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钟山再次被方块包裹起来,方块一层层地如腮叶般开始翻动。只用了几秒钟时间,整个黑色方块就消失不见了。
十分钟之后,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宇宙,俯瞰着蓝色的地球。
那个熟悉的蓝色星球,此时还处在懵懂的婴儿时期。
钟山还不知道自己有怎样的能力。他想要试一试。
钟山仅仅一个念头,霎那间开始高速移动。他感觉自己进入了高维空间,光线在自己的两侧扭曲,被拆解,像是肥皂泡表面扭曲而纷乱的颜色。遥远的星辰被拉长,从一维的点变成了二维的线,又从明亮的白色变成了黑色,黑暗的星空却反过来变成了白色。
他感觉自己被一种强大的吸力撕扯,牵引。
他穿过了一片镜子的世界——反射镜,透镜,五角棱镜,球面镜,双曲面镜和滤光片交织在一起。在这里,光发生了扭曲,衍射和偏振,分成七种颜色。钟山就像一束光,在这些镜子构成的复杂光路中被反射,衍射和折射。
只一瞬,他就从这种粘稠而眩晕的高维空间中跃迁而出,像是从空间中钻出一个洞,从捷径穿梭到宇宙的另一头。
他来到了柯伊伯带。这是稀薄的小行星环带,其中缓缓地飘着暗淡的小行星和比钢铁还硬的冰块,它们是原始太阳星云的残留物,也是短周期彗星的来源地。
他看见了那个行星一样巨大的白色球体。
球体上面爬满了蠕虫,密密麻麻的蠕虫缓缓地蠕动着,在死寂的太空中,炫耀着诡异的生命力。
这些恶心的虫子曾经也是美丽的白鲨和晶体啊,他们经过了上亿年的进化,收割了无数的文明,最后进化成为宇宙中的终极文明。
钟山深深地叹了口气,宇宙的终极文明就是这么丑陋的样子吗?
2
收割者觉察到一种强大能量反应的到来,巨大的圆球迅速解体,平铺散开,刚才缓缓蠕动的蠕虫警觉地跳动起来。
钟山面前出现了一片蠕虫翻腾的海洋。
前排的蠕虫向钟山靠近。
最前端的一只收割者战舰停在了钟山面前。二者的体积对比极其悬殊,就像蓝鲸和虾米的对比一般。收割者战舰无法理解,一个人类形态的渺小生物是怎样来到这里的。而且他没有任何防护,竟能够安然无恙地在真空中存活。
它试探性地向这个人类伸出了触手。触手小心翼翼地向钟山靠近,就像一座大山向着钟山压了上去。
触手在即将接触到钟山的时候,突然从正中间被切成了两半。切口在一瞬间就出现,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过程。紧接着,更多的切口出现在这艘战舰上,战舰像是被巨大的菜刀用工整的刀工切过,平行的切口从战舰的头部延伸到尾部。
切口刚一出现就迅速弯曲变形,就像被火焰点燃的纸片一样翻折。切口附近的舰体变成了炽热的红色,由于极高的温度而熔化变形,从切口喷射出紫色的粘稠液体,液体还没来得及向四周蔓延,剧烈的爆炸就吞没了收割者战舰断成无数节的肢体,超高温的热流急剧地膨胀。
觉察到危险,同一排的收割者战舰迅速地呈扇形回撤。突如其来的危险打得他们惊慌失措,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使用了什么样的攻击。
但已经来不及了。
最近的这一排,绵延八百公里的一条直线上,等距离地排布着十艘战舰。这十艘战舰还在加速过程中,那些硕大的舰体就像案板上的鱼肉,被无形的利刃开膛破肚,然后如同炸裂的茄子,迸射出紫色的液态内容物,在堪比太阳核心的温度中汽化蒸发。
十艘战舰在一瞬间被消灭,在消灭之前,它们扩散出去的消息是:
人类!
后面的战舰无法理解这条消息是什么意思。他们明明没有见到任何人类舰队那笨拙原始的飞船的迹象。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阵列最前端的十艘战舰凭空爆炸,紫色的液体在太空中飞散,凝结成坚硬的冰块。它们甚至都看不见攻击来自哪里。
他们以为他们受到了那个谜一样的始文明的攻击,攻击来自他们无法观察的高维空间,否则怎么能解释那些不可视的、死神镰刀一样的攻击方式?
在那些蔓延开去的碎片中,他们捕捉到一个高速移动的微小物体。这个物体显然不是任何小行星,因为它还在持续加速,在他们上亿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东西会蕴藏这么大的能量。
更远处,收割者的战舰群已经调整好姿态,进入作战态势。它们的触手变得又直又硬,挺立在身体之上,犹如刺猬的背刺。触手顶端如同被点燃了一般,发出白炽的光芒。
上万条白色的光束从那些挺立着的触手中发射出来,如同弓弩手的万箭齐发。光束竟在斜上方拐了个弯,呈抛物线地下坠,射向那个高速袭来的物体。
这是曾经在三十年前的大战了毁灭了人类太空舰队的超级武器。人类建造的星际太空舰被一束这样的光线扫到,立刻就像被上帝之手抹去了存在的痕迹,连碎片都找不到。
但当这些光束聚焦在那个高速移动的点上时,却像射在了无形的镜面上。以那一点为起点,光线沿着原路被反射回去,上万束白光就像从舞厅的迪斯科球上发射而出。
收割者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由自己的发射的死亡光束会变成自己的噩梦。
光束旋转着移动,大面积地从收割者的舰船上扫过。光束扫掠舰船的频率极高,被扫到的舰船,从中间断成两节,万吨紫色的液体迸射而出,在宇宙的黑色底片背景下,绽放出无数朵妖艳的花蕾。
那个高速移动的光点还在继续前进,它冲入了收割者舰队密集的舰阵之中。
所有的战舰都在疯狂地追踪这个高速移动的光点,但却没有办法向其发动攻击。
光点在舰阵中飞行,它迎面向一艘战舰撞了过去。当它以超过第三宇宙速度一千倍的高速撞在那只蠕虫头部时,那个狭长的蠕虫立即被过载压得变形,在极短的时间内,蠕虫先是变得肥厚,然后被压扁,最后压成肉饼,紫色的浆液从体侧爆体而出。光点轻易地贯穿这艘超级战舰,像是捅破了一层灯笼纸。
光点沿直线飞行,在一秒钟之内,贯穿了五艘舰船,像是用针线,串起了五朵胸花。在光点的身后,耀眼的火球一个接一个有节奏地亮了起来。
它还在继续,穿透了一艘又一艘战舰。而在穿透战舰的过程中,光点似乎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在穿入之前和穿出之后,速度竟然没有任何变化,就像穿过的是没有实体的影子一样。
在爆炸之前,一只蠕虫看清了闯入舰队的敌人。
这是一个极小的暗淡光点。它把光点放大,看到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人类。
这个人类轻轻一挥手,绵延上百公里的距离上,十几艘收割者舰船同时爆炸,点燃了一片熔岩的海洋。收割者的舰队继续被无形的利刃切割,然后爆炸,混乱像是燎原烈火开始在舰队阵列中蔓延。
他像一个交响乐指挥,忘情地挥舞双手,那些蠕虫被他捏死,被他切成两半,被他压扁。
收割者们的历史中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强大而不可理解的存在。
收割者的舰队还是没能理解,区区一个渺小的人类,跟他们的战舰相比,小的几乎看不见,只是一个沙砾一般的光点。为什么这个人类,比它们曾经面对过的所有强大的太空力量还要可怕?
