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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什么行业都要带上人工智能。
钟山被几个大学同学叫出来吃饭。席间他们高谈阔论,仿佛人工智能的春天已经到来,一个同学的创业团队已经融资一个亿,一个同学的视觉识别软件已经卖给IT巨头。连搞投行的同学,都说的头头是道,说刚投资了一个人工智能项目,说某个业界大佬刚跟他吃了饭。
而钟山,听他们说着自己三四十万的年薪,想到自己才五万的年收入,感觉内心十分萧索。
吃饭之前,钟山结束了一天的办公室生活,在那个闷热,潮湿,死气沉沉的办公室中坐了一天,他的衬衣被粘稠的汗液浸透,像死人的皮肤一样裹在他身上。
他挤出电梯,混入下班的人潮,外面大街的空气并没有比办公室清新多少,拥挤的下班人流挤向车站和饭馆,地摊和商场嘈杂的广播敲打着他的神经,让他快要疯掉。
一顿同样嘈杂而不愉快的聚餐之后,他又走着同样的路线回去单位宿舍。这个点公交已经停运了,他在车来车往的公路上,骑着共享单车。在昏黄的路灯下,与身边的自行车,电动车擦肩而过。他路过和公路交叉的铁道,和等车的人群看着列车的车厢一节一节从眼前掠过,带着晚上燥热的空气刮在脸上。
他感到深邃的孤独,就跟大学时一样,无数个夜晚,一个人孤独地骑车。那时的一幕幕不断回现,让他回想起当时想要逃离上海的幻想。
他厌恶这个城市的硕大无朋,又害怕它的匆忙和冷漠。刺眼的城市霓虹和汽车远光灯照着钟山疲惫的身躯,他感觉自己的生活陷入了一滩死水,他很想要把这潭死水搅动一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钟山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学点人工智能的东西,然后去找个创业公司,或者去投靠哪个同学?
但他又害怕人工智能的大潮全是泡沫,这些创业公司会死得很快。在这个创业不如炒房的时代,只要不是房地产的泡沫,都会马上碎掉。虽然人工智能早晚会来,但钟山觉得来的没这么快,就跟这两年无数昙花一现的新东西一样,都会慢慢淡出视野的。
短暂的失神之后,钟山苦笑,现在自己担忧的这些时代的矛盾,在下一个时代的人看来,一定非常可笑吧。在他们眼中,自己就跟文革时代的人天天想着怎么攒饭票一样……
以前的钟山不是这样一个彷徨不定的人。他总是充满热情,甚至热情得有点过分了。他拥有超人的执行力、自律和野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极度自制,从不吃深加工食物,每天只吃两顿饭,跑步十一公里,晚上只睡5个小时。似乎他不这么拼命,就会被什么追赶他的野兽吞噬一样。
他是一个偏执狂、强迫症、和迫害妄想症者。
但他也是一个不讨厌努力的人。他总是相信凭借自己努力能够成功。
他读了一所国内顶尖的大学,在大学的成绩名列前茅。他学过好几门语言,还总是学一些感兴趣的东西。他甚至还学过散打,柔术,击剑等技能。那时的钟山总是觉得,在未来有一个伟大的使命在等着自己。
当同龄的人都在比较社交网站的粉丝数,名牌手表和衣服的价格,有品位的香水,他却还停留在少年时代,会为了一个热血的想法而激动,为了在篮球场上多进几个球而苦练球技。他也因此被他的同龄人们嘲笑,“太土了!”“中二病!”“幼稚!”他们把他的执着当做一件很好笑的事情。
他研究生毕业之后,去了一家国企,这是一个航空航天类研究所,在业内很有名气。钟山学的就是航空航天,专业很对口,他想要大干一番。
然而他发现自己很难适应国企繁复的制度和缓慢的节奏。又由于他拼命的干劲和较真的个性,他被同事嫉妒和排挤,他被不公正地对待,被安排加毫无必要的班,他因为受不了上司的愚蠢安排而顶撞了上司,结果不到一年就混到了单位的边缘位置了。
钟山想一走了之,然而他入职的时候签了工作两年的协议,这种保密单位想要离职极其麻烦,要离开既要赔偿高额的违约金,还要两年之类不能进入相关领域的其他单位。钟山的父母在他小时候就已经去世了,自己没钱赔付这笔违约金,只能忍气吞声继续在这个研究所里面干着,想着好歹把剩下这一年多混过去。
