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下车来到车站月台上。他汇入人流，跟随忙碌的人群向站外走去。人们都行色匆匆，明明摩肩接踵，却没有任何联系。
他突然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戴耳机。
在他的时代，地铁站的人们总是戴着各式耳机，要么听着音乐、广播，要么低头看电视剧或者玩游戏。塞着的耳机，就像接入插座的插头。城市的人们都习惯于埋头看着手上的电子设备，尤其是在地铁站，忙碌而冷漠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数量庞大的低头一族形成现代社会的奇观。
而这个时代，人们都不戴耳机。钟山回想起来，在车上的时候，也没有看见有任何一个人在低头看手机。大家或坐或站，要么在互相交谈，要么双眼望着窗外，更多的人是在安静地发呆。人们身上没有任何电子设备的痕迹。难道这个时代的人们都返璞归真了吗？
虽然他们都不戴耳机，不低头看手机，但他们却一样地冷漠和麻木。
钟山走出车站，来到街上。他在街上看见了形状各异的机器人。高矮胖瘦，五颜六色的机器人或是行走，或是滑行在人群中，人群对机器人的存在泰然处之，看来是早已习惯。反倒是一身白衣的钟山，似乎比机器人更吸引人群的注意力。
让钟山映像最深刻的是一种治安机器人。
这类机器人跟医院的护理机器人迥然不同，通体灰黑色，身高在两米左右。他们又高又瘦的机体不仅不会显得瘦削孱弱，反而因为粗壮的上肢而显得孔武有力。他们高大健硕的身材让人想到健美的篮球运动员。
他们身体的材质应该是某种新型合成材料，介于金属和树脂之间，看着强度极高。从他们运动和走路的步伐能看出，他们的身体很有韧性，力量很强，但又足够轻便。跟医院那种机器人全身无接口的光滑设计不同，他们身体表面有清晰可见的纹路，像是肌肉组织的纹理，如同古希腊雕塑一样健美，外部覆盖着灰色的外骨骼，棱角分明。这些外骨骼像是他们的盔甲，增大了肌肉的维度，但不仅仅是增加强度，而是还有很多功能，更像是他们的体外装备。钟山从中能够看出护膝、枪带，弹夹、佩刀的形状。他们的战斗力肯定不低，身上至少有两把以上的枪械。左右两侧肩部的黑色护甲上写着白色的“警察”两个字，背部微微隆起，像是和身体长在一起的背包。
他们的大腿部粗壮有力，像是品种优良的战马，而小腿部却非常纤细，高耸的肌腱让钟山想到了猎豹。他们只用前脚掌着地，一系列的仿生学设计暗示他们非常善于奔跑，而且爆发力极强。
他们头部的形状像是橄榄球头盔和摩托车头盔的结合，眼部是漆黑的玻璃面板，上面有两格狭长的绿色光斑，应该是他们的眼睛。脑后有锥形的突起。头顶伸出不知是夜视仪还是摄像头的装置，镜头微微泛着蓝光。
他们全身外骨骼和护甲的形状让钟山想到特种部队士兵，很有威慑力。
让钟山很不安的是，当钟山接近他们的时候，他们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钟山看，仿佛他是一个异物。
各个方向的治安机器人都盯着钟山，视线随着钟山的行走而移动。他们的“眼神”让钟山非常紧张，那绿色的阴森眼睛，让他想到了夜晚出没的捕食者，那是狼群在窥伺猎物的等待，等待着把猎物撕成碎片。
而当钟山看向他们，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和钟山直视，看的钟山一阵头皮发麻。好在他们没有任何举动，也没有向钟山走来，只是从远处静静地看着他。钟山甚至能感觉到来自背后的目光，后背一阵凉意。
终于，钟山走到了市政服务营业厅的大门，他如释重负。大门口同样站着治安机器人，左边三个，右边三个，他们也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钟山。