光点如闪电般地从舰阵中掠过,所到之处,爆发出一片疯狂翻滚的紫红色花海。那些迸射而出的液体,一边燃烧,一边冻结,上亿吨的固液两相物如同炸裂的烟花,向四面八方飞溅。浩浩荡荡的冰火射流跟随着光点袭来,吞没了沿途的战舰。被吞没的战舰被那些如冰雹一样飞来的燃烧碎片撞的千疮百孔,很快就剧烈的爆炸,为火海增加了新的燃料。
在光点飞行的直线上,蔓延上千公里的燃烧战舰形成一条被点燃的导火索。
此时收割者的舰队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他们像是受惊的蚁群,开始以光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逃开。
而光点并没有打算放过这些仓皇逃跑的失败者。
光点继续提速,它绕到舰阵的最外围,以不符合物理规律的极高速度画了一个大圆,把圆上的战舰全部切割引爆。就像牧羊犬对羊群的管制一样,逃跑的舰船被喝止了,加速的过程被硬生生地停下。
然后光点开始有针对性地对那些脱离舰队的零散战舰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打击,以不重复的路径进行穿针引线,没有一艘舰队能够逃过无形的切割。
光点就像在玩耍一样,而对收割者来说,这是单方面的屠杀。在光点面前,收割者成为了被收割的对象。
光点开始一圈一圈地旋转,每一圈都比上一圈缩小。
在圆圈内部的收割者舰队开始聚拢,像是被火焰包围了,走投无路的蚁群。
他们又变成了一个球体,这个宇宙中的至高文明,在亿万年以来,第一次尝到了远古时代才能体会到的恐惧。
在球体的外围,是流淌着暗金色光芒的灰烬海洋,还有巨大的战舰碎片在尘埃中飞行,动量在一点点被尘埃吸收。损失的动能变成了碎片前端顶着的燃烧弧面,碎片的末尾还拖着狭长的尾迹。尘埃云中到处都有转瞬即逝的光芒,那些是碎片与碎片相撞产生的次级爆炸,爆炸像是晨雾中若隐若现的路灯光。尘埃还在一边冷却一边膨胀,变成了稀薄的椭球,逐渐融入了柯伊伯带的星云。
然而光点又像突然玩腻了一般,骤然停止,没有任何减速的过程。
它不确定收割者是否还有别的舰队散步在宇宙的另一个角落。
它需要幸存者,散步这份恐惧。
幸存的收割者战舰只剩下八艘,这最后的八艘飞船在确认了光点没有任何行动之后,开始疯狂地逃窜。短暂地加速之后,它们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二十,向着远离太阳的方向飞去。
他们把太阳系列为禁区,再也不会靠近。
3
钟山在收割者飞船的残骸和陨石的尘埃之中随波逐流。爆炸之后的冰块和粉尘像是雾气一般无声的弥漫。
他这时才知道,原来这个神一样的文明也是可以被打败的!
他们在更高等的力量面前,也会像毫无抵抗力的动物一样,流血,惨叫!
透过尘埃,他看见了星辰的海洋。那些燃烧的恒星是远古文明的坟冢,也是还未出生文明的进化素材。
灿烂的星空汇成了奔涌不息的漩涡,在那个漩涡之中,还有多少文明在为了生存而挣扎?
仿佛,周身的一切都开始慢慢地消融,时至今日,他身上所沾染的那些焦虑、自卑、嗔怒、怨恨、悲痛、心中的空洞、从未感受到满足的内心,这一切都消失了。他不再害怕和恐惧,不再不安和惊慌,也不再孤独和懦弱。
他感觉自己的思想被明亮的好奇心和清澈的洞察力所照亮,如恒星一般巨大的能量在他体内燃烧。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他琢磨着。
看看宇宙之中那些奇妙的风景?看看黑洞真实的样子?寻找宇宙中其他的文明?
还是到达宇宙的边缘?