从小钟山就是很向往太空的,但在大学中的飞行员选拔中,他在第二轮就被刷下来了。他也知道宇航员的选拔要求极为严苛,经过多年的层层筛选被选上宇航员的概率微乎其微。既然当不上宇航员,造宇宙飞船也非常不错,于是他在毕业之后选择了这个航空航天研究所。然而他并没有想到,自己运气会这么差,没干多久就被从科研一线调走,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端茶倒水和听同事聊国际形势的八卦。
他经常在办公室幻想自己在一场横跨星系的太空大战里面,驾驶着飞船飞跃壮观的战场,他的决定将左右人类的命运。然而他的太空大战赢了,办公室里面却败得一塌涂地。他的工资很低,为了省钱有时连吃几顿面包,住在单位的破旧宿舍里面。他的同事嘲笑他,名校高材生怎么在这种单位混日子?他感叹自己的生活陷入泥潭,女朋友也因为看不到希望,离开了他。钟山想,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看见现在自己没出息的样子,会不会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后来,他从航空发动机研发部被“分配”到热分析部,这是这个研究所最底层的部门。然而在这里,钟山看到了转机。
这个部门的领导是王峰渠,同事都叫他老王。老王也是一个一根筋的人,当年很有能力,在学术上也很有建树,却因为顶撞所长,被分到这个部门,一直拿不到什么科研项目。多年以前本来有一个很有希望的外贸项目要分给热分析部的,只要拿到这个项目,就可以供部门员工吃十几年的,却因为老王的一句“这种骗人玩意卖出去都是有碍世界和平的”,而被其他部门抢去了。老王老是念叨着“邪不压正”,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靠着某个项目东山再起,重回科研一线。他的这种孔乙己精神在所里面很出名,多年以来一直被一届又一届同事当做饭后谈资所嘲笑。
这个老王寄予厚望的项目就是“人体冬眠实验”。
钟山第一次听到这个实验的名字,觉得简直荒谬绝伦。这种堪称科幻的科技本身实现起来就极其困难,至今全世界都没有成功的案列,国外的顶尖生物研究所都做不成,更别说靠这种航天类研究所里面,一个最不起眼的小研发部门想要做成了。
钟山去老王办公室报道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老王。老王五十多岁的样子,一脸茂密的胡子,似乎从来不修剪,然而头发却掉光了。他埋头在办公桌的电脑屏后面,不知道在写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啤酒瓶底厚的眼镜片后面,眼神涣散游离,不知道在看哪里。
“呃…….王主任。”钟山小心地跟老王打招呼。“我是新来的钟山。”
老王头也不抬,仿佛当他是空气。
钟山尴尬地站在原地,和老王僵持着。
钟山环视了一下老王办公室的布置,老王办公室摆着一个巨大的书柜,几乎占了一面墙。老王果然是个老学究,广泛涉猎,什么样的书都看。书柜里面除了航空航天类的专著和杂志以外,还有数论、热力学、生物学,甚至哲学类的专著。钟山看见尼采的书被摆在书柜正中间一层,书脊都烂了,应该被翻过无数遍了。办公室里面有一面墙上挂了一块黑板,黑板上面写满了公式。钟山认得一些,猜测那些是某个热力学分析的推导过程。旁边的三面墙上,有空位的地方都被贴满了便签纸,那些是老王记的一些问题,或者临时的想法。
办公室里面还杂七杂八摆着一些实验仪器,或者3D打印的工装。办公室里面竟然还有一张折叠式的小床,上面堆满了各种杂物。这不像是一个部门领导的办公室,反倒很像某个理工类大学的研究生教研室。
比较不搭调的是,房间角落里面的一个旧冰箱,看样子用了至少十年以上。钟山想不出来为什么老王会把冰箱放在办公室里。冰箱旁边是成箱的方便面,钟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无法想象五十多岁的老王难道成天吃方便面度日吗?
