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涛有很久很久没回十安县了,久到他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离开那年他还是个七岁的孩子。
这里变化很大,房子很漂亮,大多数都刷着红漆,看着就很喜庆。人们穿的衣服也很好,丝绸锦缎的,不像他们那几年都是粗麻。
他记得这一带的住房都是那种低矮的房子。
墙是泥浆混着谷草糊的,瓦是黑的,质量跟个煤炭差不多,被雨水浸泡后就会涨大,太阳一晒就会裂开,小孩子都能捏碎。
一大群孩子把碎瓦片捏成更小的碎块,砸着玩,爆开时很像火药,谁被火药砸中就得装死,他几乎都是那个死人。
屋里又黑又矮,密不透风,他常常有种住在坟墓里的感觉。一下雨,就跟在水田里似的,床也是湿的,找不到一处干燥温暖的地方,他常常冷的发抖,怕冷死就往奶奶怀里钻。
那是他唯一温暖的地方。
当初他恨死这里了,时时刻刻都想逃离,如今看到这样大的变化,一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以往破落艰苦的民营区,现如今是热闹的商业街道。
他走的很慢,常常停下来观望,一望就是很久,思绪会飘到十几年前。
突然空气中传来一股熟悉的油香。
这个味道……他直勾勾的看着。
一个个白白的方块放进油锅里,片刻后炸成金黄色捞出,放在架上沥出多余的油。
那是以前他最爱吃的油炸粘米糕,外层酥脆,里面软糯,馅是红豆的,特别好吃。
姜涛咽咽唾沫,情不自禁的走了过去。
摊主是个胖胖的男人,看起来很友善,热情的问他是不是想吃,想吃就来一块,也不贵。
姜涛抿着唇,点点头,眼里发出狂热的光芒,唾沫咽了好几口。
“五文钱一个。”摊主说着把一块粘米糕装进袋子里。
他张着嘴,然后低着头,在身上摸来摸去。
颓废的摇了摇头。
没有钱。
“没钱就走开,不要耽误我做生意。嘿,你还瞪我?”
摊主拉着脸,把袋子扔在案板上。
“瞪我我就怕了,我就给你了?小小年纪就想吃白食,哪家的孩子。”摊主打量了一下,狐疑道:“长的挺漂亮,穿的也不错,五文钱都拿不出来。去去,一边玩去,想吃找你爹娘拿银子去。”
摊主伸出油腻腻的手把他赶到了另一边,笑脸对着另一位客人。
“两块糖心的?好嘞。一共十文,有点烫,当心。”
姜涛一直恶狠狠地盯着他,牙齿磨的咯咯响。摊主突然“哎哟”了一声,扔了筷子夹子,捂住右手,肥硕的身躯颤抖不止。
刚刚油锅里的油突然跳了起来,不偏不倚的全溅到了手上,手背迅速红肿,钻心的疼。摊主一边抖一边拼命吹气,还是疼,疼的像大姑娘似的跺脚,又抓住一把袋子,扇风。
娘嘞,好疼啊。
七尺壮汉,竟疼出了眼泪。
姜涛看着他一瓢一瓢的淋水,仍然疼的跳脚流泪,满口脏话,恨不得把锅砸了,不由咧嘴大笑,仰起头哼了一声,背着手蹦蹦跳跳的走了。
房子变了,路未变,姜涛跟着记忆找到了他家所在的巷子。
这里也变了啊。
他茫然的看着一切,在高大林立的房屋中自己越发显得渺小,就像一只误入人类世界的小蚂蚁。
他会在哪里呢?姜涛歪着头想了想,很快又释然了。
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找。
“小姑娘,在看什么呢?”一个大婶好心的问他,“不认识自己的家了吗?”
大婶笑了笑。
姜涛抬起头,那个大婶吓了一跳,小小年纪眼神咋那么瘆人,眼白竟然还是红色的,不晓得熬了几天的夜。
他清清嗓子,努力做出小姑娘的声音:“姜峻的家在哪里?”
“啊?”大婶愣了愣,指着前方说:“前面,拐弯,第三家就是。”
“谢谢。”姜涛笑了。
不管别人怎么对他,他都是那个有礼貌的孩子。
“不,不客气。”大婶打了个寒战,虽然笑容很可爱,却不敢多看一眼,赶紧离开了。
她是阿宝。
准确的说,壳子是阿宝的壳子,但住在壳子里的魂却是另一个。
姜涛是装在葫芦里的一缕魂,七岁那年他出意外死了,为了复仇接连害死了三个人,成了不折不扣的厉鬼,被天安观的道真真人镇压了十八年。
若不是方才的山体崩塌,阿宝解开了裹着的镇魂符,直到天荒地老他都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想到这个他又笑了,勾着下巴,翻皮眼皮,嘿嘿的笑,怎么看怎么诡异。
直行,拐弯,他在一扇贴着神荼郁垒的画像的门前停了下来。
门神是几年前的,褪了色,面目也不甚看的清,没有任何震慑力,姜涛冷笑一声,推开了虚掩的门。
一个男人坐在院子中央,身边堆着各种竹子编的东西,有筅帚,簸箕,笸箩,箩筐等等。
他进去时,男人正用小刀把竹篾剖开,手法干净利落。
听到嘎吱的门声,男人抬起头来,满脸疑惑。
男人停下手上的动作,笑笑:“小妹妹,你找谁?”
姜涛没有说话,看了看他。
男人又道:“是不是迷路了,找不到家了?”
“我找姜峻,他住在这里吗?”
男人拍拍身上的竹屑,随口道:“我就是,找我什么事。”
姜涛睁大了眼睛,紧紧的盯着眼前的男人。
黑色的麻布衣服,腰间围着灰色的围裙。双腮嘴角下巴都是青色的胡茬,脸色有些蜡黄,眼睛一大一小,没什么神采,嘴唇微微发紫。
“你怎么长成这样了?”
现在的姜峻和小时候那个又俊又白,随时都带光的小男孩完全不搭边,如果是自己,绝对不会长的这么磕碜,一定是个俊俏的受姑娘喜欢的小伙子。
“……”姜峻呵呵两声,挠挠毛燥的脑袋:“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姜涛已走到他的面前,露出招牌式阴恻恻的笑:“阿峻,好久不见。”
方才有些细的过分的女声竟变成男孩子的声音,听起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却格外的沉闷暗哑,仿佛一扇很久没开过的门,听的人极不舒服。
姜峻怔怔的望着她,小刀竹篾突然从手中脱落:“你,你……”
姜涛笑的更加阴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