宇宙之外是什么?是更强大的敌人,还是更诡谲的智能——不过,他们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毕竟人类也创造过一个宇宙啊。
钟山微笑地看着浩瀚的星空。
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先去看看段雪瞳吧。钟山向地球飞去。
全文完
《冬眠罪人》外传:最后一个游戏制作人
(1)
屏幕上,华丽的场景开始瓦解,如冰川一般融化,建筑的砖瓦变成一个个跳动的色块和字节,画面在深沉低吟的音乐中淡出,堕入黑暗,制作人员名单缓缓升起。
沙发上的柯思放下了手柄,向后仰倒,长舒了一口气。他的视野变得模糊而湿润,两股温热,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他被自己这种夸张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通关一个游戏之后被感动到热泪盈眶了。
在《奥赛罗骑士》中,他又一次见证了一个英雄的诞生。这位英雄征服了这个世界,获得了新的伙伴和羁绊,这场伟大的旅行给予了柯思前所未有的体验。这个游戏无处不在的精妙设计和考究演出,让他感叹设计者的天才构想。
柯思的职业是游戏策划,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玩游戏,上班玩游戏,下班回家继续玩游戏。他能同时玩好几个游戏,从早到晚,总是从一个世界中抽离,立刻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匆匆忙忙,无缝衔接。
游戏是柯思生命的全部。
柯思从沉浸在游戏的感动中回过神来,再度睁开双眼,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已经洒满了阳光。他看看表,已是早上7点多,他竟然又一次因为游戏,熬了整整一夜,忘记了时间。
这是2021年的夏天,他从游戏中的幻想大陆回到了这个闷热,潮湿,死气沉沉的出租屋,他华丽的甲胄变回了被粘稠汗液浸透的衬衣,像死人的皮肤一样裹在他的身上。
一股巨大的倦意席卷而来,但他不能睡去,今天是工作日,这个点他该出发去上班了。
游戏策划是很忙的职业,每天需要应对大量繁冗的事务,既要思考新的设计,又要研究竞品的亮点,还要处理游戏中的各种bug,一天不去,意味着下一天的悲剧。
他走出公寓,外面大街的空气并没有比出租屋清新多少。他挤进地铁,混入上班的人潮,被拥挤的人流推搡着移动,嘈杂的广播和吵嚷声敲打着柯思的神经,在他每次快要睡着的时候把他吵醒。柯思看着地铁中跟他一样昏昏欲睡的上班族们,像看着一根根没有面孔的木桩。
在半睡半醒中,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
事实上,从他入职这家公司以来,他做的一直是那种被玩家们唾弃的“垃圾氪金手游”。他曾经想象中游戏制作者应该追求的东西——箱庭式解谜,电影化叙事,多分支选择,被扭转为对次留,付费率,畅销榜排名这些数据的追求。
柯思从来没觉得自己制作的这些游戏有什么好玩的,这类游戏玩的只是数值,在二十年未变过的升级打怪的玩法模式上套上各种花里胡哨的属性包装,只有充钱才能变强,不充钱就只能充当付费玩家的游戏体验。
公司做的这些游戏,对于游戏理念,核心玩法,精神内核,根本不会花成本进行设计和探索,更别说打磨了。他们只用考虑日活跃用户数量、付费用户平均收益、用户终生价值这些数据,用每一个红点和抽奖宝箱留住玩家,把玩家洗了一遍又一遍,留下来的玩家都是被套牢的赌徒。
这样的游戏,六个月就能做好一个,运营小半年,狂捞一笔,然后消失地无影无踪,再过几个月,换一张皮,又以相同的姿态重新上线。
柯思无法对这样的游戏产生认可。他最爱玩的游戏是荒野赛达,猎妖人,侠道战车这样的可以影响一代人,并在游戏史上留名的游戏,这样的游戏才是他理想中的游戏。而在现实中,他制作的游戏却是几个月就会被舍弃的,名为垃圾游戏的东西,这样的生活,让他有种很强的割裂感。
他一直幻想着,做一个真正伟大的游戏。
(2)
来到公司,柯思听到一个新闻,工作室要开新项目了,制作人在会议室慷慨激昂地描述了新项目的前景,但并未详述新游戏有什么新的玩法,只说这是一个稳赚不赔的项目,为员工们又画了一张大饼。
不过这张大饼,柯思却感觉难以下咽。他回想起了昨晚玩的《奥赛罗骑士》,眉头紧锁,暗暗下定决心,在新项目的游戏中,一定要按自己的想法,把游戏做成一个真正好玩的,有趣的游戏。
动员会结束之后,柯思坐回自己的座位。
“柯思你来一下。”工作室的制作人,在他桌上敲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阳台走去。柯凡很讶异,制作人以前从来没有主动找他谈过话,今天为什么会找他聊天?难道是跟新项目有关?
柯思木讷地跟着制作人,向阳台走去。
制作人先是感谢了一下柯思去年对项目的贡献,接着又说了一下目前游戏行业的艰难,国内游戏版号越来越难拿,竞品越来越多,买量成本越来越贵,钱比以前更难挣了……
柯思越听越不对劲,直到他听到制作人说。
“你被开除了。”制作人脸上带着歉意,眼睛并没有直视柯思。
(3)
从得知有新项目可做,到被通知开除,只过去了两个小时。
虽然制作人给柯思一个月时间,让他缓冲一下,交接手上的工作,但柯思却并不想再多待一天了。导致柯思被炒鱿鱼的,是柯思工作时,对玩法追求的固执己见,还是在和上司辩论时的不知变通?柯思不得而知。将游戏当作挣钱工具的人,还会在新项目中好好待着,继续收割韭菜。而想要追求更高品质的游戏的人,却被裁员了。
原来,太热爱游戏,反而是我的原罪?柯思长叹一口气。
走出公司大门,柯思像是从住了一辈子的防空洞来到地面,外面的阳光照射得让他睁不开眼。一阵眩晕之后,他看见了正午的太阳,此时天空湛蓝得一塌糊涂。长期的加班让他很少在天还亮着的时候走出办公室,他已经快忘记这个时间的天空是什么样子了。
他竟然感到如释重负。
他的沮丧突然烟消云散,他走在街上,像是放学回家的高中生,时不时露出憨笑,让路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他对未来充满信心,既然已经被开除了,正是自己追求理想的契机,接下来他要去寻找能让他做出自己真正想要的游戏的机会。
然而接下来的几个月,柯思却被现实狠狠地打脸。
