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赵宇宙的人生里,都找不到除了黑、白、蓝、灰以外的第五种颜色。
他向来喜欢简洁耐用,随意百搭的东西。
或许是出于保守教育的男性传统观念,他骨子里始终认为,鲜亮的颜色,是姑娘们才会用的。
此时他的目光落在了这捧五光十色的鲜花上。
或许是因为大喜炙热纯净的眼神,或许是没想到自己会收到女孩送的花。
他除了怔然之外,忽然觉得面前的这玩意儿其实没他第一眼感觉的那么扎眼俗气。
那,接还是不接?
一边路过的行人们看到女孩子送男孩子捧花的一幕,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
赵宇宙想拒绝陈大喜,但在看到她那小心翼翼充满期待的眼神时,又实在于心不忍。
他怎么能拒绝一只‘狗狗’的示好。
赵宇宙有点不好意思,绷着脸,飞快的接过了捧花,然后掩饰般的把拿花的手背在了后面。
大喜开心的都要跳起来。
小蜜蜂般的绕着赵宇宙转圈,不断的提问——
“你喜欢吗?”
“你开心吗?”
“我以后送你更大的花好不好?”
赵宇宙感觉行人们注视他们的目光变多了,随即加快脚步,想甩开大喜这块膏药。
在大喜的强烈要求下,他们去了劳动湖,两个人坐在台阶上,感受着呼啸而过的大风,双双望着天,只见漫天的黄色渐浓,似在提醒大家有一场即将到来的沙尘暴。
“回家吧,天气不好。”赵宇宙没耐心继续坐下去。
大喜失落了一秒,很快又眉飞色舞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来劳动湖呢,这里很多地方我都没来过,以后咱们再一起出去玩?你带我转转呗?”
“既然你姑就住在齐市,你小时候咋不来转。”
“还不是因为你。”
大喜笑着数落他,“谁不知道你不喜欢我姑,我咋来,我来还得看你脸色,还让我姑为难。”
“就算你来,我也会把当空气,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会为难你,再说,我小时候也不常在家。”
屏蔽周遭一切的本事,没人比赵宇宙更擅长。
少年时赵宇宙常常住在姥姥、舅舅家,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不会在自己家里。
舅舅和姥姥都担心性格跋扈的陈继芳会虐待赵宇宙。
尤其是在赵银河走丢之后,他们更担心陈继芳情绪不稳,会拿赵宇宙撒气。
他们很难理解,其实在烤肉店,需要看赵宇宙脸色度日的,一直都是赵青海和陈继芳。
赵宇宙望望天,眯起眼睛,只觉得风更大了,但还要耐着性子陪大喜继续坐着,他随口问,“学业不精,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你不觉得以我优秀的身体素质,以后承包个工程,做个女包工头会很有前途吗。不然就回海拉尔放牛,继承家业!”
赵宇宙挑眉,出神的看着大喜自信的小脸蛋,从没人在自己面前提过这样的理想。
该说她贴地气,还是与众不同,又或者是脑袋缺根筋?