“王主任?”钟山等待了一分钟,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老王抬起头来扫了一眼钟山,面无表情地说:“你的工位在隔壁办公室。你去把你的东西收拾好吧,十分钟以后过来找我。我会给你派活,活要在我规定的时间干完。”
老王的吩咐干净利落,直奔主题。
“做好加班的准备。”老王的语调很冷漠,“还有,没事不要来找我。”
钟山被老王的乖张怪异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僵硬地转身准备离开,脑中开始头疼今后怎么面对这样一位上司。
“哦对了,你先别走。”老王突然又叫住了往外走的钟山。
老王走到冰箱面前,拉开冰箱,跟钟山说:“以后可能加班比较多,冰箱里的东西,和旁边这些方便面,加班的时候你随便吃,别客气。”老王很大方地说。
钟山看见冰箱里面,塞满了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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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钟山才知道,老王没有老婆,也没有子女,工作二十多年以来他连房都没有买,办公室就是他的家。他很少出办公楼去吃东西,方便面和冰箱里的巧克力几乎是他的全部食物了。钟山难以想象,这个老家伙靠着这些垃圾食品是怎么活下来的。
老王一个人一间办公室,其他员工在另一间办公室。钟山的工位在办公室的角落,除了老王,部门的其他员工几乎都是一些混日子的人,有的嬉皮笑脸,成天得过且过,有的郁郁寡欢,跟谁说话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就这么一帮人,还想做什么“人体冬眠实验”?
钟山哭笑不得,在这个薪水极低的部门,做着这么诡异的科研,老王还要让他经常加班?难道吃那些廉价巧克力和方便面能当加班费吗?
但钟山真正了解这个项目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老疯子还真有希望做成呢。
钟山惊讶于老王一把年纪了,竟然比年轻人还要拼。他比钟山睡得还少,五十多岁的人了,平时就在办公室里面的小床上睡觉,每天只睡不到四个小时。
钟山发现老王对冬眠技术有着非常完整和系统的研究。这是一个涉及热学,生物学,化学,神经科学等等的多学科交叉技术。老王对冬眠相关的理论知识研究得很透,自己也提出了很多新的想法,写过几篇文章,发表在级别不低的国外杂志上。钟山听说,这个冬眠项目是二十年前国家的一个秘密研究项目,研发周期三十年,现在还没到期。钟山想,肯定是因为这样,老王这样怪异的作风才能被所里默许吧。
当天老王带着钟山来到位于地下的实验室,实验室和老王办公室里一样乱七八糟,摆满了实验仪器和书本资料。唯一不一样的,是实验室正中,摆着一个巨大的白色卵形箱子,像棺材一样,上面连着许多导线和传感器。钟山猜测,这个应该就是冬眠舱了。
钟山不禁在想,这个项目到时候会由谁来当受试者呢?钟山警惕地看了一眼老王,这个老疯子不会是想自己来吧。
“年轻人,不要浪费自己的时间,晚上玩手机不如过来帮我做实验。”老王说话的时候依然没有看钟山。“我一天24小时都在所里,不在实验室就在办公室。在我面前不要说废话,专心做事。”
在老王手下干了一段时间,钟山觉得老王真的很有水平。部门的其他员工对老王都是很服气的,他们虽然很水,但是老王交待的任务都是不敢怠慢的,部门在有条不紊地运转。
钟山下定决心,好好再干一年,如果这个项目能成的话,他就能翻身了。如果成不了,就辞职,到时候也到了协议期限了,研究所也不会拦着自己了。到时候管他人工智能还是页游公司,哪里挣钱去哪里。
