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十年,爸爸不断寄信,邀请故人探监,逐渐拼凑出当年真相。
在他的诉说中,我终于明白了。
妈妈承受的这些厄运和不幸,并非从天而降,而是人为设计。
6.
1989年,国营机械厂家属院。
很多男青年被催婚时,红着脸扭捏:“我不找对象!我要找就最好的,就谭素素那样的!”
还有不修边幅的女青年被家人嫌弃:“看你灰头土脸的,就不能学学人谭素素!”
也有结了婚的汉子,吃饱喝足剔牙翘脚地嫌弃婆娘:“也就是我结婚早便宜了你。要是年轻,我迟早把谭素素追到手!”
家里收拾锅碗瓢盆的婆娘,一个白眼飞过去:“追她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人家眼瞎了?能看上你。”
80年代末的大学生,长得好看,还有才气。
谭素素一时风头无两,成为无数男青年心中的白月光。
事情发生的那天,厂里的领导正给她介绍对象。
小伙子姓张,县检察院副检察长的儿子,很腼腆,一笑俩酒窝。
妈妈心中有梦,拒绝了很多追求者,但这个小伙子是领导的亲戚,实在不得不见。
两人相完亲,走到国营机械厂的大门口时,妈妈迎头被王秀琴甩了两个耳光。
“贱人谭素素!破坏别人家庭,不要脸!”
王秀琴涂着蓝色的眼影,一张嘴画的血红,指着妈妈叫骂。王秀琴在县城里是出了名的泼辣无赖,好吃懒作,街道分配的工作也不去,平常就在录像厅跟一群人五人六的社会青年混着。
她老公郭志坚,长得也算英俊,也是个大学生,人能干又圆滑,没几年便成了国营机械厂最年轻的、最有前途的干部。
国营机械厂的人说,郭志坚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王秀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扯住厂长的袖子,说郭志坚与谭素素孤男寡女同一个办公室,背地里不知道有什么勾当。说郭志坚有一次光着膀子从单位回家,上衣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说郭志坚犯了流氓罪,谭素素也是女流氓。
假如单位不给她个说法,她就要跳楼,要喝药,要一尸两命。
郭志坚去拦,两个人扭打了起来。社会青年动手动脚,将妈妈吓晕了。
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国营机械厂三百多个同事面前,妈妈被扒了衣服,赤身裸体,失了清白。
单位有人报了警。
妈妈醒后,发现自己在派出所。
王秀琴实名举报郭志坚流氓犯,谭素素破坏他人家庭。
她拿出了郭志坚曾经出轨发廊妹写下的悔过书和证据,公检法单位各出了一个人,联合办案,一天时间便出了结果。
郭志坚因犯流氓罪被判有期徒刑30年。
7.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指向妈妈,公检法未曾给她定罪。但王秀琴仗着有个在县检察院的哥哥,撒泼打滚,不依不饶。
因为妈妈是个外地人,无根无门,无人替她出头。尽管她哭着解释“我不是”“放我出去”,还是被稀里糊涂地被拉上了游街车。
游街车是几辆崭新的解放牌大卡车,上面什么犯人都有。郭志坚胸前用粗毛笔写着“流氓罪,有期徒刑30年”。妈妈胸前写着“从犯,破坏家庭,女流氓”,两人被反绑双手,和众多罪犯一同绑在车斗里。
几辆大卡车喇叭一开,围着县中心开始转。
王秀琴和社会青年紧紧跟着妈妈所在的大卡车,边走边大声宣扬罪行。
“快来看啊!大学生当小三,破坏人家庭了!”
“谭素素,贱人大学生!”
“谭素素郭志坚,不要脸!奸夫荡妇!”