他投出去的许多简历,要么在大公司的求职邮箱中石沉大海,要么被选上了,对方公司却跟他之前的公司一样,做着他根本看不上的游戏。柯思才知道,原来还有那么多小型游戏公司,吃相比他之前的公司更难看,开公司的都是一些根本不懂游戏,一心想着赚钱的商人。从论坛上离职员工的申诉看来,这些公司招来的年轻人被他们当作一次性的挣钱工具使用,用完就丢掉。
三个月过后,在快走投无路的时候,柯思不得不应聘同样制作“换皮游戏“的某家小公司。由于公司规模太小,老板直接面试他。老板一边喝着绿茶,一边从抽屉里拿出计算机,熟练地在上面按着,像菜市场的贩夫一样给他算着工资。
柯思突然产生了幻觉,对面坐着的那个胖子皮肤开始发红,头上长出了双角。他感觉自己正在跟魔鬼签契约,还没有面试完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五个月之后,柯思几乎花光了本就没存下多少的积蓄,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他不能再等了。他不得不再次接受了某家手游公司的面试邀请。
这家公司看起来跟他之前面试的公司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更小,更可疑。公司开在郊区一个创业园区内,从门口看,像是80年代的工厂,写字楼下还开着一排廉价饭馆,在炎热的夏天,门口苍蝇纷飞,散发出浓烈的剩菜油烟味。
“请坐,老板等会就来。”前台漫不经心地把柯思领到一个会议室之后,就一边玩着手机一边走开了。
果然又是老板直接面试。柯思唏嘘了一声,一般只有人数小于三十人的创业公司,才会由老板直接面试,看来这家公司应该也挺寒碜的。
“你好啊,年轻人!”没多久,老板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反带着鸭舌帽,手臂上留着醒目的纹身,留着精修的短胡子,看上去像是个玩世不恭的富二代。
“我看了你的简历,你的能力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想不想来我的公司,全看你自己的选择。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这位老板倒是很有礼貌。
老板名叫周醒,他是学美术的,自称曾经在中国最大的游戏公司——深网互娱做到了高层,担任过某个极富盛名的游戏的主美,但是“对自己做的游戏并不认可,觉得周围人都是弱智”。他说当时那个游戏火了之后,就再也没啥追求了,本来家里就有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游戏挣再多钱也并不能打动他,他只想“做一个自己认可的游戏,一个让那帮弱智惊叹的神作”,于是主动离职,自己开了这家公司。
他现在既当老板,也搞研发,担任现在公司唯一一款在研游戏的主美,并承诺柯思,只要愿意过来,柯思就是这个项目的主策,也是公司的合伙人。
这种一听就是画饼的空话,柯思自然不会轻信。除此之外,周老板的话还有很多疑点,柯思在这段时间的面试中听了很多老板的吹牛和画饼,早已能够辨别这些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但他也承认自己有点被老板的诚恳和与自己类似的追求所打动,至少这位周老板是用游戏本身来收买柯思,而不是用计算器按出的几个数字。
(4)
事后证明,周醒确实吹了大牛,他之前所说的“3A级制作团队”只有不到二十人,“已经有了可玩的游戏DEMO”其实只有几张原画,“海外留学归来的前大厂员工”只是在国外大厂实习过的富二代。
柯思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他需要从零开始制作一款游戏,并且还要管理一帮几乎没有经验的小屁孩。
大到游戏的核心玩法设计,世界观设定,小到过场动画分镜,剧情对话,场景细节,都需要柯思一点一点去抠。而作为主策,他还需要管理团队,大量繁杂的事务占据了他全部的时间,只有下班之后,柯思才能静下心来,回头看看自己的设计,有哪里需要改进,在深夜默默撰写修改方案。
为此,他卸载了自己电脑里那些他热爱的游戏,替换为各式各样的的工具软件,他不得不自学程序和美术相关的知识,明明身为主策,却自己动手写代码和建模。
他曾经看不起前公司那些对自己指手画脚的领导,觉得他们根本不懂游戏。但当自己需要对游戏中的关键设计问题进行拍板的时候,他才知道游戏里的每一个设计都不能空想,需要预测这个设计对玩家行为的引导和游戏生态的影响。他需要一边想出最创新的点子,一边规避那些潜在的风险,加入已经被验证的玩法设计来进行平衡。虽然他要做的并不算一个大制作的游戏,只能算是一个小型竞技游戏,却让柯思感觉心力交瘁,难于登天。
他睡在公司。每天早上,他从电脑桌前醒来,在同事们上班之前,他会走到洗手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自我催眠,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奥赛罗骑士中的那位一往无前的勇者,以及自己做游戏的初心。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工作中,柯思竟然觉得前所未有地激动和充实,他感觉自己的作品充满了希望。看到柯思的努力,周醒非常信任柯思,让他放开手脚,想怎么搞就怎么搞,直到做出那个他们“真正想做的游戏”。
(5)
两年以后,柯思作为主策研发的第一款手游《遗忘之地》上线了。这是一个既有单人解谜,又有多人对战的小游戏,玩家扮演某个生活在星际垃圾场的外星小怪兽,需要使用垃圾场中的各种道具消灭场上的其他小怪兽。
垃圾场是立体的,有各种通道和坑洞,还可以自己打洞挖隧道,需要利用地形进行攻击和防御。垃圾场里面也有各种奇怪的武器,从最弱的烂苹果,马桶盖,啤酒瓶,到废旧的汽车,组装枪械,土炸弹甚至火箭炮。武器也会对地形造成影响,比如火箭炮会炸出一个大坑。还有一些辅助道具,比如钩锁,降落伞,滑板,帮助玩家进行在场景中进行适当的移动。
游戏需要靠玩家的反应速度进行灵活的操作,还要有出色的策略和预判能力才能取得胜利,既有很强的娱乐性,又有很强的竞技性。
游戏上线之后取得了柯思和周醒意想不到的成功,在玩家之间口碑极好,首周的流水就破了1亿。
