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又轻轻游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树下放了一方桌子,阿宝端坐在桌前,握着狼毫,边念边写。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那个蕡有点难写,阿宝又掌握不了下笔的力度,写小了就是一团漆黑,故而每个蕡字都写的特别大,还美其名曰蕡是大果子的意思,所以字也应该大一点。
写着写着,肩就垮了下去,腰也完成虾米状,发出一声长叹,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
生无可恋的喊道:“手好酸啊。”
冥王在她对面与自己对弈,听到她的叹息,落下黑子,偏头:“又不想写了?”
阿宝甩着手臂,哭兮兮道:“公子,手好酸,没力气了,能休息一会儿么?”
冥王淡淡的瞥了一眼燃了一个头的香,微笑着摇头:“时辰未到。”
阿宝愤愤不平:“这已经是第三根了。”又抓起手旁的一摞纸拼命甩,以此引起他的注意。
“我写了三遍了。”
“给我看看。”
阿宝颠颠的跑过去,把作业交给他检查。
她站的昂首挺胸,对自己非常满意,胸有成竹等一个好评。
前三张写的挺好,只是那个尤为突出的蕡有点涨眼睛,方才写的前面几排还行,中间几排尚可入眼,后面的跟蚯蚓爬过似的,一撇一捺都弯弯曲曲,重要的还是那个蕡字,怎么看怎么难受。
冥王表情淡淡的,食指在纸上点了点:“这些要重写。”
“呜呜……”阿宝咬着唇,把手背到身后:“不要,手快断了。”
“断了我再给你接上。”
“……”
“接上就不是原来的手了,会很脆弱,一碰就断。”
“这你无需担心,只会更结实。”
“啊……”阿宝气的用力踩了两脚,像一只烦躁却又无处发泄的小老虎。
冥王笑意深深,不去管她,捻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
“……公子”阿宝突然跑过来,趴在冥王的背上,手一下子扫过去,把落好的棋子全打乱了。
阿宝对着他耳朵娇滴滴道:“阿宝累了嘛,休息一会儿好不好?公子对阿宝最好了,阿宝要是累坏了,公子会心疼的,对不对?公子心疼,阿宝也心疼。我心疼,你更心疼,你更心疼我……”
冥王竖起食指放在她的唇上:“一柱香的时辰,可好?”
“嗯嗯嗯。”阿宝忙不迭的点头,在他脸上飞快的碰了一下。
这一碰把方才棋局被打乱的不痛快,碰的烟消云散。
“你也别下了,我们一起做游戏。”
阿宝猛地抓住他的手,看着又被打乱的棋局,冥王略带愠怒,却知自己不答应她,这局棋是下不了了,淡淡道:“何种游戏?”
“捉迷藏,你小时候玩过吗?”阿宝兴致勃勃道,“就是我藏起来你找我,你藏起来我找你,三局定输赢,谁输了谁就为对方做一件事。”
冥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我若藏起来,你一辈子都找不到。”
阿宝撇嘴:“除非你钻到地下去,否则我就能找到你。”
“不玩这个。”冥王摇头:“你一人,我不放心。”
“那会踢毽子会?”她做出几个踢毽子的动作。
“不会。”
“跳皮筋呢?”
“……”皱了皱眉,摇头:“不会。”
“过家家……”
“不。”
只听名字就觉得是一个蠢到极致的游戏,堂堂冥界之主玩过家家,比挂在栏杆上当成腊肉晒还丢人,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那你想玩什么,我陪你。”阿宝大度道,“我什么都可以。”
冥王漫不经心的眨个眼:“飞花令,可会?”
“啊?飞花,令?”阿宝指着身后飞扬的花瓣,“这个怎么玩?”
冥王未给她做出解释,食指点点棋盘:“围棋?”
“……”
“曲水流觞?”
“……”
“你会的我不会,我会的你不会。”冥王似很无奈的样子,“我们没办法一起玩。”
阿宝顿时沉默了,看着他把所有的棋子捡回棋盒里,又看着他姿态优雅的落下白子,捻起黑子放在白子旁边。
阿宝数了一下,白子八个,黑子七个。
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和我玩,都没有注意到我不开心了。
头渐渐的垂了下去,阿宝默默的坐回桌案,又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拿起了笔。
一笔一划,规整有序。那个特别难写的蕡字也好看了不少。
安静淡然,乖巧听话,这就是他所想看到的。
但那低眉垂眸的样子,冥王看了心里特别的不舒服。
阿宝正写的认真,肩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
她抬起头来,对上他深邃的眼眸,眨了眨。
就像一片羽毛挠着心,冥王柔声道:“你喜欢的游戏,有个人一定很想和你玩。”微笑,“等我。”
不知道是“阎公子”管理的太严格了,还是真的没人,这宅子自从来了以后就没看到过第三个人。
但只要饿了,饭菜就已经摆在桌子上了,都是她爱吃的。晚上该睡觉了,洗澡水也在浴桶里,温热刚刚好,每日的床铺也是叠的整整齐齐的,换下的衣物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套。
阿宝一度怀疑这些都是神仙做的,只有神仙才能做到这么来无影去无踪。
——其实她更加倾向于是鬼做的,因为真的不见一个鬼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白色在微光中闪现,是白色的衣角在飘扬,接着是一个熟悉的油腔滑调。
“宝宝,猜猜我是谁。”
阿宝猛地抬头,看到一张祸害众生的脸。
“白公子?”阿宝睁大眼睛惊呼,“哦不,应该是谢公子,小白的爹。”
白无常咧嘴:“宝宝还记得我,真开心。”
余光中瞥见一个脸色很难看的人,艰难的维持笑容。
“你怎么来了。”阿宝也挺开心的,终于见着第三个人了。
白无常道:“听说你生病了,我担心啊。”
满脸心疼,与愧疚。
阿宝放下笔,哇了一声:“消息传的真远,你在京城都听说了。”
“非也,我昨日来十安县游玩,听沈勖说的。怎么搞得?”