那段时间,游街的频率也非常高,人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看游街,几乎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点缀。
有些小孩跟在游行车后面叫骂,大人们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八卦,脸上满是鄙夷的笑容和猥琐的表情。
游街结束后,还要去露天体育场开公审大会。
那段时间,市内最大的露天体育场非常繁忙,经常传来激昂的宣判声和山呼海啸的口号声。
王秀琴在台上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地编造了妈妈和郭志坚的罪行,众人义愤填膺地对他们进行了批判。
还有些人拿了菜叶子、臭鸡蛋、石子、板砖向他们身上扔去。
妈妈被反绑双手,没法躲,一个不慎,头破血流。
一场运动下来,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三年严打主要是纠正不正之风,着实有力的肃正了社会不良风气。
郭志坚所犯之罪,还算是里面最轻的,有一些真正猥亵女性的,都被判决死刑。
还有一些杠子头,本来是判了无期,偏偏要上诉,二审被改判死刑立即执行。
经过公审大会,有罪的立刻收押,没罪的从犯,可以回家。
妈妈不知道,即便是能回家,还有厄运在等着她。
8.
很快,国营机械厂以“影响不好”为由将妈妈开除。
妈妈无处可去,忍着同事白眼,在宿舍里关了半年,闭门不出。
她是个外地的大学生,在县里也没有个亲戚同学,出了这种事,也不敢告诉家里,只郁郁着等死。
幸亏当时相亲姓张的那位男青年,还有机械厂里一个叫王红红的热心女青年,两人没有放弃她,隔着窗子轮流给她送饭。
尤其是张国华,不仅开解她,还去街道和国营机械厂据理力争,质问为何要开除一个无罪的人。
一来二去,妈妈也慢慢打开心扉,愿意靠着窗棂和张国华说说话,渐渐缓了过来。
平静了半年,街道上给妈妈重新安排了工作,在偏远乡镇爱心院。
那里离市中心较远,流言蜚语也少。
她再次鼓起勇气去报到,工作是照顾被抛弃的孤儿。
爱心院工作人员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有的家里还种着地,农忙之时同事找妈妈替班,她总毫不计较一口答应,一来二往,大家都很喜欢她。
刚巧在妈妈去后不久,有人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扔到门口。妈妈抱回来悉心照顾,那女孩见到她就笑,让她觉得自己被治愈了。
张国华经常从县里来看她。他来的勤,嘴又甜,在张国华的百般追求下,妈妈与他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
国营机械厂放假时,王红红也常来探望,与张国华一起结伴坐大巴。三个人都年轻,又是爱说爱笑的年纪,感情很好。
妈妈与王红红也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姐妹,有次忙不开,还将自己老家的地址给了王红红,托她帮自己邮钱。
一切都开始向好发展,她以为此事渐渐平息了,直到捡到的小女孩过百日那天。
9.
一辆红旗牌小轿车吱嘎一声,停在爱心院门口。
一只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啪的一声,将写着妈妈罪行的大字贴到爱心院门前。
王秀琴拿起喇叭就开骂,她拉着前来劝说的爱心院领导,将国营机械厂发生的事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还说捡来的女婴是妈妈生的,也是妈妈扔的。
妈妈这次没有怂,她厉声质问。
“王秀琴,我与你无仇无怨,我和郭志坚到底有没有事情,你自己心里明白,你为何要咬着我不放!”
王秀琴还未说话,小轿车里钻出个人,几步走过来,对着妈妈的脸,抡圆就是一耳光。
妈妈被打倒在地,她不可置信的捂着脸回头看那人。
“爸?”
“你还有脸叫我爸!”
“叫你勾引男人!叫你未婚生子!”
“我打死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穿着中山服的老头抡起拐杖,毫不收力的打在她身上。
“我没有!是王秀琴冤枉我!”
“你也不问问就打我!哪有你这样的当爹的!”
王秀琴噙着一丝冷笑,抱臂在旁边看着。
旁边冲上一个人,撕着妈妈的头发给了她一耳光。
“死妮子!你敢这么跟你爸说话!”
“我说你这半年怎么不往家寄钱了!原来在这里作孽!”
是外婆。
她在妈妈身上连拧带掐:
“让你毕业回家,你不回,惹出这么大的祸,还敢给我犟嘴!”
