事,你我心知肚明。”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唆使爹娘,提出了让我嫁给姜宿辰?”
“这里没有别人,你大可不必装模作样。”
徐瑞茵看见我在纸上写字,神色变幻莫测。
“你……果然不能说话了?”
我写道:“是,所以你大可不必有什么危机感。”
徐瑞茵的眼睛亮了起来,兴奋得有些狰狞。
“徐许……你也有今天!”
我又写:“就算我是个哑巴,你的命,也握在我手中。”
她像只被捏着脖子的鸡,脸色急速涨红。
“你不能!你答应过你那个早死的师父,会竭尽全力救一切能救之人!”
我回道:“是,所以我来了。但怎么治,你受多少苦,我没保证过。”
徐瑞茵咬牙切齿。
但她不敢多说。
次日,我看见徐瑞茵时,她正在把玩一块清透的圆玉。
看见我时,她笑意更浓。
“这玉石真漂亮。”
她身边的侍女恭维道:“娘娘,成色这么好的南山玉可是天下仅有,您一说喜欢皇上就给您了,皇上对您,真是宠爱有加!”
徐瑞茵嘴角都扬到天上了,嘴上却在说:“也就是一块玉吧。”
侍女:“皇上对娘娘的心思,谁不知道!宫里最好的东西,都在您这里了!”
徐瑞茵骄矜点头,然后像是才发现我一样。
“许许,你来啦!近日宫里送上了不少新奇东西,你应该也收到了吧?”
我没理她,自顾自完成自己的任务。
毕竟我是个哑巴。
幸好,我是个哑巴。
不用开口,不用抬头。
不用被她看到我抑制不住的泪水,听到我狼狈至极的哭腔。
没关系。
誓言说多了,就成了谎言。
我早该习惯的。
不就是被放弃吗?
我不在乎的。
7
我回到了那个方寸大的小院落里。
之前,我曾将装着师父骨灰的小锦囊埋进院落中,重新给他老人家立了个牌位。
我在牌位前坐了许久。
我心道,师父,医者仁心,不可违背。
可是师父,我好不甘心。
我就像是徐瑞茵的影子,明明站在光里,却总是被忽视。
就连我人生最后的时光,都要竭尽所能去拯救她么?
……不,我不愿意。
对不起,师父,我要让你失望了。
我会尽力去救治她,但仅限于我活着的时候。
为了让徐瑞茵早日康复,我用药大胆一些、猛烈一些,并不违背医道。
但我若是在给徐瑞茵治病期间病死,导致后续没人给她治疗,让她痛苦而死……
那便怪不得我。
师父,我可没答应过你,当医者,还得命长。
我笑了笑,咳出一口鲜血。
徐瑞茵,世界上最不该气我、针对我的人,恰恰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