阿宝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我被鬼附身了。”
“世界上竟还有鬼啊,呵呵……”白无常咽咽唾沫,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声音也不那么轻佻。
“那鬼有没有伤害到你?”
“没有啊,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白无常一个劲儿的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不知为何阿宝觉得谢公子有些不一样,没有在京城那般洒脱了,处处透露着拘谨和谨慎,目光总是不经意的飘向同一个方向。
“公子。”阿宝开心的跳了起来,“你看谁来了,是谢公子。”
冥王淡笑:“我知他来了十安县,特意找来陪你的。”
“原来公子说的人就是他呀,他真的会陪我玩么?”阿宝眨眨眼,看向门口,有些疑惑:“你一个人来的,你儿子呢?”
“啊,儿子?”
白无常在殿下的冷冷的目光中恍然大悟,磕磕巴巴的解释:“哦,他啊,那个,我此次前来未曾带他,不过我给你准备了另一个惊喜,猜猜是什么。”
阿宝这几日读书读的脑袋有些涨,不太愿意思考问题,便摇头:“猜不到,是什么?”
“你看。”白无常移开一直伸直的右臂,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探出头来,吐吐舌头,又藏了回去。
“只有一个时辰。”黑无常小声道。
“小黑,是小黑。”阿宝失声喊道,惊讶之余又觉得奇怪:“小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我俩一直就在一起。”
“可她不姓谢啊。”阿宝跑到白无常身后,拉住那只小手,郑重道:“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是不是被他骗来的?”
黑无常摇头。
白无常故作惋惜道:“这孩子,被他爹娘丢弃,一个人在街上乞讨,我瞧着可怜,就带在了身边。”
“小黑,你真可怜。”阿宝摸摸“她”的头顶,眼眶有些湿润:“这世道真不公平,为什么女子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可以随意买卖,不想要了又像野草一般被丢掉。”
“并非人人如此。”冥王道,“你在我心里,是无价之宝。”
阿宝回报他羞涩的笑,又问白无常:“那以后她都跟你一起生活了吗?”
“当然。”白无常道。
“谢小白真是占了个大便宜。”阿宝的语气酸溜溜的。
白无常挑眉:“此话怎讲?”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必定日久生情,长大后不就成了他的媳妇?”阿宝翻翻白眼,语气更酸了:“给我做妹妹多好,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们一家人都会喜欢你。”
黑无常的小手紧紧的攥着拳头,大眼睛越发的水汪汪,怯怯的看了一眼殿下。
“我也很喜欢他,会对他好的,你放心。”白无常微笑,把黑无常往前推了一点:“今日先借给你玩。”
阿宝拉着小黑的小手甩来甩去:“小黑,我们又见面了,看到你我真开心。”
黑无常点头:“嗯,我也开心。”
白无常道:“开心就笑一个。”
“嘻嘻……”
咧着嘴傻笑的样子的把阿宝逗乐了,忍不住捏捏“她”红扑扑的脸蛋。
“这孩子,别的优点没有,就是特别的听话。”白无常的语气竟有些骄傲:“小黑,叫姐姐。”
黑无常:“姐姐。”
语气虽有些刻板,但嗓音特别的甜,仿佛含着一颗奶做的糖,阿宝乐不可支的应了一声。
白无常:“说姐姐漂亮。”
黑无常:“姐姐漂亮。”
白无常:“夸姐姐是仙女下凡。”
黑无常:“姐姐是仙女下凡。”
“小黑,别什么都跟他学,他说话油嘴滑舌的,会把你带坏。”阿宝从盘子里拿了一个果子塞进“她”手里,指着秋千问:“有没有荡过秋千,想不想玩?”
黑无常点头:“好。”
秋千的高度到小黑的腰,她应该能自己上去的,但帮助弟弟妹妹才是一个姐姐该有的样子,于是阿宝道:“我来抱你。”
虽然自己也才十岁,但小黑只有三岁,看体型大概只有丁叔叔家的大福重,抱起来应当不费力,阿宝信心十足,因而也没怎么使劲。
但她没有抱起来。
“还有点重,呵呵。”
阿宝加了一把劲儿,小黑纹丝不动,又加一把,还是纹丝不动,仿佛抱着一块陷在地里的大石头。
“怎么,这么,沉,呐!”
阿宝震的脸红脖子粗,牙都要咬碎了。
“啊!天啊!”
阿宝倒退两步,难以置信:“是我没吃饭么,我怎么抱不动?”
背上仿佛扎了两把刀,黑无常默默流了一身汗,磕巴道:“娘……”
“啊?”阿宝托着腰喘气,“你说什么?”
黑无常的脸红了红,声音更小了:“姐姐,我自己可以上去的。”
说着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坐的十分端正,背挺的很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严肃的盯着前方。
“小黑,你这样不对,要抓着绳子,否则秋千荡起来的时候,你会飞出去的。”
阿宝拿起小黑的手,教她如何抓住绳子,但她手太短了,抓了这边便抓不到那边。
“我跟你一起坐罢,你抓着我。”
黑无常点头,往旁边挪了挪。阿宝坐了上去后,他又往旁边挪了一些,中间始终保持着三寸的距离。
“坐稳了,要开始了。”
双脚在地上用力一蹬,秋千就荡了起来,荡起来那一刻有种飞起来的感觉。
“是不是很好玩,哈哈……再荡高一点。”
阿宝银铃般的笑声,飘的很远。
石桌旁,冥王坐着,白无常站着,目光双双落在那张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