他思索了下,开口道,“我看过不少病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在濒死前才觉悟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健康的身体是无价的,人生里的其他价值,其实都是暂时的。”
“随着年纪的增长,你就会明白,我们能握在手里的东西,哪怕是健康,最后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这方面你应该深有体会,毕竟你经历过一次意外了。”
赵宇宙看大喜不吭声,抬手遮眼,抵挡风沙,补了一句,“你该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当包工头,对于女孩子来说,还是算了吧。”
呼呼呼的大风吹得俩人灰头土脸。
在这种环境下探讨人生,显得很滑稽。
赵宇宙起身要离开,但他走了几米,却发觉大喜没跟上来,他回头看,只见大喜蹲在湖边,正出神的望着什么。
赵宇宙叫了几次大喜的名字,声音立即被大风吹散了。
而任凭赵宇宙如何叫自己,陈大喜都毫无反应,似乎完全沉浸在眼前的湖水中。
赵宇宙不得不走进她,用运动鞋边缘不耐的碰碰她的鞋子,又默默站在她身侧,替她挡风。
大喜下意识的拽了下赵宇宙的裤腿,声音透漏着不同以往的恐惧,“赵宇宙,你快蹲下来。”
“啥?”风更大了,他有点听不清。
“蹲下来行吗!”大喜加大了音量。
赵宇宙不得不依言蹲下,大喜瞬间就握住了赵宇宙的手。
以往赵宇宙一定会立即抽出手掌,可这一次他感受到大喜手心冰凉的冷汗,风吹翻了她的两跟辫子。
他问,“你咋了。”
大喜紧紧的抿抿嘴,喘了口气定神,“你往前面看……去看飘在水上的那根水草。”
赵宇宙跨出一步,仔细的去看那根水草,随着风力的加大,湖水泛起剧烈的汹涌。
似乎吹动着湖面上的什么东西。
“那水草下面,是不是缠着一根……手指?我没看错吧……”
大喜努力站起来,这回赵宇宙却率先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要继续探寻的视线。
他没有抽出被她拽住的手,而是安抚的按按她的手背,声音冷静,显然在医院里看多了这样的场面,“别看了。应该是有人溺水死亡了。”
陈大喜张了张嘴,无话可说,久久震惊着。
赵宇宙把鲜花夹在手臂下,单手摸出手机拨打了110的电话。
很快,警车闻讯而来,他们迅速有序的打捞出一具被湖水浸泡膨胀的女尸。
大风愈烈,漫天的大风卷着尘土。
大喜却看到女尸的花衬衫极其眼熟,不消片刻,她便想起了在哪儿见过,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呼,下意识的松开了赵宇宙的手。
赵宇宙回眸看她,认为她是害怕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可他却听她说,“……我好像认得死者。”
“?”
“她穿的花衬衫……跟刘翠纷走失奶奶的照片,很像很像……”
那天大喜跟赵宇宙回去的很晚,确认了死者的确是刘翠纷走失多时、意外落水的奶奶,可警方还发现了许多疑点,有待查证。
他们回到店里时,陈继芳和赵青海正在后厨吃晚饭,他们在烤肉,沙尘暴来了,店里没客人,大春已经回去了,店里很安静。
而刚刚经历一场死亡的大喜有点出乎意料的镇定。
她没有赵宇宙想象中的那么脆弱,只是脚步沉重,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饭桌上,赵宇宙看到大喜吃饭的动作比以往慢了许多,陈继芳也察觉到侄女儿的不对劲。
她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没生病,难道是今晚的烤肉不合胃口吗?
不能啊,陈大喜就算干吃馒头蘸大酱,都是津津有味。
赵宇宙瞄着大喜的神色,还以为她是吓到了。
在他思索着要不要安慰她时,只见大喜喝了口水,定了定神,便放下了碗筷,看向低头吃饭的赵青海。
“老姑夫,”大喜很少这么温柔的开口,以往她总是中气十足的叫他。
赵青海察觉到不对,先是看了看陈继芳,第二眼才认真的看大喜。
“刚刚我跟赵宇宙回家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具女尸。”
“你们是多么意外,才能顺便发现一具尸体?”
陈继芳惊了下,嘴里嚼着烤肉,下意识的给赵青海又夹了一筷子,震惊的看他们。
“是翠纷的奶奶。”大喜耸耸肩,有点神伤的模样。
“翠纷……”
陈继芳努力回忆着,脸上突然更为震惊,差点拍案而起,“啥?死的是昨晚那个小美女要找的奶奶?!这咋回事!”