钟山猜测他们可能只是在巡逻，对可疑份子更加留意而已。自己一身病服，而且没有那个能够证明身份的什么“指机”，所以他们才会一直盯着自己看吧。
突然，钟山面前的六个机器人，绿色的眼睛同时变成了红色！
他们猩红的眼睛，像极了嗜血的野兽。
钟山还没从刚才的自我安慰中反应过来，六个机器人同时向着自己飞奔过来。
他们上身向前倾斜，奔跑的速度极快，比人类短跑运动员还快得多。
没有启动加速的过程，治安机器人从三十米开外，瞬间就快要跑到钟山面前了。
钟山想要转身逃跑，但他全身僵硬，双脚颤抖，根本迈不开腿。而且，在这样压倒性的速度面前，自己那逃跑速度哪里跑的掉呢？
钟山拼命回想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导致这些机器人突然要来抓自己。他脑子转的飞快，已经在想怎样迅速投降才能避免自己受到伤害，该说什么解释的话才能避免这些可怕的机器人做出过激的举动。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六个机器人就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向自己身后跑去。
钟山回头一看，他们在加速奔跑之后竟大力一跳，腾空飞了起来。起跳之前的冲力，把空气都要撕裂，扬起一片灰尘。
不仅是这六台，路上的其他治安机器人都是一样的动作，突然启动，急速助跑，在大力蹬地一跳之后，腾空飞翔。他们背上的背包喷出白色的气焰，应该是某种喷气式飞行器，在空中留下数道白色尾迹。
所有的机器人都朝着一个方向飞去。他们在空中不断加速，遇到车流也毫不减速，游刃有余地避开障碍。钟山甚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速度突破了音障，在高速穿过白色的音锥之后，消失在视野之外。
除了机器人，钟山还看见天上几个硕大的黑影飞速掠过。钟山还没看清黑影到底是什么，只感觉到黑影风驰电掣地飞过，带起的气流把高层楼房的窗子震得“簌簌”乱响。有的窗户甚至被吹开，狂风吹进楼房，把楼内的纸页带了出来，吹得漫天飞舞。
钟山看见远方的天空中，有十多架黑色的直升机编成的机队在向机器人飞走的方向飞去。那些直升机都是纯黑的机身，两侧展开巨大的机翼，机翼上的涡轮螺旋桨倾斜着旋转，其后的视线被高速流动的空气所扭曲。
钟山不知道是有怎样的紧急事件发生，导致这些机器人和直升机这样如临大敌。但这样高效的响应速度，着实让钟山吃惊不小。
钟山猜测，这个时代的犯罪率应该很低吧。应该没有人敢招惹这么强大的安保力量。
在安抚了狂跳不止的心跳之后，钟山向着市政服务厅的大门走去。
2
他刚一走进自动门，立刻就有工作人员向自己走来。
“先生，您需要我的帮助吗？”这个人穿着蓝色的制服，是一名年轻男性，脸上白白净净的，挂着职业的微笑。
这个年代的人普遍都比六十年前好看很多。看着眼前这位好看的工作人员，钟山再次暗忖，这个时代的整容技术一定很发达。
“需要……那个……”钟山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人竟然不是实体，而只是一个全息影像。他看见这个人制服口袋上有个工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王尔德。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情况，他还在整理语言，对方已经开口。
“系统没有检测到您身上佩戴的指机。请问您需要安装还是更换指机？”
