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罪，补差价…
朝廷的确可说是仁至义尽了。
只用区区一点银子，就能将侵占的万千田亩，真正变成能传家百世的私财，对于地方卫所上的那些武官来说，这也可算作是件好事了。
但是对于孙维城他们这些勋贵来说，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事，这是在割他们的肉。
卫所上的那些人，为什么逢年过节的，就屁颠屁颠的来给他们送银子呢？
自然，他们是需要靠山的。
一个人为什么需要靠山呢。
自然，肯定是有事需要庇护。
卫所的武官，需要庇护的，就是他们所侵占的那些田地。
说到底，那些田地，名义上是官田，是属于国家的，若是没个靠山罩着，就他们那些小鱼小虾，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就算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们也没这么硬的牙口，所以他们才会乖乖的每年送上几万两银子过来。
但是现在，补点钱就能将原本属于国家的田地变成自个的，那卫所上的那些人还需要靠山吗，一旦没有事情需要庇护了，那他们还会在乖乖送银子来吗？
可以这么说，在革除卫所这件事情上，真正利益受损的，除了朝廷以外，就是孙维城这些勋贵了。
常延龄的一番话说完，当即就惹来了许多怒视。
当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利益，或者说不该拿的利益，在堂而皇之的拿了两三百年之后，那所有人都会将此视为自己应得的。
这就是人性。
眼瞅着常延龄要成为众矢之的了，徐文爵悄悄拽了下他的袖子。
常延龄暗自叹口气，随即坐了回去。
汤国祚余光左右扫扫，见周遭之人基本都是面带愤慨不满之色，长长的几个深呼吸后，突的一拳打在圆桌上。
哐当一声。
众人不约而同的皆都看来。
汤国祚一脸怒容，咬着牙道：“是，我们是趴在朝廷身上喝血了，那些钱的确是脏钱臭钱，的确是不该拿。”
听的这两句话，不少人又把眼中的怒火，转到了汤侯爷的身上。
孙维城正琢磨着再讥讽汤国祚两句的时候，突听的汤侯爷话音一转：“但这脏钱臭钱，老子拿的心不亏，今儿个，就是皇帝在这，老子也敢这么说。”
“他老朱家的三百年天下，是怎么来的，是咱们的祖上一刀一枪给他们朱家打出来的…”
这话是越说越不敬了，朱国弼露出害怕之色，今儿个是他做东，这也是在他的府中，谁要是说些大逆不道之言，一旦被人捅到皇帝那，那他这个主人也难逃罪责。
朱国弼站起想要制止汤国祚的胡言乱语，但刚有起身的动作，徐文爵就在桌下拉住了他的袖子。
朱国弼疑惑的看来。
徐文爵露出一个笑容，小声道：“大家心里头不痛快，让发发牢骚没什么，这都是咱们自己人，不管说什么，也不会飘到外面去，放心好了，要是出了事，我去跟皇上说。”
朱国弼迟疑一二，轻轻点点头，将抬起一寸的屁股又放了回去。
汤国祚将与他同桌之人的祖上的功劳挨个讲了一遍之后，又说起了自个的祖宗：“我祖上汤和，那是在义军的时候就跟在太祖皇帝的身边了，他老人家一生南征北战立功无数，身上的枪伤刀疤数不胜数，这大明朝，不仅是他老朱家的，也还是咱们的。”
“他们朱家的人称孤道寡，屁股往那金光闪闪的御座上一坐，一天要女人有女人，要银子有银子，他们吃香的喝辣的，我们还不能捞点油水喝啦。”
“再说了，是我们想捞这脏钱臭钱吗，还不是被他老朱家逼得走投无路了，咱们翻翻史书看看，这历朝历代，谁家有老朱家这么抠门，我祖上当年堂堂一个国公，一月俸禄折合起来，不过八九百两银子，等到嘉靖爷的时候，好不容易是涨了点俸禄，可他娘的那点钱够干嘛的，都赶不上物价上涨的，咱们一大家子的，难道不吃不喝吗，他老朱家吃肉吃的满嘴流油，咱们苦哈哈的，不想办法捞点汤喝，难道全家喝西北风吗？”
“好，说的好，喝国家的血怎么了，咱们喝的天经地义。”
孙维城一拍桌子，哈哈一笑，大声嚷嚷道：“没咱们祖上拼命，他老朱家哪来的江山，他们吃肉，咱们捞点汤喝，这过分吗？”
这番歪理，听的其他勋贵也都是点点头，一副认同之色，不过，大多数人对于皇帝还是有着畏惧之心的，对于汤国祚和孙维城说的这些大逆不道之言，谁也不敢出声附和。
看着他们窝窝囊囊的样子，孙维城来气道：“瞅瞅你们这副连个屁都不敢放的样子，那皇帝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咱们，就是你们太过胆小怕事，没个硬气的种，咱们要是硬气一点，他敢这么折腾咱们吗？”