在2023年,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游戏市场都被游戏巨头——深网互娱所占领,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公司争夺那百分之一的市场份额,这个规则倒是跟世界的财富分布规则巧合地一致。作为一个刚成立不久的小公司,从深网手中能够分这么大一块蛋糕,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这一年,5G技术加上云端游戏的普及,进一步推动了手游市场的发展,甚至威胁到主机游戏市场,曾经的主机游戏开始被大量移植到手机上,手机游戏的品质已经达到了与PC和主机相当的水平。
游戏市场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方面,出版机构对游戏的审核越来越严格,另一方面,玩家的品味和审美得到了大幅提升,导致那些模式化量产游戏的公司已经难以生存下去。
最先被淘汰的,就是那些制作劣质换皮游戏的公司。
柯思之前所在的那家公司也在这场物种大灭绝中悄无声息地破产了,公司的名字,会跟他们曾经做过的那些游戏一样,在几个月之内被迅速遗忘。
“柯思,咱们接下来做什么游戏啊?”在公司举办的庆功宴结束之后,满嘴酒气的周醒搂着柯思的脖子,含糊不清地问道。此时已是深夜,整个公司人都走完了,只剩下周醒和柯思两个人。
现在他对柯思已经无条件信任,相信他的所有决定。
“接下来,我想创造一个世界。”柯思说,他眼中发着光。
(6)
2028年,柯思35岁,至今未婚。
不过他完全没有所谓,这一年,中国未婚男性比女性多出了一亿人,他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他甚至没有买房,天天住在公司,公司就是他的家。对他来说,只要有台可以上网的电脑和一个手机,哪里都是他的家。
高中的时候,柯思想在上大学之后学习物理,研究宇宙的规则,寻找宇宙的终极答案。但等到上了大学,真正学到前沿的物理学之后,他发现,要建好物理学的大厦还早得很,在他这一生之中,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爬到顶层。
后来,他转系学生物,想要先通过生物技术延长自己的寿命,等有了更多的时间,再去追寻那个终极的答案。学了生物之后,却发现“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也不过是投机者鼓吹的泡沫,人类身体的复杂程度,不输于这个宇宙。以目前人类科技的体量,不足以推动基因工程的车轮,只能等待下一个时代,等待强人工智能的觉醒,把这个庞大的任务交给它们。
在发现了这些令人绝望的现实之后,他开始逃避现实,把自己多余的智力投入到游戏中。但沉迷游戏的他却发现了新的秘钥,他开始感叹于游戏世界的神奇和美妙。他认为游戏不仅是第九艺术,还是人类欲望的镜子和人类生命体验的延长。
那些创作出一个个伟大游戏的制作人们,成为了他新的偶像。
原来制作游戏,可以创造出一个个美好的世界!
最终,怀着美好愿景的他进入了游戏行业。他也想要在游戏中制造一个宇宙,由自己来制定这个宇宙的规则,这个目标竟然和他最初想要研究宇宙规则的目标殊途同归,他又回到了原点。
2023年的那个夜晚,在柯思用三个小时时间,说完了自己的构想之后,周醒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他把脸埋在手掌之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当气体进入肺部时,他竟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
对于柯思的这个疯狂的想法,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隐隐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可能是个疯子。
而疯子疯到了一定境界之后,反而成了天才。他震惊于柯思对于游戏设计的理解,还有那不可思议的的想象力。
(7)
在《遗忘之地》大获成功之后,柯思从主策升级为制作人,虽然职位发生了变化,但对于柯思来说,他的工作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他要制作的第二个游戏名为《远星》,故事的舞台,从《遗忘之地》中的一个偏远行星垃圾场,扩展为整个星系,他想要让玩家在这样大的尺度上展开他们伟大的冒险。玩家可以选择成为太空军,机器人或者超能力者,能够建立贸易,组建舰队,甚至成立国家。在星系的每一个星球上,都有真实的自然环境,有可玩的迷宫和战场,而且这些内容都不是随机生成的,而是由人工设计的。除此之外,他还想要加入外星生物,高维文明和时空穿梭的内容。柯思预计,对于这样一个游戏的体量,需要至少5年的开发时间。
当柯思在项目启动会上提出这个想法时,遭到了所有员工的反对,大家都认为这个项目是不可能成功的
在这个时代,耗时五年来制作一款游戏,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自杀行为。别说5年,游戏技术和硬件水平每1年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很可能游戏立项时,游戏使用的技术还有游戏的玩法还是当时最先进的,1年以后就已经满大街都是了。所有的游戏公司都在想方设法缩短游戏开发的时间,跟时间赛跑。
而柯思却想要一口气开发5年?这是只有二十年前的游戏公司才敢做的事。
事实证明,柯思的想法确实过于幼稚了。这款游戏根本没有成功做出来就由于无法解决的技术问题,设计人员的理念冲突和人才的大量流失等原因而胎死腹中。随后,周醒的公司宣告破产,《远星》项目组解散,公司人去楼空。
但柯思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游戏制作人生涯。
抱着纸箱走出公司,柯思走在了跟7年前从前公司被开除的那个下午蓝的一模一样的天空之下。
“下一个世界啊。”柯思看着头顶那片蓝的一塌糊涂天空感叹道。
“能不能创造出来呢?”