“呃……安装，首次安装。”钟山赞叹对方的高效，一句废话都没有，见面就知道自己的目的。
“好的。安装指机需要您的身份信息，请问您能否授权我扫描您的基因信息？”工作人员王尔德善意地询问。
“好的，请吧。”钟山不知道一个全息影像怎么“扫描”自己，他等着看神迹的发生。
一架无人机从旁边飞过来，在钟山头顶盘旋。
钟山猜测会有一束光打到他头顶，光圈缓缓地从他头顶扫到脚下，然后再反复几个来回。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任何光线和光圈，只听见无人机发出了轻微地“滴”的声音，似乎扫描已经结束。
“钟山，男，汉族，生于1991年，2017年进入冬眠，于2077年9月15日下午三点解冻。”王尔德报出一连串钟山的身份信息，准确无误。
“身份验证完毕，同步完成。可以为您安装指机了，请问您要立即执行吗？”王尔德询问。钟山突然觉得，跟之前在医院看到的护士一样，这个时代的服务人员跟人说话总是一脸微笑，很真诚，一点也不敷衍。他们的微笑让人很舒服，让人能够完全信任他们，甚至让钟山觉得，如果对他们工作不满意是他的错。
“我能先问一下吗。”钟山赶紧摆手。”这个指机是什么东西，干嘛的？”
“指机的全称是通用型超便携网络数据访问设备(Generic ultra-portable network data accessing device)，是从2055年开始，政府在取消第六代身份证之后，强制人类公民安装的。它包含公民的一切身份信息，生物特征识别信息，社会财产信息，可接入并访问互联网，并集合多媒体电子娱乐功能和个人人工智能助理。用方便您理解的话说，指机就是您那个时代，智能手机和身份证、银行卡等所有证件的结合。”
钟山感觉难以置信，手机竟然和身份证还有银行卡结合在一起了，这是何等的方便，那岂不是出门除了钥匙什么都不用带了？
等等，为什么还要带钥匙呢？钟山想到一路上的自动门，推测普通居民的家应该也能用指机开门吧。
“这个指机是怎么安装的呢？”
“我们会在您的左右手食指指尖和双儿耳垂安装指机的四个终端。过程会在一瞬间完成，您不会有任何疼痛。”
“哦，哦，这样啊。”钟山陷入了思索。似乎安装指机在这个时代是法律强制要求的，既然是必然要装的，那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了。
“好的，请安装吧。”
刚才飞在钟山头顶的无人机，飞到了钟山的眼睛面前。无人机前端有个屏幕，屏幕上出现了指示。
“请双眼直视屏幕上的红点。并抬起您的双手，把您的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按在屏幕上显示的位置。”
钟山按照无人机的要求照做了。
他的余光瞟见无人机从两侧伸出了两支触手，这两只触手从折叠状态逐渐伸长，伸到自己耳边。他感觉两个耳垂一阵冰凉，应该是无人机的触手碰触了自己的耳垂。
屏幕上显示指机正在安装中，在短暂的读条画面之后，屏幕显示指机已经安装完成。
钟山收回了双手，他仔细看两只手的食指，两个食指的指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忍不住用左手大拇指搓了一下食指，想感受一下上面有没有什么异物。
手上什么感觉都没有，面前却像有魔法发生。
大拇指和食指一碰，钟山的面前就凭空出现了全息画面。画面一片纯白，在纯白的背景正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长方体。长方体像是一块黑色的石板，直直地伫立着，它的长宽高三条边上标着数字，分别是4,1,9，钟山猜测这是长方体长宽高的长度之比。长方体下面写着一行小字“obsidian tech”.