周围之人缩缩脑袋。
汤国祚连喝两杯酒，再次嚷嚷道：“还有，他皇帝一封召令，咱们就乖乖的从南京跑来了广州，他将咱们叫来，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安家立业的，还不是都咱们自个掏的银子，谁可说他一声不是了，现在要革卫所，老子就是不服。”
“怎么着，咱们是欠他老朱家的不是，只能是乖乖听他老朱家的话，乖乖当他老朱家的牛马，不能提一点要好处的意思？”
“就是拉车的马他娘的也得喂饱喝好呢，就想让咱们白干活不拿钱，这天底下哪有他娘的这样的道理。”
说着说着，汤国祚似是也来了气从婢女手中夺过酒壶，哐哐连灌两口，而后将上好的瓷壶摔个四分五裂，大声道：“革除卫所可以，但得给老子个说法，要是不给个说法，那老子也不管他什么皇帝不皇帝的，在哪江苏，老子怎么也能撺个几万兵马，不让老子过好日子，那他娘的这日子就都别过了。”
朱国弼面色一变，再也坐不住了，连忙吆喝着站在一旁的小厮：“快快快，灵璧侯喝醉了，赶紧将他送回去。”
两个小厮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搀住汤国祚的胳膊，带着他就往外走。
汤国祚左摇右晃扭动着身子，仍旧嚷嚷道：“放开老子，老子没喝醉，老子说的心里话，谁不让老子好过，老子也绝不让他好过，大不了反了算求。”
“哎呀呀，快快快…”
朱国弼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快将他嘴捂住，赶紧送回去。”
小厮也不再顾忌汤国祚的身份，直接用手捂住他的嘴，强拉硬拽的走了。
等到汤国祚的声音消失之后，朱国弼这心里才算是安稳了些。
看了一眼那些勋贵，朱国弼说道：“这饭菜也凉了，就到这吧，汤国祚说的话，听听就得了，从我这府里出去，谁也别乱嚼舌根子，不然，要是让皇上听到了什么，不只是我，今儿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咱们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正如孙维城所说，南京的这些勋贵们，有骨气的没几个，汤国祚的这些大逆不道之言，也是将他们都吓了个不轻，众人连连点头，表示绝不会多说什么。
…………
原先的南京留守锦衣卫，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监视南京的一众勋贵之家，对于皇帝来说，这些个勋贵的府上，根本没有什么秘密一说。
过去锦衣卫安插在这些勋贵之家的眼线，在复设东厂的时候，全都被韩赞周收拢了去。
在保国公府的宴会散了之后，朱国弼府中的管家，悄悄写了一封书信，将自个的所听所见，仔仔细细一字不落的禀给了韩赞周。
看着汤国祚和孙维城的这些胆大包天的话，韩赞周喜笑颜开，认为终是能办件大差事了。
雄心勃勃的韩赞周，将手下一众千户掌刑全都叫来，吩咐他们立刻去召集人手，马上就要有所大动作了。
东厂这些个人一听，顿时也都欢天喜地起来，自东厂复设以来，一直都在夹着尾巴做人，也没干过什么露脸的事，搞得现在许多人甚至都快忘了东厂的存在了，可以说是一点存在感都没有，拿个东厂的令牌出去，都快没人把他们当回事了，现在有大差事，那他们也能出出风头，这以后出去，也能耍耍威风了。
安顿完手下之后，韩赞周就即刻进了宫。
他要去告状。
就汤国祚和孙维城说的这些话，给戴一个心怀不轨的帽子，那是妥妥的没有问题的。
韩赞周信心满满，已经做好了抄家拿人的准备。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
皇帝看完之后，并没有什么愤怒之情，相反，皇帝十分的淡定，看起来一点都不生气。
韩赞周纳闷道：“皇爷，这灵璧侯和怀远侯…”
林平抬手，而后拿起放在一旁的火柴，擦拭着之后，将韩赞周递上来的那几张纸，烧了个一干二净。
“回去吧，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韩赞周大为不解，他有心想多嘴问一句，但偷偷瞄了眼皇帝之后，还是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是，奴婢告退。”
韩赞周躬身退下。
他走之后，林平看着垃圾桶的那堆灰烬，轻声一哼，脸上露出冷酷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