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有了那么一丝热乎气儿。
进了四月，马路两旁的官柳也发出了新芽。
高远之前没弄明白官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认为就是柳树的一个品种，听王好为大姐说了后才晓得，所谓“官柳”，就是指官府种植的柳树。
嗯，字面意思。
紧挨着西楼南侧，公司的自有食堂已经投入使用了。
红砖大瓦房，足足460平米，开了四个打饭的窗口，厨师是从国营饭店里聘请的退了休的老林。
老林带着老婆和俩儿子被孙文今聘为临时工，又招了俩徒弟忙活，食堂就算开业了。
老厂长戏称：小远子这是一点点跟北影厂做着切割，不露痕迹却丝丝入扣。
这话没错，为了避嫌，高远把招待所那间独属于自己的房间都退还回去了，不占厂里这个便宜，不招致闲言碎语。
公司里，肖雄、邬倩倩、姜黎黎这些外来户至今都没房子住，暂时住在招待所里，但是由公司负担房费。
高远特想弄一个大本营，起码得有自己的办公地点，得盖一栋职工宿舍楼，报告已经递交上去好几个月了，迟迟没有得到领导的批复。
他很心急，焦头烂额。
这年头儿，为什么国企职工最吃香？
因为你只要进了国企，吃喝拉撒睡，生个病住个院，从结婚到生孩子最后到照片被挂在墙上，公家全包。
最重要的是，只要工龄满了年限，或是你在工作岗位上做出了成绩，就能够获得分房资格。
所以高远得把为职工谋福利摆在首位。
不能让大家伙儿投奔自己后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真就当个北漂。
五大剧组，除了跟香港长城公司合拍的《太极张三丰》还没正式建组外，其他四个组都在有条不紊地开展工作。
尤其是《渴望》，进展飞快，已经开拍了。
郑晓龙有点牛逼，人家说到做到，真就在部队借了个大仓库免费给剧组充当拍摄场地。
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很羡慕大院子弟的主要原因。
人家地头熟，人脉广，办点什么事情打个招呼就成，一点不费劲儿。
冯裤子拍《甲方乙方》时有一场“洞幺洞幺，我是洞两，在我左翼发现美军”的戏，就是大院子弟叶京出面，借了一个营的坦克配合拍摄！
牛逼得很！
这日高远去剧组看了看，一切有条不紊。
不得不说，鲁晓威的现场掌控力是真的强。
几位演员在他的指导下演技过得去。
他瞧了瞧，大仓库宽敞明亮，景搭得也好。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胡同，走过去一看是个小院儿，这是刘慧芳的家。
院子是独门独户，客厅卧室一应俱全。
另外还有工厂休息室、王亚茹的办公室，罗冈的家之类的。
高远走进刘慧芳家看了看，见墙上贴着：大海航行靠舵手。
斑驳的五斗橱上面摆放着石膏像，石膏像旁边立着个陶瓷瓶子，瓶子里插着根没了半拉鸡毛的鸡毛掸子……
他一乐，年代感十足啊。
可见道具师用了心。
“怎么样，还不错吧？”鲁晓威陪在高远身边，推推眼镜问他道。
“哪是还不错啊，简直太棒了！完全还原了那个时代的特征！”高远竖了根大拇指。
“多亏了晓龙，他很细心。”
“嗯，老郑当记首功。”
郑晓龙满脸开花，道：“应该的，您夸了。”
正说着，王姬凑了过来，笑嘻嘻对高远说道：“高老师好啊。”
“哎哟，王老师，老濮这是又把您请来了，你俩这是搞一个重续前缘？”一瞧这位，高远乐了。
王姬点着头，道：“重续哪门子的前缘啊，我演月娟，跟老濮的对手戏不多，我的戏份主要集中在和雪健老师的日常生活中。”
李雪健此时也走过来跟高远打招呼，他嗓音独特，跟宋江似的，道：“小高来了，开完会后就没见到过你，怎么，最近很忙？”
后世李雪健给人的印象是不爱说话。
其实不是的，他很爱聊，只是后来得了鼻咽癌才不爱开口的。
高远打量着他，穿一件浅棕色的长袖衬衫，相貌端正，小平头，他不觉皱了皱眉，道：“李老师好，都是些杂事儿，每天都闲不住。”
李雪健察觉到高远神色不对，双手一抬问道：“我这身衣裳有啥不对劲的地方吗？”
鲁晓威和郑晓龙几人也都望着高远，露出不解之色。
高远严肃地说道：“不是不对劲，是太不对劲了。这才刚开拍，我提两个建议你们还来得及改正，第一集的背景是在69年，60年代初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期。
