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押着白无常消失在房中,冥王看着晕厥的柳月棠对黑无常道:“把他们送回去。”
黑无常因为白无常的事略有些失神,听闻这话又怔了怔,殿下说的不是他,而是他们?
冥王见他不动,眉头微皱,黑无常立刻恭敬低头:“小的遵命。得罪了。”
阿宝见黑无常向自己走来,尽管那双眼睛仍是她熟悉喜爱的那双,黑漆漆的,就像浸了温泉水的黑曜石,看不见光却带着温暖。
但眼里却闪过一丝惊慌之色,蓦地后退,向冥王靠近了一些,忙道:“我不走,我有话对你说。”
冥王看着她,阿宝也看着他,眼里流露出绝不让步的劲儿,冥王轻轻的招招手,黑无常扛着柳月棠隐身而去。
刚回到院子里,柳月棠就醒了过来,抱着脑袋:“你,你对我,要做什么?”
黑无常面无表情道:“抹去你的记忆。”
柳月棠露出一只眼睛:“为何?我不会与人乱说。”又露出另一只眼睛:“可不可以不抹去,我觉得今晚的经历很有纪念价值。”微带羞涩:“我感觉自己好像勇敢了不少。”
黑无常摇头:“这是殿下的旨意。”
柳月棠不想为难他,又道:“那,那个,范范公子是罢,在下能否请你帮个忙,再抹?”
黑无常用眼神询问帮什么,柳月棠看着坍塌的墙壁道:“您是神仙,法力高超,能不能帮我把损坏的地方补好,不然我爹回来,我没法交代。”
黑无常皱着眉思索了半晌,点点头,只见桌子从墙洞里飞了出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墙壁瞬间复原,梯子自动竖了起来,断裂处已接好,桌子凳子就连一块小小的碎片,一粒灰尘都补了上去,完全看不出被损坏的痕迹。
“哇,好厉害。”
柳月棠惊讶了半晌,喜道:“太好了,多谢范公子。”又跑到休养厅看看是否也修好了,黑无常突然道:“有气息。”
“什么气息?”柳月棠有些好奇。
“鬼。”黑无常简单的吐出一个字,柳月棠抖了抖:“怎么又来鬼了,又是恶鬼么?”
“是别的勾魂使者,并非恶鬼。”黑无常道,“刚离开不久,此地有人去世了。”
柳月棠怔了怔:“不会啊,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说完怯怯的看了一眼黑无常,他应该不会生气罢。
黑无常偏了偏头,看着前方:“那里有人。”柳月棠跟着他走了过去。
地上有颗头,从花白的程度来看是个五旬老人,柳月棠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超过黑无常先跑上去,已经认出那是自己的父亲。
柳伯韫体温渐失,显然死了有段时间了,柳月棠难以置信,看着药柜上的酒杯,闻了闻,恍如晴天霹雳。
“爹,你为什么,想不通,要寻死?”柳月棠心如刀绞,泪流满面:“这药酒是外用的,您怎会不知,爹啊,到底为什么……”
黑无常道:“你爹误饮过量药酒,只是耽误了救治时辰,并未真正阳寿尽,我立刻回去报告判官大人,而后便将他送回来,你且放心。”
柳月棠心头一热,紧紧握住黑无常的手:“多谢范兄,范兄真是一个大好人,你的大恩大德,月棠铭记在心,无以为报,请受一拜。”说着便要深作一揖。
黑无常怔了怔,忙托住他的手臂,眼波微动,淡淡的点个头:“不必,告辞。”化作一团黑烟消失于房中。
观世看了看阿宝,有些落寞,似乎想上前说点什么,却又默默的化作镜子的模样,跳进匣子里,留半个镜头想偷看接下来剧情的发展,只见盖子咚的一声砸了下来,观世大骂冥王黑心老鬼,没良心,嘤嘤嘤的哭,然后他发现自己既不能动又不能发声了。
“留下来做什么,不怕我吃了你?”冥王漫不经心道,“我可是连鬼都害怕的人。”
阿宝读书不多,今晚上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平时除了开店做生意,想的最多的就是何时能开酒楼,挣更多的钱,让爹娘过上好的日子,她怔怔的看着他,与其说吓傻了,倒不如说是懵了。
“我又不是鬼。”阿宝嘀咕。
甫一抬头,便感觉两道闪电劈来,阿宝怔住了,看的出来他很生气,虽然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一定笑的很难看,比哭还难看。
“不想笑就别笑,本殿看了心里添堵。”这冷漠生疏的称呼,将人拒之千里外。
阿宝望着他那双湛蓝色的眸子:“你不可怕,你的眼睛,很美。”
冥王整理衣摆的手顿了顿,随又若无其事的挑眉道:“说罢,想说什么。”
阿宝道:“我想让你救阿勖。你一定可以的。”
冥王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过头去,垂眸不再看她。
他久久没有回应,阿宝咬着唇,有些不知所措,蓦地跪了下去:“冥王殿下,求求你,救救他。”
纵然冥王知道她要说的一定是这个,但她这么直白,还是在他的意料之外,为了别的男人,竟还愿意下跪,忍着怒气,冷声道:“本殿为何要救他?”