从那之后,钟山就开始了和老王一起漫长的研究生活。几乎除了吃饭睡觉,钟山一直埋在实验室里。钟山放弃了自己的健康饮食,不知道吃了多少方便面和巧克力。
钟山是个下定决心就要拼命干到底的人,很能吃苦。
钟山的努力被老王看在眼里。老王很看重钟山,让钟山把桌子和电脑搬到自己的办公室,和自己背靠背坐着。老王似乎很喜欢钟山,对钟山倾囊相授。他不让钟山叫自己王主任,让他就叫自己老王。钟山虽然很少跟老王说话,却感觉自己跟老王有着莫名的默契。两个境遇相似的人,有着相同的执念,被一个共同的目标绑在一起。
在无数个夏夜,钟山听着头顶吊扇嘎吱嘎吱地响声和窗外草丛中的虫鸣,忍受着蚊虫肆无忌惮地叮咬,和老王背对背盯着各自的电脑。办公室里只有两人时而敲打键盘,时而点着鼠标的声音,伴着主机箱风扇的嗡嗡作响,仿佛演奏着沉闷的古典乐。
钟山刚开始帮助老王做热力学分析,后来也学着用显微镜,帮老王做细胞切片之类的工作。冬眠舱的各部分构造,他都一清二楚。里面的每一块电路板,每一块隔热片,每一根导线,甚至每一颗螺丝,他都拆装过无数次。他经常看见老王对着写满公式的黑板发呆,嚼着巧克力棒,然后突然一声惊叹,在纸上奋笔疾书,咬碎的巧克力渣飞散一地。
九月的一个深夜,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研究所早就下班了,只剩下老王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钟山静静地盯着电脑,他在等待电脑的仿真结果。耳机里面放着悠扬的音乐,他看向窗外,想到了自己在高三教室中备战高考和在大学自习时的情景。
“老王。”钟山叫了一声身后的老王。“我一直想问,这个冬眠舱到时候谁进去啊。”
“你觉得呢。”老王沉默了一会,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难道你要进去?”
“呵。”老王冷笑了一声。“我倒是想进去啊。早就想离开这个破地方了。”
钟山讪讪的笑了。
“这是军方授权的机密级项目,会由军方选拔的专业技术人员来受试。”老王没有转身,冷漠地回答了钟山。
“哦,就跟选拔航天员差不多。”
“比宇航员难度大多了。”
“哦。”钟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在想能够被冬眠实验选上的人是怎样的人,要满足怎样的条件。这么危险的实验,他的家人会同意吗。
“冬眠时间是多久?”
“第一次实验五到十年吧。”老王说,“看情况,如果一切顺利就多冻一会,看情况不妙就少冻一会。”
“时间这么长啊?”钟山惊讶地问,“咱现在动物实验最长也才两个月啊。而且那只白老鼠还留下了各种后遗症……”
“等不及咯。”老王说。
“啥等不及?”钟山差异地问。
“我等不及。”老王转过身来,直视着钟山。他的眼镜都跨到鼻子一半了,翻着眼睛瞪着钟山。老王的眼里布满血丝,钟山觉得这个项目是支撑老王活下去的唯一动力,要是这个项目失败了,老王可能就撑不下去了。
“一轮实验完了之后,我们得赶紧开始二轮实验,二轮实验至少得冬眠三十年。之后还有第三轮实验呢,第三轮实验要冬眠…….你猜多少年?”
“猜不到。”
老王往上推了推眼镜,熬夜熬出来的黑眼圈再次隐藏在了浑浊的眼镜片后面。
“两百年。”老王吁了一口气。“时间不多了,我恐怕都等不到二轮实验结束。”
两百年!钟山惊讶地啧了啧嘴。别说两百年,就是二轮实验的三十年,也已经相当于穿越到未来了。
钟山看着窗外漆黑的雨夜,城市笼罩在一片迷幻的朦胧之中。他无法想象三十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三十年后的自己又在干嘛呢?
两百年以后呢?人类这个物种是否还存在?这个繁荣而冷漠的城市,是变得更加巨大,还是变成废墟残骸?
“老王,你成天待所里,不用回家吗?”钟山明知故问。他知道老王没有结婚,他想听听老王是怎么想的。
“我没有结婚。”
“是吗?”钟山假装惊讶。“为什么?”