“我跟你爸都没脸做人了!”
“赶紧跟我回家嫁人!别在这丢人现眼!”
王秀琴闹的时候,爱心院的人还想上来拦着。可现下父母将女儿的罪行都做实了,没有人上前阻拦。
妈妈红着眼嘶吼。
“我不回去!你们不相信我,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10.
暮色四合,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
妈妈在屋里呆坐了一夜。
第二日上午,有人来敲门。
“谭素素!”
“你看看福妮儿吧,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妈妈搓了搓木然的脸,愣愣起身,去爱心院里接过孩子,机械地倒水,冲奶,喂奶。
那小娃止了哭,乖乖地依偎在她怀里。
以前跟她耳语东家长西家短的嫂子大婶,站着远远的,沉默地看着。
仿佛她是个病毒,走近了,会传染。
她觉得憋闷,拎起兜子上街买菜,却发现,街上的人也对她指指点点。
“年纪轻轻,看起来不像坏女人啊。”
“她爹娘都说她勾引男人了,这还有假!”
“她不是没被判刑吗?”
“苍蝇不叮无缝蛋,真的没错,还用得着游街?”
鄙视的眼光如苍蝇一般,如影随形。
卖菜的接过她的钱,翻了个白眼,嫌弃的甩在一边,还要背过身啐她两口。
没人听她解释。
法律没有判她坐牢,社会判了。
网络暴力能逼死人,比起现实中的暴力来,还差得远了。
爱心院的领导找到她,让她辞职回家。她收拾东西便回了住处,脸上一丝表情都无。
周六了。她想,张国华说要带他父母来。
到了中午,饺子包了一桌子,人也没来。
夕阳在门上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张国华自己来了。
他支支吾吾,不敢抬头。
“我爸妈不来了,他们说,老张家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生过孩子人当儿媳妇。”
“你也不相信我?”
她幽幽地问。
“那半年你在屋里不见人,红红说,你在里面生了个孩子也说不定。”
“那个...以后我就不来了。我要和红红结婚了。”
红红就是她在国营机械厂最好的小姐妹。
妈妈疯了。
11.
吃完饺子已经夜深,我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
“救命,我害怕...”妈妈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呓语。
我学着小时候妈妈照顾我的样子,轻轻拍拍她的背,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不用害怕,妈妈。
这次,我会改变你的命运。
我给她紧了紧被角,下床穿上外套,轻轻将门带上。
三天时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二天,妈妈情绪还是不好,但她顾不上了。一大早,我收拾好她的东西,把她塞上了去市里的公共汽车。
对她挥了挥手,正打算去郭志坚家走一趟,谁知转头遇到了熟人。
“同、同志你好。请、请问谭素素在吗?”
说话的青年脸涨得通红,局促的笑了笑,脸上挤出了两个酒窝。
是张国华。
那个把妈妈从深渊中拉上来,又放开手的人。
我刚想说什么,却发现在他背后,有个红色身影一闪而过隐入墙角。
这么快就跟过来了。
我装作没看见,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青年。
“你叫张国华,是吧?听说过。”
那青年喜不自禁,结结巴巴地说:“真、真的?素素提起过我?”
“对。是提起过。”
“提起你这个害她被打的罪魁祸首!你不是跟王红红好上了吗,过来干嘛?”
被扣了这么一顶大帽子,张国华一阵慌乱,只觉得自己满身是嘴,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分辨。
“没、没好!是王红红一直缠着我,我不喜欢她!”
“我又不认识王、王秀琴,怎么说是我害得素素被打?我保护她还来不及...”
我冷哼一声,不满的看着他:“王红红是王秀琴的表妹,这事你不知道?你爹不是县里的副检察长吗。”
“你以为王秀琴怎么知道素素在哪儿的?”
这句话可没冤枉了王红红。
她表白张国华不成,便打着闺蜜的幌子挖妈妈的墙角,时时给王秀琴通风报信,借寄钱的机会引来了我外公外婆。
佛口蛇心,阴险恶毒,背刺闺蜜。她是压垮妈妈的最后一根稻草。
今日,还想踩着别人的骨头上位,做梦!