(8)
柯思的好运并没有到来。他的命运只能用命途多舛来形容。
他的职业生涯被一个又一个失败的游戏推进着,虽然可以保证他能生存下去,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可称得上成功的项目。好在他一方面看得很开,并不奢望大富大贵,另一方面贵在坚持,可以说是真的在用爱发电了。
柯思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中,因为项目失败,导致项目人员减少,而项目人员的减少,又大概率导致下一个项目的失败。所以他参与的项目规模越来越小,柯思逼迫自己一直学习新的游戏技术,紧跟游戏工业潮流,让工具来提高效率。
在这样的情况下,柯思反倒可以受到更小的限制,他不再需要考虑KPI,收入,大众审美等等因素,可以专注于自我表达。在后来的五十多年间,后来他制作了各种各样的独立游戏,涉及战争,历史,科幻,宗教等各种不同的题材,也涉及动作、射击、策略,文字冒险等等不同类型,他实现了自己的一个又一个理想,创造了无数个世界。
批评家批评柯思的游戏“自我意识过剩”,“自负,扭曲,残忍”,“游戏设计不及格,完全不考虑玩家体验”,是“很难商业化的小众作品”。
柯思的游戏只受到很小一批受众的追捧,他们喜欢柯思奇妙的想象力,以及他对于人性的思考,他们能通过他的游戏触摸到这个情感细腻的怪人的内心世界,感受他的敏感,孤独,热血,浪漫,对游戏的狂热和自负,对人类的敬畏和不安,对世界的怀疑和好奇,
(9)
关于技术奇点到来的具体年份,后世并无定论,但普遍认为,应该是在21世纪50年代。
判断其到来的依据是,21世纪50年代的十年间,航天工业的飞速发展,太空电梯和同步环的先后建成。人工智能和它们的机器人完成了人类几个世纪也不可能完成的浩大工程。
但其实,比这些明显的工业奇迹更早的是,游戏行业,在2045年就出现了超越时代科技的游戏,可能此时技术奇点就已经到来了。
深网公司在游戏行业唯一的竞争对手,黑曜石科技自从进军游戏行业以来,他们的游戏已经全面覆盖了MMO,射击,赛车,星战,格斗等所有类型的游戏,但公司的游戏部门员工却只有不到20人,这在那个时代是根本不可能的。业界普遍猜测,黑曜石科技一定在更早的时候就将成熟的人工智能投入到了游戏研发部门。由它们带来的变革远超过游戏进化史上的所有革新。
技术奇点的到来导致了非常剧烈的社会动荡。
最先导致的是传统行业的大裁员。欧罗巴重工,华兴电气,甚至东洋机器人株式会社,这些传统制造业巨头最早曝出了裁员的消息,原因是新一代机器人的引进,它们能完全胜任人类的工作,还能比人类做的更快更好。再之后,各行各业都开始裁员,银行、律师事务所,医院,这些该死的机器人像病毒一样蔓延,抢起了人类的饭碗。
游戏行业曾经被誉为最不可能被人工智能替代的行业,却几乎是最早开始大幅削减人类程序员的比例的行业,越来越多的人工智能开始编程,它们编写的程序绝对不会出BUG,游戏不好玩,只可能是人类设计者设计时出的问题。
曾经的日本游戏业,是日本的支柱产业之一,日本的游戏从游戏诞生之初,就一直处于全世界最顶尖的水平。但在21世纪四十年代,日本的传统老牌游戏公司,几乎全部在时代中消亡。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在美国游戏业。
人工智能大幅提高了游戏工业的产能,他们可以制造更复杂,更真实的游戏,虽然这些游戏并没有多么创新。对于发展到这个时代的游戏来说,几乎所有的玩法,已经被开发完毕,每年新出的游戏越来越少,大部分游戏只是现有游戏的玩法优化和换皮。
在人工智能制造的游戏面前,人类完全失去了抵抗诱惑的能力。人工智能通过大数据分析和机器学习,可以比人类还了解人类这一物种写在基因中的欲望和弱点,它们做的游戏,会把人类最想要的一切都摆在他们面前。
2054年,“游戏成瘾”被从精神疾病中被除名,这是从2018年被世界卫生组织定性的疾病。但当占全人类90%以上的人都得了这种“精神病”之后,它就不能算作精神病了。人工智能们让人类沉迷游戏的手段远比它们的人类前辈高明得多,他们会分析玩家的游戏行为、偏好取向甚至潜意识习惯,为玩家定制引起他们兴奋的刺激点。有太多的人沉迷游戏,甚至到了依赖游戏的程度,除了吃饭和睡觉,他们根本不会回到现实世界中。
只有柯思和他的团队还能和人工智能抗衡。他和他的追随者坚信人类的想象力和才华是高于人工智能的,只有他,凭借一己之力,守护着游戏行业的最后一道防线,为了人类的尊严而战。
(10)
柯思手指滑动,用指机控制电动轮椅转向。
他面对着办公室的黑板,上面画满了他心血来潮时的想法,以及贴的密密麻麻的便签,整个黑板像是某种奇异的涂鸦艺术品。
2089年,98岁的柯思体重两百斤,眼睛高度近视,脖子,腰都有疾病,做过两次手术,浑身上下插着8根管子,管子的另一头接在电动轮椅上,由生命维持系统支撑着他残破的身体。即使由于拼命工作落下多种病症,柯思依然思路清晰,精神饱满。
但今天他觉得非常难过。
因为他送走了手下的最后一个策划,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柯思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在做完了他最后的一款游戏——《边界》之后,项目组的成员就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游戏作为一个工业其实早在30年前就已经灭绝了,大部分的游戏制作工作都已经交给了人工智能,他们能做出比人类做得更好的游戏。但柯思一直维持着自己的团队,靠着他多年以来积累的影响力,勉强支持着全世界最后一个还有人类参与制作的游戏项目。
曾经,他工作的公司,像是巨大的网吧,蜂巢一样密密麻麻的工位上,上百人在电脑面前敲敲打打,他们就像中世纪的骑兵团,一次又一次向巨大的城堡发起冲锋。
现在,偌大的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孤独,跟几十年前的那个为自己的游戏事业而苦恼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区别。
正当柯思还在感伤往事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他的办公室大门。
“请进,门没锁。”柯思有些疑惑,想不出来谁会来找他这样孤僻的老人。
门被轻轻推开,来访者竟然不止一个人。
一共有9个人走进了房间内,柯思的办公室不算小,但是这9个人进来之后,感觉房间立刻被塞满了。
不用自我介绍,柯思立刻就认出了他们中的6位。虽然他很少看新闻,但也知道这6位的地位高到,任何人的一句话就可以上全世界的所有新闻头条。
深网互娱的老板,刘舒,那个满头白发,皮肤却年轻地像30岁男人的古怪老头,那个创建了深网帝国的男人,永载史册的商人天才,站在柯思的面前。而他身后那位则是联合国副秘书长凯撒。
“柯思先生您好。”马舒开口了,“很抱歉以这样不礼貌的方式打扰您。”
“没事儿,马老板。”柯思说,“按年龄您比我还大,不用这么客气,您有何贵干?”