“因为,你是神仙,神仙都是好人,救苦救难,普渡众生。”阿宝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
“看来应该带你去地府看看,本殿这种神仙具体是做什么的。”冥王勾着嘴角,“去么?”
阿宝拼命摇头,脖子缩了起来,冥王勾勾手指头,匣子盖子打开:“观世,给她看看。”
观世探出一半身体:“看什么?”
“十八层地狱!”冥王清楚的看到她肩头颤抖的厉害,眼睛已经闭的很紧了,捏的骨节发白,快要哭了,十分想找个乌龟壳子缩起来,咬着唇嘤嘤道:“公子……”
观世愣了愣,骂道:“你有病啊,干嘛这样对一个小姑娘,活该孤单一辈子,变态。”啪一声,自己盖上了盖子。
冥王道:“本殿虽为神,却只管生死轮回,他又没死,还要怎么救。”
“阿勖他,上次醒来,突然变得……”阿宝措了一下辞,“行为言语像个小孩子一般,很奇怪,柳伯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试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
冥王微笑:“这些我知道,可是跟我有何关系?”
阿宝急忙道:“我知道跟你没关系,但你不能大发慈悲么。”
冥王冷笑:“不想发。本殿累了,要休息了,你不走……”抬起阿宝的下巴,漫不经心道:“是想跟我一起睡么?”
“……”猛地想起了那个梦,梦里与他缠绵悱恻,唇齿相依,酥麻的感觉是那般的真实,仿佛此时遍体都在被蚂蚁啃噬,又痒又疼。阿宝的脸红了,心砰砰乱跳,脑袋如一锅浆糊。
冥王看着她,眼波无动,就像一汪平静的海,阿宝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低头,避开他微凉的手指,低声道:“你曾说过,我的所有愿望,你都可以帮我实现。”
冥王脸色十分难看,再次钳住她的下巴,冷哼道:“如此说来,本殿还真是自作自受了。”
阿宝忍着下巴的痛,艰难道:“神仙不能言而无信。”
“谢必安都告诉你了?”冥王哂笑,“你知道了和他的姻缘,不想嫁给一个白痴,故而来求我?”
即便阿宝是个神经大条的人,此刻也听出来了嘲讽的意味里夹杂着些许的悲伤与无奈,怔了怔,冷静的看着他:“什么叫天注定的姻缘,你们神仙一边说着不管人间的事,一边又用你们独有的权力控制着凡人的一切。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好玩么?”
冥王似笑非笑:“下次见着月老,我会帮你问问。”
“那好罢,就算天注定的,我就一定要嫁给他么,我若不呢?”
冥王眼带笑意,不是开心,是嘲笑,似乎在嘲笑一只蚂蚁也敢有反抗的勇气,唔了一声:“他死了就不会。”那嘲笑蓦地带了玩弄的意味:“怎么,想他死还是要他活?”
“要他活。”阿宝一字一句道:“好好活着。”
冥王看了她一阵,叹道:“到底是我贪心还是你贪心?”
阿宝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也不会知道冥王已经救了沈勖四次了。
当那一掌拍下去时,掌心陡然闪现一道金光,金光进入体内的血脉中,退散了流窜的毒素。
黑暗的巷子里,当沈勖转身离开时,身后的人如恶鬼一样从阴暗出来,手上的刀寒光闪闪,毫不留情的向他的后背砍去,举到空中却怎么也下不去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
荷花池下,他将阿宝搂在怀中,转身便走,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响起:“谢谢你救了她。”冥王回头,看到白影对着他微微一笑,他眉一皱,再次转身离开,白影被吸入玉环里,玉环从污泥中飞起来,跟在冥王的身后。
他那般深深的看着她,她却抓着他的手一直在喊“阿勖,不要死,不要死,我不要你死,阿勖……”将她独自一人留在亭子里,把玉放入她的手中,没有人知道他当时竟感受到了心痛的滋味。
所以你不是在打他,你并没有冷眼旁观。原来,我所感受到的都是真的,你一直就在我身边。
保护着我。
冥王道:“你们人类常说,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我已经救了他四次了,你还要我帮他。”嗯了一声,“再帮,便是亲手把你送进他的洞房。”
阿宝愣了很久,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说谢谢么?他应该不需要罢。报酬?他这样的人——不,神仙,哪会需要凡人的报酬呢,这样的恩情又该怎么报?