听见我的话,转角处一个红衣女人捂着嘴巴跑远。
就这心态,还学别人害人。我内心鄙视了一下,继续指责张国华。
“你保护她?你个大老爷们,一身血性的汉子,眼睁睁看自己喜欢的女人挨打!”
“她挨打的时候,你人在哪呢?当时怎么不保护她!”
几句话逼的张国华噤了声。
上次正是张国华四处奔走,给妈妈争取了新的工作,由此看出,此人还是有几分能耐的。我又想起他爸爸的职务,眼睛一转,语气放缓。
“唉,可惜啊。素素本对你很有好感,但你这表现,实在是差了点!”
“我也知道你想挽回,那天围着素素的社会流氓,如今还在派出所关着呢,听说过两天就要以流氓罪移交检察院了。”
昨天忙了一夜,我不仅给自己伪造了个假身份,还连夜摸回国营机械厂设备库一趟。
“碰巧,我捡到了那群流氓的犯罪证据。”我将录像带扔在他怀里。
“如果哪个正义男士,此时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她出头英雄救美...”
“试问,哪个女人不爱这种热血男儿?”
阳光下,张检察长的儿子紧紧抱着录像带,好似抱着一块金砖,满怀信心地连连点头。
12.
走到郭志坚家胡同口,一个身穿驳领西服,脸戴墨镜的陌生青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他靠在红旗轿车上,手里无聊地摇着汽车钥匙,一看就是在等人。
这个年代,小汽车很稀有。只有去南方下海赚了大钱的人,会有那么一两辆。
恰好,我听说过其中一个。
我扯出一个熟稔的笑容。
“哟!这不是是二狗子嘛,挣了大钱回来啦!”
时髦的二狗子闻声惊愕转身,摘下墨镜仔细看了看我,一脸迷茫,嘴里却不自觉的寒暄。
“啊!是啊,这段时间不忙,回老家看看,您是...”
“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嗔怒地板起了脸,又亲近地拍拍他的肩膀,小声道:“还等王秀琴那丫头呢!打小追了这么久,人家都结婚了,还不死心?”
趁他没反应过来,我一脸语重心长:“嫂子也是从小看你长大的,可别怪嫂子多嘴。你在南方不知道,这两年,那丫头身边可不清净!”
“她啊,整日不上班,和录像厅的男青年混在一起。哎!前些日子还被公安带走了!”
我一副晦气的表情,撂下一句话便走。
“作孽啊!找个这样的,头上的帽子都要摞成西蓝花喽!”
还没进胡同口,就听身后的二狗子骂了一句,狠狠地甩上车门,扬长而去。
进了郭志坚家,郭志坚头上围了一圈纱布,低头丧脸地坐在树下,显然是和王秀琴动过手了。
见有人进来,他愣了一下,认出我后连忙起身,满脸愧疚:“您是...”
我亮出昨夜刚出炉的工作证,金黄徽章在郭志坚眼前一闪而过。
“失敬失敬!领导您好,怪不得上次见您带着公安出现呢。素素的事都怪我,我只是在家里提了一嘴,让王秀琴和素素学学,谁知道她...”
“少废话!”
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拍在他脸上。
里面是郭志坚经济犯罪,勾引下属的材料。他粗略一翻,脸色惨白,“这些东西...你怎么拿到的!你、你想干什么?”
“你是大学生,不用我告诉你,这些东西能判你多少年吧?”
我施施然坐下,看着我生理意义上的父亲。
“这些证据,王秀琴准备拿着报案,告你流氓罪,把你送进去的。”
“现在到了我手上,也是件好事。两天时间,你辞职。带着王秀琴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出现在谭素素眼前。”
“不然,不光你老婆举报你,我也要整死你。”
他盯着那些材料,嘴唇颤抖不止,绝望地点了点头。
目的达成。
我不愿废话,起身就走,擦肩而过时,侧头瞥了他一眼。
“以后不要有花花心思,做个好人吧。”
13.