obsidian tech，翻译过来是“黑曜石科技”。钟山思忖，这个指机难道就是这个黑曜石科技的产品吗？
“钟山先生，下午好。我是您的个人助理，科娜，请问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
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女声。与此同时，刚才这句话在他面前的全息影像上也出现了。在这行话下面，还有几个选项。
“帮我推荐晚餐”、“查看今晚的天气”、“推送一首适合我的歌曲”、“给我推荐几个好玩的游戏”、“自定义……”
这个叫做科娜的人工智能竟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恐怕他也跟王尔德一样，同步了自己的所有信息。
钟山不知道全息影像是怎么出现的。他向四周看去，随着他摆头，全息影像会跟着他的视线移动，就像和他的头绑定在一起。
他试着伸出右手，在面前的影像上点了一下。
“查看今晚的天气。”钟山点了一下这个选项。
“今晚6点25分到8点10分，上海市会下小雨。风向1级南风，湿度68%，体感21度，气压103千帕。”科娜详细地报了一下天气，这句话也同时出现在钟山面前。
钟山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捏起来感觉稍微有点硬，似乎就是刚才无人机在里面安装的终端。他推测，自己在面前看到的这些全息图像，以及听到的声音，就是两个耳垂里安装的终端以某种方式发出的。
“我看到的这些图像，旁边的人也能看见吗？”
“这个您放心，指机在隐私保护方面的安全性比您那个时代的手机高太多倍了。您看到的图像是终端用特殊的成像方式实现的，只有从您所在的角度和距离看过去才能看清影像，其他角度看过去都是不能成像的。声音方面您就更不用担心了，终端发出的声音是从耳垂发出，直接通过骨传导使您接收的，别人完全不可能听见。”科娜耐心地解释道。
钟山恍然大悟。原来之前自己在街上，在列车上看见的那些面无表情，双目茫然的人们，其实都是在用着指机。他们可能也在听音乐，看电影或者玩游戏，只不过自己看不见而已。
自己现在看见的全息影像非常清晰，非常真实，就像看摆在自己眼前的荧幕一样，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却什么也看见。从这个角度来说，指机确实很安全。
“使用指机，您还可以实现任何关于身份的认证，包括指纹支付、办理手续、进出特定场所的门禁等等。您的指机包含您的所有身份信息和财务信息，在这个时代，您不需要再使用任何额外的设备了。”科娜补充道。“指机还能24小时测量您的血压、脉搏和血糖，随时监控您的健康。”
钟山曾经设想过未来的手机是什么样子，可能是完全透明的一块玻璃卡片，可能是一块戴在手上的可以投影的腕表，可能是可以折叠放入钱包的薄纸或者卷轴。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嵌入指头的指机，做到了完全和人体绑定以及彻底的隐形。
“需要唤醒指机，只需要用拇指在指机上一按就好。待机的时候也一样。”对面的王尔德说话了，他说话的时候，钟山眼前的全息图像自动调整了透明度，让他能够透过全息图像看到对面微笑着的王尔德。
“哦，对了，您操作的时候，不需要把手抬那么高，在面前点来点去。指机是可以进行实时动作捕捉和重力感应的，您可以想象自己的手上随时都有一个键盘，您只需要小幅度地移动手指就行了。如果实在觉得不方便，可以让您的人工智能调出可视键盘，这样您就可以看到手掌之下会有一个键盘的全息图像了，键盘的形状，大小，风格都可以进行校正和设置。”
“为您安装的这台指机是免费的。现在的指机有更加新式的，不过需要付费购买。如果您需要更高级的人工智能，或者更舒适的体验，您可以直接登录耀岗科技的官网购买。现在最先进的指机是上个月耀岗科技刚推出的OT77，它可以和您的神经直连，你甚至不需要手指，可以直接用意念操控。”
耀岗科技，就是刚才他看见的这个obsidian tech，听起来好耳熟啊。钟山突然回想起来，刚才在医院的时候，小机器人说，冬眠商业化的推动者，也是这个耀岗科技。不知道这个耀岗科技是一个什么样的公司，竟然能够将这样两项改变世界的技术推向普世，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什么别的什么伟大科技吗？
“关于指机的使用问题，您可以随时唤出您的人工智能助理，让它回答您。”王尔德微笑着说。“另外，有一点我要跟您解释。根据今年新出的政策，冬眠者的银行存款从冬眠那一天开始算起，将不会产生任何利息。同时，个人的其他财产，包括房产，车产，债券，股票等，都会产生“冬眠税”。这一点望您能够理解。”
这个钟山倒是觉得无所谓，本来他就没有什么存款，也不指望冬眠一醒来就“一夜爆富”。只希望那个所谓的“冬眠税”不要太高，不要把他扣成负债累累就好。
“如果您没有别的问题了的话，请对我的工作做出评价。用您的指机在旁边这台无人机上点一下就行，按1表示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