于是说了三个很蠢的字:“为什么?”
冥王淡淡道:“不为什么,想救便救。”
“最后一次,可以么?”阿宝祈求道。
“活人的事我不管,他若是死了,我倒可以答应许诺他下一世投个好胎。”冥王淡淡道,“本殿下最后一次帮他,便是助他醒来,你哭哭啼啼的模样甚是烦人,至于为何变成现在这样,那就是他们之间的事了。”
又感慨:“其实,做小孩子没什么不好,无忧无虑,你看他现在不是挺快乐的么。”
阿宝喃喃道:“可阿勖,不是小孩子了,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他要考科举,家里的生意需要他,沈伯伯还等着他为他申冤……”喉头顿时哽咽了:“他现在这样,怎么申冤?为什么好人要含冤而死,坏人却可以逍遥法外?”
“即便是这次我帮了他,下次他还是会被人陷害,会死。”冥王眼波无动,“这是他的命。”
是么,你都相信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信呢?
阿宝笑了笑:“太晚了,我该回家了,再见。”失魂落魄的转身,走了两步,又转身深深的望着他的眼睛,踮起脚在他唇上碰了碰。
对着耳朵轻声道:“我不信。”
决然转身。
冥王从背后抱住了她。
阿宝猛地一颤,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冷漠,心底发寒,竟觉得他的怀抱有些温暖,想回应他,手却仿佛有千斤重似的,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
耳边一声轻叹,让泪瞬间从眼眶涌出,这么久以来的伤心难过,烦恼忧愁,委屈无助一同流出来。
流到嘴边,她已经分不出是什么味道了。
“不管你是音音还是阿宝,我最喜欢看到的就是你的笑容,哪怕是天庭的花都不及你的笑容好看……”阿宝回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眼底熄灭的光仿佛在一点一点的复燃,冥王带着笑意,笑容那般舒心,微凉的掌心捧着脸颊。
“但你现在好像不喜欢笑了,不开心了,我知道都是因为我,既如此……”
一个吻落在额头上,阿宝闭上了眼睛,无端地有些惊恐,仿佛回到了坠入湖底的那一瞬间,耳边传来他温柔的声音。
“那便忘了吧,我就不应该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没有我你才是快乐的。”
他的手放开了她,他的眼神逐渐暗淡,他的笑容逐渐模糊,他的身影逐渐隐没,那些她视若珍宝的、难忘的、开心的记忆如一滴滴沉入水底的墨,整个世界一片黑暗,她再也找不见关于他的任何印记。
每个经过奈何桥的鬼,都会看一眼那个白衫女子,有人漠不关心,有人架不住好奇心,小声的询问身旁的鬼差,那样一个美人儿为何伫立在哪里。
鬼差瞟了一眼,见怪不怪,因为女子已经站在那里几十年了,大约是在等什么人。但她又从未看过路过的魂一眼,一直看着桥的那头,不过陆判都不管,自然他们也不会多管闲事。
冥王从人间回到地府,听到很多鬼差都在说一个美貌的女鬼在奈何桥上站了一百年了。
冥王觉得奇怪,不知做事严谨认真的陆判为何也不管,任由她站着。陆判说,她在等一个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无非是自己的情郎罢了,也不知她是认不出情郎了,还是情郎已魂飞魄散,她却还那样痴痴的等着。
冥王第一次去了奈何桥。
女子看到他的瞬间,眼睛都亮了,整个地府都因为她的笑容而明亮起来,冥王的瞳仁极速放大,整个眼里都是她飞奔的身影,他笑盈盈的伸出手去,等待她奔入自己的怀抱。
倏然刮起一股大风,吹的彼岸花满天飞舞,血红的花瓣掩盖了她纯白的身影,他急切的呼唤,却没有她的回应。花瓣随风飘飞,落入忘川河里。
风住,一切都尘埃落定,唯独不见了她的身影。
冥王站在彼岸花中央,风卷起他的袖袍,飞扬出孤独寂寞的姿态,彼岸花又谢了,重新长出狭长的叶子,颤抖着在风中招手。
音音,愿你从此与幸福快乐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