出了胡同,小轿车之前停着的地方,王秀琴正在焦急张望。
她长得真的和我很像。
若不是在狱中见到我爸,我也不知道,我竟然是王秀琴的女儿。
游手好闲,嫉妒攀比,诬陷他人,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郭志坚,整个县里最年轻的国营企业高层。若不出意外,可以成为县城里金字塔尖上的人。
坐牢三十年,前途尽毁。
谭素素,天才画家,国家培养的大学生,无数人心中的白月光。
疯了半生,被强暴至死。
而这一切,只因王秀琴听说,二狗子成了万元户,她想改嫁,没有理由,便起意诬告。
为何选谭素素?
没有原因。
就像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描述的那样,一个女人过于引人注目,除了男人的占有欲,最容易招来的,还有女人的妒忌。
王秀琴在录像厅的朋友们张口闭口谭素素也就算了,表妹王红红明里暗里拿谭素素挤兑她,郭志坚满口夸赞,就连万元户二狗子也隐隐打听。
谭素素算个屁。王秀琴想,我可不像那个没本事的王红红,只知道怨天载道,唉声叹气。
不过是导演一场桃色风波。末了,一切将梦想成真。
在王秀琴梦中,她嫁给了二狗子成了大款夫人,去了南方,住上了大房子,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王秀琴志得已满,翘首以盼。
只要解决了肚子里的累赘,她王秀琴就是整个县城里人人都羡慕的那位!
我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14..
“啊啊啊满福!你说的都是真的!”
宿舍的门被一把推开,谭素素尖叫着冲了进来,抱着我又跳又笑。
“陈老真的收我为徒了!”
“他说,让我过了年就跟着他去美国交流学习!”
“还给我申请了公派留学金!天哪!我不敢相信,我真的要当画家了!”
我内心不禁雀跃。果然,这步没走错。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轻轻地拍拍她的背,暗示她屋里还有人。
不出意外,谭素素刚才开心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爸,妈?”
“你们怎么来了!”
尽管她已是成年人了,面对父母的一瞬间,似乎又变成了一个任人揉搓的小孩。
“没事,过来坐。”
我拉着她的手,示意她坐下。
“坐?你爸在和谭主任说话,哪有女人上桌的份儿!”
外婆刚要大张旗鼓的训斥,眼光扫过我,立刻绽出一个卑微的笑容,“不好意思谭主任,我不是说你哈。”
道完歉,外婆立刻换上一张冷脸,刻薄道:“还不快点倒水、洗水果!这么大了,一点眼力见没有!”
“是,妈。我这就去。”
谭素素放下手中东西,正要去做事,就被他父亲生硬打断。
“站着!”
一本工作证啪的一声,扔到妈妈眼前。
她迟疑地打开,上面俨然是我的照片,下面写着姓名,工作单位和职务。
上面的信息,除了名字,和我告诉她的“真相”,截然不同。
她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外公不屑地冷眼看我。
“你们这两个傻娘们!就凭这个破玩意儿,就相信她是组织派来的谭主任?”
“自古以来,还有女人当官的?我看你分明就是个骗子!”
“在我们老家遇到骗子,先捆起来打个半死,再去报警。你们两个,还不快动手!”
说完,外公抓起茶杯,一碗热茶劈头盖脸地向我泼过来。
正在我要躲的时候,谭素素一把将我拉到她身后。
热气腾腾地茶水一滴不落地泼到她身上。
只见她白嫩地皮肤瞬间浮起一片红。
她却不觉得疼的样子,确认我没事后,勇敢地挡了一下冲上来想打人的外公。
“爸!你怎么说打就打!谭主任她不是骗子!”
她言语铿锵,完全没有方才畏畏缩缩的样子。
“她是我们厂派车接回来的组织领导,有介绍信的!明天上了班,你跟我去厂里看!”
“昨天谭主任来的时候,一群公安干警跟着来的,不信你出门问问邻居!他们都看见了!”