您是过来人，应该知道当时国家有多难。”
“嗯，我知道，自然灾害，粮食减产，广大劳动人民吃不饱饭。”
“不仅粮食减产，棉花也减产。”
“对，我记着是每人21尺棉布，用完就没有了。”
“所以说，那会儿的衣服讲究个耐穿、耐脏、耐磨，走在大街上放眼一瞧，基本就四个色儿，蓝、灰、黑，外加军装绿。
您再看看您身上这套，浅棕色长袖衬衣，黑色西裤，板板正正没有一块补丁，您不觉得太鲜亮了，跟那个年代太违和了吗？”
李雪健一拍大腿说道：“哎哟，你这么一提醒，这身衣裳确实不合适，别扭。”
高远又说道：“还有啊，您这衬衣是的确良的吧？”
“是啊。”
“69年啊李老师，什么家庭条件穿的确良？”
李雪健、鲁晓威、郑晓龙等人皆感到尴尬不已，工作做得不细致，让高老师挑出毛病来了。
服装师在旁边解释了一句：“高老师，我觉得吧，电视剧毕竟不是生活，多少需要一点美感，所以才……”
高远笑着拍拍姑娘的肩膀，道：“那也得贴近生活啊，等电视剧播放了，让观众们一眼就瞧出货不对版来，你就等着挨骂吧。”
鲁晓威说道：“是这么个理儿，别以为现在的观众们好糊弄，细心的观众大有人在，在细节方面我们不注意，等电视剧播出了，人民群众喷你都是轻的，一封封信告你状，有你受的。
改，立马改，重新设计服装，该打补丁打补丁，该换样式换样式。
总之，要贴合时代特征！”
李雪健也说道：“幸亏小高今天来了，要不然就出大纰漏了。”
服装师弱弱地点头道：“好，我立马修改戏服款式。”
高远笑道：“去吧。”
这服装师算是李健群的小徒弟，高远对她网开一面，换别人犯了这种常识性的错误，高老师早就喷她个满脸是血了。
李雪健呵呵一笑，说道：“小高原则性挺强，但还挺有个性的。”
高远也乐了，那是，比你在梁山上可有个性多了。
你在梁山就是一朝廷的舔狗，是不屈服的“英雄”。
这时，小助理夏楠走了过来，递给高远一个信封。
高远接过来拆开，见里面装着个红色的卡片，他取出来展开一看，是金鸡百花奖组委会寄给自己的邀请函。
上面写着：第四届大众电影百花奖和第一届中国电影金鸡奖将于4月16日在京城展览馆开展评奖活动，在此恭喜贵公司生产的《大撒把》和《霸王别姬》两部影片成功入围评奖环节。
评奖委员会诚挚地邀请您及两个剧组的创作人员参加授奖大会，期待您的光临，此致敬礼云云。
高远看完，又把卡片递给鲁晓威，笑道：“要开始了。”
鲁晓威接过来看了看，“今年是恢复评奖后的第二届了，去年正式恢复以后没掀起多大水花，所以上面就新设了一个金鸡奖。
我听说首届金鸡奖的评委会主任是袁文殊老先生。
袁老德高望重，是著名的戏剧、电影理论专家，当过上影厂厂长，现如今是影协副主席。
有他坐镇，首届金鸡奖的评奖活动就很让人期待了。
或许我们能包揽几个大奖。”
高远对《大撒把》和《霸王别姬》斩获金鸡奖抱有一点期待，主要是百花奖，获奖希望很大。
但金鸡奖……
他太知道那帮所谓的专家们都什么尿性了，排排坐分果果从奖项设立开始就成为了习惯。
你还别争论什么《霸王别姬》在柏林都斩获大奖了，不可能在国内拿不到奖项。
出现这种国外认同，国内获不了奖的情况再正常不过了。
他笑了笑，对鲁晓威说道：“不说这个了，看运气吧。得嘞，我不耽误你们开展工作了，还得去文化部跑一趟，先走了。”
鲁晓威和郑晓龙把他送出棚，鲁晓威好奇地问道：“你去文化部干嘛？”
高远说道：“给领导拍马屁去，我看上了北影厂西边那块空地，打算拿下来圈个院子盖栋办公楼和一栋职工宿舍楼，报告打上去好几个月了，一点响儿都没听到，我得去摸摸领导的心思。”
鲁晓威笑着说：“我也觉得老占用北影厂的地方办公不合适，虽说你跟老厂长是忘年交，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咱早晚得单独分出去顶门立户过日子。”
郑晓龙点着头说道：“借用北影厂的场地办公是挺不自在的，每天去吃饭，我老觉得北影厂那些职工们看我们的眼神儿很古怪。”
“那是因为人家把咱们当外人呢。”高远说道。
“所以你就生出了为家人们谋福利的想法？”鲁晓威揶揄高远道。
高老师哈哈大笑，道：“您也可以认为我在为同志们谋福利吧，也可以没你的，分房的时候您可以发扬发扬风格，先让同志们得着。”
“我去你个屁的吧，我凭什么发扬风格啊，我家住房面积也不富裕。你赶紧走吧，早点儿把这事儿定下来，大家会感谢你八辈儿祖宗的。”鲁晓威把他推上车。