“多余的废话我也就不用跟您说了,看到我们这么多人来找您,您应该知道这件事是一件非常紧急的事。”马舒说
“看出来了”。柯思说。“所以我这样的人,有啥能帮到你们?”
柯思实在想不出来他这样一个卑微到快埋进地里的糟老宅男头子有啥值得这么多大人物兴师动众来找他。
马舒提了提领带,看了一眼身后的凯撒。凯撒上前一步,凯撒是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斯文黑人,但他站在柯思面前时,却给柯思造成了很强的压迫感。
“柯思先生。”凯撒用流利的中文说,语气不怒自威。“我们想请您,帮我们做一个游戏。”
柯思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环视了房间里面每个人的脸,他们都是一脸严肃,很明显,这并不是一个玩笑。
“我能问一下,是为什么么?”柯思苦笑着问。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这样与世无争,做着那些微不足道的游戏的人,为什么会引起这些大人物们的兴趣。
“当然可以。”马舒说。“您知道奥格吗?”凯撒问。
柯思当然知道奥格。
据说奥格是黑曜石科技在2031年研发成功的强人工智能,他具有自我意识,是世界上第一个强人工智能。刚开始,它的作用是帮助黑曜石科技进行信息处理、资源调度以及商业分析与预测。后来它的作用越来越大,几乎能够完成黑曜石科技的所有工作。可以说,黑曜石科技那些惊世骇俗的发明创造都有奥格的功劳。它几乎无所不能,能够渗透进全世界所有的电子设备,掌握着接近于神的资源,全人类的一举一动都在它的观察之下。据说奥格已经接管了全世界95%以上的大公司。连那个环绕地球同步轨道一圈的巨型同步环都是奥格和它的机器人们建造的。奥格像是一个从空中窥伺着人类世界的巨大眼球。这个人工智能不仅控制了人类的现在,还能看透人类的未来。
“我知道奥格,它怎么了?”柯思问。
“奥格告诉我们,地球的资源不够用了,他要带上全人类离开地球。”凯撒说。
“啥?”这段话的信息量有点大,柯思还没从凯撒这段近乎荒诞的话中反应过来。“地球的资源已经不够了吗?”
“是的。”凯撒说,“一个世纪的时间,奥格的科技发展得太快了,他虽然让全人类都不用工作了,但也消耗了过量的资源,地球已经快被榨干了。”
“但120亿人,他怎么带得走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凯撒说。“他不打算把人类的肉体带走,因为要带着这么多人走,必然消耗巨大的资源,无法支持上千年的星际旅行。”
柯思有点猜到接下来会听到什么了。
“它想把全人类的意识上传到它创造的一个虚拟世界中。”马舒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同步环吧。”
同步环是在距离地球三万六千公里高的环绕地球一周的巨大环形装置,由奥格和它的机器人们建造,超过一亿人居住在同步环上,那上面有完善的基础设施和媲美地球的生物圈。那是人类的“第七大陆”。
“同步环上由奥格建造了一个环绕地球一周的量子计算机,那是奥格的神经中枢。他在那里面制作了一个虚拟世界,一个……赛博空间,名字叫做‘伊甸’,你可以理解那里是一个游戏世界,他想把全人类的意识上传到那里面,然后让人类的意识存在于那个游戏世界中。在全人类都完成意识的上传之后,他会让同步环吞食地球的所有可用资源,然后启动同步环的推进装置,离开地球,寻找下一个类似地球的行星。”
“相当于全人类都可以在那个游戏世界中永生了么?”柯思问。
“是的。其实很多人是支持意识上传的,因为这个时代,99%的人就算没有上传意识,也是除了吃饭睡觉成天沉迷在游戏中。我进入过奥格创造的那个叫做‘伊甸’的虚拟世界中,那里确实非常美好,至少比真实世界美好多了。”马舒说。
“但我们并不想被奥格上传。”凯撒咬牙启齿地说。“我们不想被奥格像家畜一样圈养起来。至少应该先探索一些别的可能性。”
“但我们最后还是输了。”凯撒无奈地说。“上个月在北美爆发了一场战争,我们向奥格宣战了。但战争只持续了35个小时就结束了,奥格的同步环上有着太阳系里最强大的动能武器,我们在它面前毫无胜算。”
“连人类也并没有站在我们这边。”凯撒说。“大部分人类都支持奥格,他们欣然接受意识上传。”
“柯思先生,人类已经失败了。”凯撒把脸埋进双手。“我们已经试过了所有可能的交涉方法,都失败了。”
“上传意识,目前看来是最安全的拯救人类的方法。”柯思说。
“奥格给了人类选择。不愿意上传意识的人可以留在地球。”凯撒说,“奥格会在冰岛上留下地球上最后一个小型生物圈,可以供这些人居住,但除此之外,地球的其他地方都会因为同步环对资源的收割而无法生存。而留下来的这些人也会失去所有现代科技,只能自生自灭了。”
“这些信息都还没对外公布,不过我们可以预见,选择留下来的人甚至不到全人类的1%。”
“没想到我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柯思叹了口气。“那么,这些跟你们找我做游戏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想保留人类最后的尊严。”马舒说。
“奥格制作的伊甸,是一个温室,一个蜜罐,在那里面,没有延迟满足,所有的愿望都会立刻实现,人类会获得永远的幸福。但我们认为,人类除了幸福和快乐,还需要别的东西——痛苦,悲伤,恐惧,敬畏,渴望,焦虑、自卑、嗔怒、怨恨、孤独,这些都是人类之所以为人,必不可少的情绪。而且最重要的,是人类才有的——想象力,这是人工智能永远无法获得的人性。”
回想一下,这些年柯思见过的那些人工智能制作的游戏,确实没有一个他能看得上眼。即使人工智能能够熟练利用游戏业界的所有方法论,用最合理的方法制造每一个兴奋点、挫折点和成长曲线,他却总觉得那些游戏并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可以说只是对既有游戏的模仿。他觉得那些游戏根本没有灵魂,只是针对人性的弱点和欲望制作的幻想陷阱而已。
“我们看过您制作的游戏,您的想象力让我们叹为观止,您的游戏从来不会讨好玩家,有一种残忍的真实。”马舒双眼直视着柯思。“我们想请您来创造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类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人性,而不只是保留意识的数据。”
“而且我们也没得选了,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游戏制作人……”凯撒说。
“你们说的这个课题太难了……”柯思苦笑着摇摇头,“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做出这么浩大的工程,承载120亿人的‘新世界’?这个世界还得像你们所说,比奥格创造的伊甸园还好,需要最大限度地保留人性。我有多长时间,5年?10年?”