看着眼前的身影,我一时愣住了。
我知道谭素素是有几分刚强的,但那是在她给我当妈以后。
上学的时候,同学骂我“捡破烂的”夺走我的书包把书本扬了满天,她知道后不顾脸面地冲到校长室大闹,非得逼着他们叫来家长跟我道歉。
有次学校放学没人,我去翻各班的垃圾桶,保安叔叔压着我亲,被她看到。她大叫一声冲上来便打,像疯了一样拿刀追着他砍了半条街,后来,妈妈被带走,几天后回来,我从此再没见过那个保安。
这些事,都发生在养我以后。
但如今的谭素素,被原生家庭吸血并打压,性格软弱可欺,逆来顺受,从不敢违背父母之命。
我本以为我要为她保驾护航。
谁知,她的身板单薄,却如一座人形盾牌,跨越二十三年时间长河,再次牢牢地挡在了我身前。
我眼睛一时间有些模糊。
15.
“你个死妮子,谁让你和你爸这么说话的!还敢推你爸,看我不打断你的手!”
我看见外婆高高地举起了手,谭素素瑟缩地闭上眼,熟悉的巴掌声却迟迟未曾落下。
外婆的手被我架在半空。
我一脸阴骘,向前一步,挡住了谭素素。
松手轻轻一推,外婆踉跄了一下,扶着桌子,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阿姨,你知道,你在打谁吗?”
我语气平淡,却带有雷霆万钧。
“如果把世界上的人二八分,谭素素就是百分之二十里面,最顶尖的人才。”
“在书画界,她可以与国内最优秀的男性保持同等的竞争力,甚至要超过他们。”
我眉头一挑,不满地看着有些惊恐地外婆,“这样的一双手,你说打断就打断?”
“你俩是不是觉得,生了孩子,自己就成了高高在上的神。可以像对待一条狗一样,对他们任打任杀?”
我不止一万次的想,妈妈为什么没有自己的“人形盾牌”?
如果,当初外婆坚强,妈妈会不会有一线生机?
见到外婆我便明白了。
她虽然拥有为人母的身份,却没有思考,没有自我的情绪,她只是男权意识的一个傀儡,也是万万千千同样傀儡的缩影。
要知道,女性的卑微,不是从天而降。而是被人投射、灌输到脑子里的。
而母亲一旦被驯化,往往会产生比男人更强烈的厌女情节,甚至变本加厉,主动驯化家中比自己更弱小的女人,以此获得权威感和平衡。
外婆便是如此。
我明白了,即便是外婆坚强,妈妈也不会有一线生机。
因为在她身上,你永远无法期待就如现在的妈妈和我一般,女人之间的守望相助。
见自己的女人吃瘪,外公眼睛一瞪,一拍桌子:
“我不同意!即便你是什么领导主任,即便真有什么大学教授,我也要说,我不同意!”
“我养大的一个女儿,还没有给她三个弟弟挣出彩礼钱,就远走高飞了?”
“那我养女儿有什么用?”
“狗屁之言!”我手中的水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外公外婆瞬间被吓得噤了声。
我满腔怒火,难以抑制。在外公眼里,博士硕士,不如男士。但凡他心里有这个女儿,妈妈也不会飘零一生。
“老同志,端正你说话的态度!”
“今日,我谭满福。不是作为一个女人,也不是作为一个后辈,而是作为组织的代表,来跟你对话!”
“你说,你不同意。我有问过你的意见吗?你有资格,在我面前表达意见吗?”
“今天让你过来,是为了通知你。谭素素同志是国家选出来的进行现代化建设的好苗子,国家要着重培养。怎么,你要以一己之力阻挡国家现代化建设进程吗?”
见我真的动了怒。
外婆急忙赔不是:“谭主任,我们不敢,不敢,您不要生气,我家老头子就是这样,说话不经脑子。”
她拉了拉外公衣角,让他不要说话,小心翼翼地问我:“您刚才说,素素要是出了名,一幅画能卖、能卖多少万?”