老王沉默了片刻,开始娓娓道来。
“有些人活着并没有什么目的,他们跟随父母的脚步,娶妻生子,为了养家而挣钱,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工作。他们会为了一日三餐、求职加薪而焦虑,他们想要找漂亮老婆,养个有出息的儿子,这些从本质上讲跟动物的生理需求是一样。他们没有自我意识,是基因的奴隶,被本能所操纵。这些人对人类种群的进化没有意义,对文明没有贡献,他们跟动物有什么区别?”老王慢悠悠地说着。
老王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观点,让钟山着实惊讶。
“时间是人类最大的敌人。”老王接着说。“浪费的每一分钟都让我浑身难受,更别说结婚这种荒废人生的蠢事了。我无法想象,自己每天跟一个女人为了谁洗碗谁扫地这种小事而争吵,或者为了自己小孩上哪个学校更好而担心。所以我宁愿保持自己灵魂的独立。”
钟山沉默。老王的语调很平淡,甚至有些冰冷,他说出的这些话显然是他意识深处真实的想法,就像他说午饭要吃什么一样自然。
“只要人类没有征服死亡,人的一生就只是一个短暂的火花。人只是一个行走的肉块,一个基因的载体,更好地活着只是为了确保把基因传递下去。人类自以为拥有的自我意识,是多么可笑。人类短暂的生命甚至不能进行跨星系的旅行。我们都是人类通往永生的垫脚石,我们的后代在实现永生之后,他们的存在才变得有意义。”
“所以我们才要研究冬眠。”老王的声音开始有点激动。“冬眠技术将会让人类拥有跨越时间的能力,是人类在时间上的首次直立行走。冬眠是人类通往永生的钥匙。只有人类实现了永生,才真正战胜了自然规律,跻身宇宙先进文明之列。就算实现不了永生,冬眠也是航空航天必不可少的技术。只有掌握了冬眠技术,耗时千年的跨越星系的航天才能实现,人类的自我意识才能真正觉醒。”
听了老王这一番话,钟山突然觉得,男人如果过了一定的年龄还不结婚,思想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钟山看向窗外的夜空,由于下雨,他几乎看不见星星。他想象云层的后面,那些遥远的星辰之上,是否真的有伟大的存在,在俯瞰自己,那些拥有神明般力量的文明,对人类是抱有慷慨的善意,还是冰冷的敌意?还是完全不在乎,根本毫无兴趣?
钟山和老王默默无言地做实验到了深夜。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等钟山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了,他准备回宿舍休息,但没有带伞。他准备顶着书包冒雨回去,走到门口时听见老王用什么东西敲了两下桌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老王。老王依然背对着他,不过他的桌边多了一把伞。老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没有看钟山,出门向厕所走去。
伞是留给钟山的。
钟山突然觉得很感动。
3
一年以后的某一天,终于,他们快要成功了。这一天的下午,老王欣喜若狂,在楼上激动地上蹿下跳,一百八十斤的肥胖身体把楼板都要踏穿。
路过的同事们感叹到,老王终于疯了。
老王热情地和部门每一个人拥抱。和钟山拥抱的时候,钟山感觉到老王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松下来了。
老王让钟山和自己一起去科研管理处,找负责人联系军方。现在实验一切就绪,就等军方派人过来了。
科研管理处的刘处看见老王,嫌弃的皱了皱眉。钟山甚至看见他时不时地偷偷捏住鼻子,似乎在嫌老王身上太臭了。
刘处在一堆文件里面左翻一翻,右翻一翻,然后又在电脑上搜索了好一阵。终于,他叹了一口气,非常怜悯地看着老王。
“王主任,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刘处非常惋惜地说。“这个项目已经停掉了。”
钟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地一阵眩晕,脑袋里面嗡嗡作响。
“什么?怎么可能。”老王瞪大了眼睛。“这个项目不是期限三十年吗?现在才二十年啊。”
“啊,实在抱歉。”刘处抱歉地赔笑道。“这个项目今年年初就停掉了,当时军方那边觉得项目没什么希望,就不再拨款了。我们一直太忙,就没有通知您,这是我们工作的疏忽,不好意思哈。”
钟山看着刘处假惺惺地道歉,气的咬牙切齿,他捏紧了拳头。除了刘处,科研管理处的其他员工都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钟山感觉在这些人眼中,自己和老王就是两个白痴。他感觉自己内心怒火中烧,血液疯狂地涌入大脑。难道自己一年以来像疯子一样地加班,做实验,都白干了吗?