“那、那、那我等下跟寻子群里说一声,让大家不用去找了。”
赵青海接过话,感慨的说了句,“人、人、人呐,生、生死由天,谁知道意外外外,会啥时候来呢。”
陈继芳瞪了眼赵青海,“话说不全你就闭嘴吧。”
大喜赞同感慨的点点头,窗外呼啸的大风声似乎就要冲破门窗一般,店内的大喜却突然话锋一转,“所以我打算正式追求赵宇宙。”
赵青海吃饭的动作顿住,他不是没察觉到大喜对自己儿子的热情,但以这样的方式被通知,他还是有些惊讶。
“陈大喜!你脑袋是不进沙子了!你等着,吃完这顿我就给你爹打个电话,征求下打你的许可。”
陈继芳一筷子拍在桌子上,感觉自己很丢人。
【正式…能有多正式?】
赵宇宙的目光在父亲和继母的脸上扫了一圈,然后继续安静的吃饭,不插话,打算看热闹。
这个一潭死水的家里突然有热闹可看了。
“老姑夫,你同意不。你要是同意了,以后就不能答应他老舅给他安排相亲,你得把机会留给我。”
大喜没看陈继芳,继续看赵青海。
“我我我同意不……”赵青海看陈继芳,征求她的意见。
陈继芳白眼翻到天边,“你觉得呢?这以后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自己家的鸡喜欢上了鸭?这哪能行!你这不糟蹋鸭子呢吗!”
赵青海愧疚的看看陈大喜,意思是你看,你姑姑不同意,我同意没啥用。
陈继芳了解大喜,知道自己劝不住她,只能歉意的看看赵宇宙,“宇宙你别当真,陈大喜太没教养了,如果她持续骚扰你,你就跟我直说,大不了……我让她出去单住!”
“他才收了我的花,根本就不讨厌我。”
赵宇宙愣了下,下意识的摸了下鼻子,转头看大喜,他以为她送花是单纯的讨好与热情。
但万万没想到,大喜的套儿在这等着呢。
她没他想得那么傻啊……
大喜也认真的看赵宇宙,“你不是跟我说,人生中除了生死,其他的价值都是暂时的吗?”
赵宇宙抬抬眉,等她下文。
“那你就是我在这个年纪的价值。人命这么脆弱,我就要每一天都尽兴,我就想我的日子里每天都有你。”
赵宇宙表情没变,微微的垂下眼眸,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手里的东西随时都会失去,喜欢的女人会分手,考试的成绩会成为过去,今天开的花马上就会衰败,吸血的蚊子也活不了多久,医治过的病人也会寿终正寝,既然未来不可预测,那当下就是所有的意义,你,就是我此刻的意义。”
陈大喜说的动容,陈继芳‘啪’的一下打在了她的脑后,“你看我现在揍你有意义不?来!你看看我!”
赵宇宙把手边的酒水一饮而尽,起身要走。
陈大喜朝着陈继芳,喊了出来,“你为了爱情也勇敢追逐过,现在我也要追逐我的爱情,我肯定会为了他变成更好的人,因为他就是很好的人!”
她说自己是很好的人……
赵宇宙的脚步微停在了厨房边,忽然被大喜身上那种野蛮生长,坚不可摧的生命力所感染。
心底因为她在家人面前的生猛告白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他压抑惯了,此刻也在极力压制内心升起的热情。
他从来都是特别优秀的人,但他的生命从没有热烈的绽放过,他为了逃离这里拼命学习,又为了某种原因不得不回来家乡。
赵宇宙压着内心的波涛,上楼去了。
陈继芳脑袋嗡嗡的响,垂眸喝了一口白酒压惊,然后撸起袖子要拎走陈大喜,“陈大喜,你立马的给我滚上楼来!”
陈大喜心里预计这顿胖揍是少不了,便任由陈继芳拽着自己的小辫子,给她拎上了楼。
可她们到了二楼,却看到赵宇宙还没进屋,正背着手在客厅寻觅着什么。
赵宇宙看了眼陈继芳,在她满面通红,怒气冲冲时,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
“家里有多余的花瓶吗?”他对继母向来没有称呼。
陈继芳拽着大喜的动作突然怔住,正气得胸膛起伏,“你要啥?”
赵宇宙露出背着的手,手里正着大喜送他的那束花。
只听他一本正经的说,“被大风刮的要干了,我想要个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