“六百万。那还是便宜卖呢!”
老婆子一听直拍大腿。
“六百万!六百万啊老头子!”
“你要娶什么样的儿媳妇娶不着?让她去,快让她去!”
16.
“满福,你太厉害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爸怕过谁!”
外公外婆一走,妈妈一蹦三丈高,高兴地不得了。
“你别说,你还真有刑侦专家的煞味儿。刚才一拍桌子,我心里都冷飕飕的,哈哈!”
“你也很勇敢!你刚才做的很好,不愧是我的好妈妈。”我摸了摸谭素素细软的头发,柔声说,“我要走了。”
“啊?”她愣了一下,笑容渐渐消失。
“你要去哪?”谭素素搂着我的脖子,眼中泛起了泪花:“你不准走。我从小孤单,没有人在意我,好不容易你来了...”
“以后还会再见的。”
我将她的手从我脖子上摘下来,无奈的看着她,撒了最后一个谎。
“不过,我走之前,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第一,不准省下粮票换布料、颜料,爱美也不能饿着肚子。”
这样,就不会遇事晕倒。
“第二,脸皮要厚。没有过不去的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样,就不会偏执发疯。
“第三...8年后,如果手上有钱,就去北京买两套房子吧!”
这样,就不会无家可归。
“滴——滴——滴——”
刺耳的警报声在脑中响起,“检测到宿主说违禁语言,消失倒计时,一个小时!”
尽管我已经将王秀琴的阴谋告诉了郭志坚,想必过了今晚,世界上就不会有我这个人了。
但我还是不放心。
我语速变快:“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不要捡孩子——”
这样,就不会有我这个包袱!
我重重地拥抱了一下她,打开门飞奔而去。
彻底告别厄运吧,妈妈!真的再见了!
希望你的未来光明,快乐,安全,有趣,有盼。
但不必有我。
17.谭素素番外:
那三天,回想起来,像一场梦。
谭素素时常怀疑,那个人,她真的出现过吗。
不管如何,在她走后,谭素素逼自己静心准备出国事宜,这段时间,事情奇迹般顺利起来。
先是郭志坚辞职。他撇下大好的事业不要,带着王秀琴消失无踪。
接着,是录像厅的流氓们。不知谁录了相作为证据,又交到了检察院手中。
那几个流氓本找好了人,要从看守所出来了,谁知证据确凿,又赶上了县里的严打,流氓们全部重判,三十年起步,一个没落。
游街,公审,执行。那个对她动过手的胖子,公审完就枪毙了。
再是,周围风气也在变。国营机械厂领导在郭志坚辞职的第二天,收到一封信,落款是王秀琴。
不管是不是王秀琴写的,这封信证明了谭素素的清白。
暗中也有人积极为她奔走说话,她又成了被男人仰慕女人嫉妒的谭素素。
这些都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没了父母的阻力,她如愿跟随陈老登上了去纽约的专机。
在飞机上,她听陈老说起来,前段时间,县里发生了一起命案。
三个青年在家睡着觉,好端端地被利器割喉而死。
作案人用的刀,很外行,是剁肉刀。手法却相当专业,三个人俱是一刀毙命。
作案人似乎练习过千百遍。
警察抓不到犯人。细细查下去,这三个人竟然都有强奸的前科。
这个案子就无疾而终了。
有人推测,是被害人家属蓄意报复。
谭素素没吱声,她丢了一把剁肉刀。算了算时间,就在命案发生的那天,正是谭满福离开的那天。
谭素素摇摇头,怎么可能是满福呢?
满福只是一个擅长包饺子、非常聪明,有一点小勇敢的姑娘罢了。
谭素素拎起行礼住进了中央公园旁边的公寓,那里离着纽约艺术学生联盟很近。
楼下住着几个年轻人,三男三女,非常热情,一个叫莫妮卡送上了烤制的小饼干,还拉着她去中央公园咖啡馆喝咖啡。
一位金头发大眼睛的美国甜心服务员,名字叫瑞秋,热情地将她点好的咖啡送过来。
没过一会就匆忙过来道歉,并将她和莫妮卡的咖啡换了过来,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就对了!”