而老王,此时像一块石头一样呆立在原地,他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真的停掉了吗?”老王哆哆嗦嗦地支吾着,“还有继续的可能吗?能不能把军方负责人的电话告诉我,我跟他谈一谈。”
“抱歉啊王主任。”刘处打消了老王最后一丝希望。“那是不可能的,对方是保密单位,不可能让您联系他们的。”
“这也是所里的决定。”刘处收起了表情,冷漠地说,仿佛已经在老王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这个项目已经浪费了所里太多的资源,请您理解。”
“也许您应该换个研究方向,做一点对所里有用的事。”刘处面无表情地说。“或者什么也别干,先休息一段时间……”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钟山已经跳了起来。
他越过刘处的办公桌,一拳打在他脸上。钟山整个身子扑在刘处身上,狠狠地一拳一拳往刘处脸上打。他感觉自己已经怒不可遏,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全身地血液都要爆体而出。
自己最后的机会都失去了,这一年以来像疯子一样地努力,全打了水漂了?这些办公室文员怎么能知道自己和老王付出了怎样的心血!
科研处的人立刻蜂拥而上,拉扯、阻拦钟山。
4
由于钟山的冲动,他被保安架到派出所去待了一下午。所里决定严肃处理他,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是开除。所里通知老王,冬眠实验立即停止,责令他三天之内清理冬眠实验室,给另一个部门腾出来。
当天晚上,垂头丧气的钟山回到了实验室,看到了更加沮丧的老王。老王坐在地上,靠着冬眠舱,浑身瘫软地像烂泥一般,双手垂在地上。他的眼镜扔在一旁,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钟山走过去,在老王的身旁坐了下来。钟山虽然心灰意冷,但他更担心老王,这个老疯子早就在郁抑症和精神分裂的边缘徘徊了,他怕老王会想不开。
“还没结束呢。”老王开口的第一句就这么没头没脑。
“什么还没结束。”钟山无力地看向老王。
“我们要立刻开始实验。”老王拍了拍冬眠舱。“送人进去。只要把人送进去,冬眠实验一开始,就是不可逆的,没人能阻止我们。”
“送谁进去?军方不是不派人过来了吗?”钟山惊讶地问。
“他们不派人,我们就让自己人进去。”老王说。“肯定有人会抢着想要进去的。这可是一项伟大的技术,想想这项技术成功了,会对世界产生多大的影响……”
钟山看着老王肿胀的双眼,那双眼睛射出明亮的光芒。
5
然而一个自愿冬眠的人都没有。
第二天,老王在部门里挨个挨个地问,甚至求人,都没有一个人愿意进去。他们表情怪异,害怕,感觉老王是个瘟神,在把自己送上死路。
“要不是我还得监控冬眠舱的状态,我恨不得自己进去。”老王咬着牙说。“这些人为什么不想进去呢。”
钟山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想进去。
他们害怕。
他们就是老王鄙视的那群人。这些人都忙于一些鸡毛蒜皮的现实,他们只关心房价、股票和小孩补习班。而他们对冬眠这种跨时代的技术根本不关心,只当是一份工作,一份没人愿意去接的倒霉差。冬眠到未来?电影上看看就好了,真实世界没人愿意碰。钟山看着这群人,仿佛看着只会努力堆粪球的屎壳郎,发自内心的厌恶。
然而老王确实不可能去,他这把老骨头了,身体条件这么差,就算睡进去也不可能撑得下去。
“我进去吧。”钟山坚定地说。
老王瞪了钟山一样,偏过头去。“那是不可能的……”
“除了我,没有别的人选了吧。”钟山冷静地说。
老王看着钟山,沉默了。
“虽然我早就设想过这种可能,但是……”老王欲言又止。“小钟,你是个人才……”
钟山知道老王在想什么,老王舍不得自己。
乱七八糟的实验室里面,只有钟山和老王两个人,一年以来,这里是他们惺惺相惜的战场。两个人沉默不语,他们都知道,钟山是唯一能够进入冬眠舱的人选。
“把冬眠时间设定成两百年吧。”钟山说。