高远嘿嘿一笑，让司机开车，二十分钟后到了文化部对外联络司，跟李正阳见了面。
他坐下后直抒来意：“司长，我们公司那批地的报告年前就打上来了，一直也没见到回复，卡在哪个环节了？
或者说领导们开会研究后没获得通过，到底怎么个情况，您倒是跟我说一声啊，我这都急疯了。”
李正阳笑笑，道：“倒也不是卡在哪个环节了，只是领导们研究过后觉得，紫禁城影业规模还不够大，业务范围还比较窄，暂时还不具备独立建房的条件，所以……”
“所以就压着没批？但是领导们想没想过啊，紫禁城影业从无到有，从有到壮大，它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我们现在的发展可以说欣欣向荣。
我们公司生产的影片在中国影史上第一次获得了柏林大奖。
如果说这都无法引起领导们的重视来，有一说一，紫禁城影业关门散摊子就得了，我没办法跟义无反顾投奔我来的兄弟姐妹们交代啊！
大家居无定所、是不安寝，怎么可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心气儿都没了！”
高远哭诉道，就差涕泪横流了。
李正阳忙安慰他道：“小高你别着急嘛，我也没说不给你解决啊，但这毕竟不是我说了算的……”
“您就直说谁说了算吧。”
“这个……”他指了指天。
高远明白，起身大步向外面走去。
他大步流星上到四楼，走进部长办公室，脸都不要了，跟大伯一顿倾诉。
高跃华简直哭笑不得，道：“兔崽子，你可知道土地是国家的，不是说你想要就能要的，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
“我当然知道土地是国家的！但我是为了自己吗？我还不是为了紫禁城影业的发展壮大吗？大伯，我知道您有党性，有原则性，但是您也得为我们新建国有企业的发展设身处地思考一下吧？
我们容易吗？
我不瞒您说，我新调来的几个演员，比如肖雄姐、邬倩倩、姜黎黎，这会儿都还在北影厂招待所住着呢，寄人篱下啊！
我们借用的也是北影厂的办公场所，老厂长跟我关系不错，他对我们鸠占鹊巢不说啥。
但我心里得有数吧，公司规模一直在不断扩大，我们总不能老赖在北影厂不走吧？
紫禁城影业好歹也是个国企，既然是国企，总要有国企形象，不然我成啥了？
再说句不好听的，我们紫禁城影业还承担着电影出海的任务，将来发展壮大了，外国片商来国内跟我们洽谈业务，人家一看，我们就是一草台班子，这对国家形象能起到正面作用吗？”
这货满嘴理由。
大伯苦笑不已，细琢磨了片刻，觉得，嗯，他说的也有道理。
于是便道：“行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先回去，我们研究过后会给你答复的。”
高远起身，追问道：“您还让我等多久？”
高跃华苦笑道：“最多一个周。”
高远得到大伯的承诺，心满意足，但脸上无奈唉声叹气的转身离开。
前文说过，北影厂所在的这一带叫北太平庄。
位于后世的北三环中路。
但是现在还没有三环，北太平庄属于郊区。
严格说，从北太平庄去二环，那叫进城。
从昌平、石景山、密云、通县去市区，那叫去北京。
北影厂门口有个公交车站，龟裂的柏油路面，两侧都是沙土路。
中国教育出版社、某部队家属院、老干部休养所占据其中，还有农田和果林。
高远看上的这块地属于北太平庄商场所有。
北太平庄商场是这一带最高大上的综合购物中心。
一栋楼，总高一层……
六百多平米，每到冬天一准儿卖大白菜！
妇女同志们争相抢购，每天早晨排大队，因为便宜。
商场经理姓周，叫周家谱，五十岁上下。
他一见高远带着几个汉子和一个飒爽的女子走过来，立马精神百倍，心说等的就是你。
大步流星走过去，周家谱皮笑肉你笑，道：“高总吧？我已经接到区领导的同志了，说是你看上了我们这块地，让我无条件让给你，
我有话直说，我不管你们是北影厂的还是紫禁城的，明跟你说吧，这块地是我们商场的资产，你们想要，门儿都没有。
打算明抢，也不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有种把我打死，然后从我尸体上迈过去。否则……”
“否则啥？”王群笑嘻嘻问道。
“否则，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