她围着小围裙,自信的回了吧台。
趁她转身,几个人耸了耸肩,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笑,将手中的咖啡各自调换回来。
谭素素低头喝了一口。嗯,咖啡真苦,不知满福喜不喜欢。
几年后,她如满福所言,在WALLY FINDLY画廊举办了个人画展,其中一副作品在苏富比拍出了高价。
600万。
美元。
那副作品画着一个女子,在福建渔村的木楼上倚窗远眺。
这幅作品的名字叫《满福》。
在纽约的时光很好,但她不曾恋爱。
没办法,她家满福的头发是黑色的。
几年后,她受陈老所托,回曾经的大学任教,但还是没有恋人。
她有些着急,围着她的男人很多,没有一个长得像满福的样子。
那满福从何而来?
她心中烦闷,只能做公益排解。
趁假期回到了原来的小县城,再去一个偏远乡镇爱心院的路上,听见有人叫卖酸枣糕。她举举手,让司机停车。
谁知,卖货的还是个熟人。
王红红。
她曾在国营机械厂的同事,但不熟。
谭素素只记得,这个女孩子嘴很甜,但一双眼睛过于精明了。
王红红早已为人妇,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另一个,脸上鼻青脸肿的,看起来过的一般。
见她坐着小轿车回来,王红红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她出于礼貌要了两斤酸枣糕,没问价,塞过去一张大团结。
谁知,王红红主动说了一些挺没意思的事。
她说,她结婚早,张国华爱慕她不成,一直未婚。现在已经去了公安当刑警,干的非常出色。
她说,郭志坚与王红琴过的贫困潦倒,两人整日喊打喊骂,最后离婚收场。
她说,王红琴带着孩子回了乡下老家,想去南方打工,却被孩子拖累,过的穷困潦倒。
她又说,自己做的酸枣糕,纯手工无添加,孩子最爱吃。
谭素素想起自己要去爱心院,便又掏出几张人民币,将她摊子包圆了。
王红红自然是千恩万谢。
爱心院的孩子们果然爱吃。
谭素素微微笑着,心中还是怅然。
她早已出钱将爱心院翻修,盖起了二层小楼,铺上了塑胶跑道。
在二楼往外远眺,她突然发现,爱心院门口,一个妇女正在对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连踢带打。
“死妮子!赔钱货!让你进爱心院你不进!”
“耽误老娘挣钱!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小女孩在地上打滚,卷起一层黄土,看不清面容。谭素素只能看到那小孩衣着褴褛,蓬头散发,打着滚躲避着女人的毒手,一双小手瞅到机会就拧女人两下。
换来了更加剧烈的殴打。
谭素素的心被揪住一般的疼,她正要跑下去阻止,却不妨看到了那女人的面孔。
是王秀琴。
谭素素迟疑了一下,向助理附耳说了什么。
助理和爱心院院长急忙跑上去阻拦,跟王秀琴说了什么,她便喜滋滋地在纸上签了字,拿了钱转头就走。
看都不看她孩子一眼。
谭素素放下一颗心来。她见不得孩子受苦,孩子是无辜的。
不管是谁的孩子。
那小孩被领去洗干净手,老实的坐在大厅一角吃酸枣糕。
边吃边对着墙角,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什么。
谭素素好奇,凑近一听。
头发短短,居然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不大,话密的很。
“郭志坚这个窝囊废,居然让王秀琴生下了我!”
“害得老子又跟着他俩吃了这么多年苦。真晦气!”
“呜呜,好想妈妈呀,不知道妈妈好不好。”
“谭满福,你要坚强!不要去找妈妈!不要当她的拖油瓶!”
看着墙角的小女孩,谭素素顿时热泪盈眶。
怎么办,满福当时嘱咐她四句话,这最后一句,她恐怕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