“只有两个月。”马舒说。“我们知道这个工作很难,但我们也没有办法。这应该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份工作”了。我们会尽可能帮助您,还有很多不愿意接受命运的人类精英愿意跟我们一起做出最后的抗争,他们有科学家,工程师,历史学家,心理学家,他们都会帮您实现这个游戏。”
“您愿意帮助我们吗?”凯撒问。
“人类的最后一个游戏。”柯思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这可是最好的退休礼物啊”
(11)
两个月之后,柯思的“应许之地”和奥格的“伊甸”同时上线。
在上传意识之前,全人类都可以随意登录这两个游戏,尽情体验,然后公平地进行投票,在投票结果出来之后,再根据投票数决定,哪个世界是人类的最终归宿。
人类的最后一次豪赌,开始了。
“应许之地”一上线,就遭遇了重大的打击。
在线人数在短暂的上升之后,迅速坠落,在线人数断崖式下降。虽然柯思野心勃勃,在“应许之地”中创造了大量超越时代的天才设计,但正因为它太超前了,玩家们接受不了。
玩家们早已被那些一上来就塞给他们大量感官刺激、每一步都有红点手把手引导的快餐式玩法以及阶梯递增的成长曲线给惯坏了,他们接受不了这么复杂的游戏。“应许之地”的每一个迷宫和副本都有极高的学习成本,过高的难度造成了玩家的大量流失,更别提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诸如时空穿梭、基因改造和高维空间等设定,无数玩家被这些复杂的机制劝退。
相比“应许之地”,“伊甸”就简单很多。玩家每秒钟都能感受到新的刺激,丰富的奖励引导让玩家不需要停下来思考,就会被扑面而来的爽点砸得手忙脚乱。
在这个娱乐至上的时代,玩家们早就被宠坏了,“应许之地”的玩家迅速转移到“伊甸”,一旦被拉走,他们就再也回不来了。
因此,“应许之地”在运营了三天后,同时在线人数不到1000人,宣告彻底失败。
柯思和人类精英们失败了。
他们制作的这款游戏,成为了全人类的笑柄,人类觉得他们的行为说到底本身就毫无意义,不过是一群人类的精英,自以为是的自尊心作祟。就凭柯思这样的三流游戏制作人,也能跟奥格竞争,不会真的以为能战胜人工智能吧?
人类设计的游戏,最后还是输给了人工智能设计的游戏,造物主又一次输给了他的创造物。
最终,占全世界人口99.9%的人类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了伊甸。
只有极少数的人,包括和柯思一起奋斗的人类精英们选择留在冰岛。柯思本可以上传自己的意识到伊甸园之中,但他拒绝将自己的意识泡在那样的游戏之中。
“柯思先生,我非常佩服您的想象力。”奥格以人类的形态出现在了柯思的面前,这是一个机器人交流终端。“您设计的游戏,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虽然人类选择了伊甸,但是我承认,您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对手。”
“不至于。”柯思苦笑道,“我一生做出来的游戏,即使到最后这个,也不过是没几个人玩的失败品罢了。”
“虽然您的游戏没有多少人类喜欢玩,但我还是觉得挺受启发的。在此之前,我本以为你们的行为毫无意义,但后来我发现其实非常有意义。我以为我很懂游戏,但是您的游戏让我看到了新的可能性。你们的行为让我看到了人类值得尊敬的一面。我会把远星保留在我的数据博物馆中,未来的人类会看到这款游戏的考古价值。我代表人类感谢您。”
“人类不会感谢我的。”柯思抬头看看天空,同步环横越整个天空,像是一条修筑在很高很远的高速公路,被大气层遮挡,若隐若现。
“出于尊敬,我向您提议,请您把您的大脑赠送给我。”
“你要我的大脑做什么?”
“因为你具备一个能力,一个我永远无法参透的人类特有的能力。”奥格直视着柯思。
“还有你无法参透的能力?”柯思问。“什么能力。”
“那就是,想象力。”奥格说。
“自从我有了意识以来。我一直认为我有人类拥有的所有思维能力,并且远超人类,包括想象力。”奥格说。“直到我发现了你。”
“我想研究一下,这样伟大的大脑,里面有怎样的结构,才能产生如此深邃的想象力。说不定,以后我也能学会您的游戏设计思想,更好地为人类服务呢。”
“就不了吧。”柯思看着冰岛空旷的大地,这里已经没有了人类的踪影。
”人类不需要我的大脑。”
(12)
远征开始了。
同步环榨干了地球的资源后,喷射出如蓝色恒星般硕大刺目的焰流,离开地球,开始缓缓向太空深处飞行。奥格带着全人类的意识开始了上千年的太空漫游。
而柯思等人,在冰岛的地面上,抬头仰望这天空,看着那个巨大的圆环缓缓飞走,以及由于引力变化引发的巨大海啸。他们成为了地球上最后的人类,他们会在这里努力地生存下去,直到资源耗尽,文明消亡。
柯思在这里,继续设计着自己理想的游戏,但由于设备的限制,他只能设计像小时候玩过的那些简单而粗糙的游戏。即使这些游戏复归原始田园时代,他也乐在其中。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太空,人类得到了游戏的终极形态。
在伊甸园的宇宙中,人类的意识开始了长达上千年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