老王怔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钟山。
“你想直接做第三轮实验吗?”老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但我们技术还没有成熟,你很有可能醒不过来……”
“没关系,我们现在的技术虽然不能让我在两百年后醒来,但能让我沉睡就好了。”钟山微笑着说,“把答案交给未来吧,两百年后的人会有办法给我解冻的。”
钟山想离开这个时代。
钟山知道进入冬眠舱意味着多大的危险,可能会死,可能会瘫,就算能醒来,还可能会留下后遗症。到未来去,意味着舍弃自己现有的人生,舍弃自己的一切,没有后悔药,没有回头路。到未来去,可能不是电影里面那么浪漫的事,可能会面对无法想象的艰难,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但他看了看自己的处境,想想自己破旧的宿舍,想想自己颓唐的人生。
没有父母,没有妻儿,没有存款。
去他妈的,我还有什么可输的呢?
“你想好了吗?”老王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想好了。”钟山笑着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不是吗?”
“只要你一进去,超过五年,就出不来了。连解冻的方式都没有,你只能等到多年以后,技术成熟了,才会有人把你救出来。也许是二十年,三十年,也许是两百年……”
老王欲言又止。
“或者永远醒不过来。”
“别废话了,老王。”钟山摆了摆手。“这不是我们一直想做的吗?你别磨叽了,你只需要保证外面那帮人别来撬我的棺材盖子就行了。”
“那是不可能的。”老王讪讪地笑了。“只要实验一开始,就是不可逆的,这个冬眠舱是能够抵抗穿甲弹和炸药爆破的。”
“而且强行打开对你是致命的,没有人敢顶着谋杀的罪名逼你出来……”老王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钟山打断了老王,他给了老王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走了。”钟山缓缓地说。“老王,你别死的太快,你死了就真的没人管我了。”
老王还没从钟山大力的拥抱中缓过神来,他的声音有点哽咽,缓缓地说,“你放心,我会告诉所有人,你进入了深度冬眠,没有办法能够让你醒来,必须保证你的生命。任何人想要打开冬眠舱,除非踩过我的尸体。我死之前一定找一个信得过的接班人,让他看好你……”
钟山不等老王絮叨完就翻身跳进了冬眠舱,躺了下来。
“别说了老王,开始吧。”
舱盖盖下之前,他再次看向老王。他想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老王了。
“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老王和钟山对视,钟山从他的眼里看见了挚友的不舍和父亲的慈爱。
舱盖盖上,钟山一点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舱内白色的灯光熄灭了,一片漆黑。手边的针头刺进了手腕的静脉,有液体缓缓流进了血液。舱盖上缓缓降下了一个面罩,盖在自己脸上,钟山感觉呼吸的氧气有种电离的气味。
钟山知道过程会很快,自己在五分钟之内就会睡着。每一个步骤他都了如指掌,之前已经做过无数次仿真和实验。
他感觉自己的体温在逐渐下降,血液在减速,冰凉的手脚在失去知觉。他知道自己的体温会降低到零下五十度以下,冬眠舱会在他无意识的状态下,维持他的新陈代谢,但把他的各项生理速度降低到正常生理状态的千分之一。
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像之前实验失败时在显微镜下看到的那样,被冰晶包裹,冰封,然后细胞膜被刺穿,细胞质和细胞器冻结在一起。
我会不会就这么冻死了?钟山苦笑了一下。
再见了,这个世界!再见了,这个时代!
钟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