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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着心魔的“改造标兵”,骗了我们所有人1.
2023年,经过漫长的培训,我正式成为了一名监狱警察。刚进单位,我就被分在三监区二分监区,担任第二分队的分队长。三监区是服装监区,主要负责生产一些企业下单的代工服装产品。我所在的二分监区位于西车间,车间主任姓于,仅比我年长三岁,但他已经在一线工作八年了。
那天,于主任带我参观车间环境。一入车间,率先灌入耳中的是缝纫机高速运转的刺耳声音,环顾四周,车间两侧是两个分监区的劳动改造现场,正中间的“成品区”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放好了检验合格的服装。随后,于主任带我来到执勤台坐下,递给我一份花名册,说“四知道”和“背点名”是监狱警察必须掌握的基本功,让我务必尽快掌握分队所有服刑人员的信息,包括他们的家庭背景、性格特点、日常表现和思想动态。
我有些头痛,因为那份花名册仅有两页纸,上面只写了服刑人员的姓名、罪名和刑期起止日,和于主任要求我掌握的信息完全不对等。大概是看我为难的样子觉得好笑,于主任解释道:“我的确有他们的详细记录,但是我不能给你。没办法,每个人都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你要通过日常的观察和谈话,才能真正的了解服刑人员的思想。不过,我可以给你介绍一名服刑人员帮助你完善这些信息。”说完,他拿起麦克风喊道:“郑直,来执勤台!”
很快,一名身穿橙色区别服的服刑人员走到我们面前。他目测有三十多岁,个子不高,白白胖胖,五官端正,鼻梁上架着一副塑料黑框眼镜,模样显得人畜无害,和我想象中那种穷凶极恶的罪犯形象大相径庭。
立正站好后,这人好奇地问于主任:“这是我们的新队长吗?”
于主任点点头:“陈警官以后是你们分队的队长。陈队刚来,对生产和服刑人员情况都不了解,你要好好配合陈队工作。”
郑直对着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陈队您好,我是服刑人员郑直,是您分队的线长,编号173504,因犯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4个月,现剩余刑期6个月。生产方面您不用担心,只要有我在,其余分队根本不是对手。”
于主任对着郑直挥了挥手:“去去去,回去干活,谁让你来这自吹自擂的?”
郑直对我眨了眨眼,转身回到生产线去了。看着他在生产线上不断忙碌的身影,我问于主任:“师傅,他入狱以前就是干服装的吗?感觉他好像很专业。”
于主任摇了摇头,笑着说:“这就是他厉害的点。刚来的时候他大字不识一个,更不用说这些专业技能了,可他硬是靠‘扫盲学习’把这些劣势变成优势了。你们(生产)线本来平平无奇,自从他当了线长,产量和质量基本都固定在监区第一了。”
听于主任介绍,这个郑直,入狱后一直表现不错,不但是生产能手,还是改造标兵,再加上他头脑聪明、情商高,不管是服刑人员还是狱警,对他印象都不错。最重要的是,郑直对车间里的每个人都很了解,大家有什么心事也喜欢和他说——“所以,你想了解其他服刑人员私下表现最好的途径,就是通过郑直”。
我心中充满了好奇,想让于主任多跟我讲讲郑直更多的过往,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了,也不让我去翻阅档案,只是意味深长地教导:“了解一个让你感兴趣的服刑人员,就像是开盲盒,如果提前知道里面有什么就失去乐趣了。你得自己亲手去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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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收工的时候,我抱着自己的行李和生活用品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这时,郑直主动凑了过来,想从我手里接过物品,我下意识往后一躲。
郑直挠了挠头,略带一丝尴尬地说:“陈队,您别紧张,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您拿着不方便,想帮您分担一下。收工路上会碰到许多其他监区的队伍,别人看到您手上抱着这么一大堆东西,还以为是咱们监区的服刑人员不懂事。”
我没说话,郑直接着说:“陈队,我知道您担心可能存在安全隐患,这样,您把被褥枕头这些不好拿的给我抱着,这些都是软的。我已经把工服换了,现在穿的衣服是昨天晚上才洗的,就早上穿了一次,您也不用担心我身上脏。”
看着他真诚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被褥和枕头递给了他。郑直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接了过去,也不把东西直接抱在怀里,而且全程用手托着。等到了监舍,我轻声对郑直说了声“谢谢”,郑直笑了:“陈队,您是警察,我是服刑人员,您不能和我说‘谢谢’的。再说,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说完,郑直转身回去了自己的宿舍,不一会儿又走出来,掏出了一盒皱皱巴巴的软包“红塔山”,抽出一支递给我:“陈队,我这实在不知道怎么欢迎您,咱们这地方也没什么太好的条件,请您抽支烟吧,您别嫌烟太差就行。”
我接过烟,和郑直一起去往吸烟室。看得出,郑直的人缘是真不错,一路上每个见到他的服刑人员都会和他说上几句玩笑话。郑直告诉我,监狱也是个小社会,人与人的相处和外面并无太大差别:“因为这里不存在利益,只要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
吸烟室里早就塞满了人,烟雾弥漫,我被呛得直咳嗽。郑直见状,不好意思地说:“抱歉陈队,我忘了这回事了。大家辛苦干了一上午,最大的动力就是回到监舍后可以抽根烟,这不,刚回来就都挤过来了。我也不抽了,带您在监舍这边转转吧。”
随后,郑直带我参观了监舍的各个角落,到了大厅后,他指了指角落的鱼缸,兴奋地说:“陈队您看,这是咱们监区的鱼,都是我来照顾的,每天都给它们换水、喂食,长的不错吧?这条红色的鱼,我们疫情时候消毒不小心把消毒水洒了进去,它的眼睛被烧瞎了,但是它还挺顽强,是当时小鱼缸里唯一的幸存者。”
郑直就这样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没有丝毫拘谨,熟络得像是我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可我们分明才认识几个小时。
到了中午开饭的时间,我看到郑直把自己的菜偷偷地分了一半给同宿舍的一个狱友,我把他叫出来,问他为什么这么干。郑直解释道:“陈队,他比较能吃,干的活也比较耗费体力,但是监狱里的饭菜基本都是定量的,我吃的比较少就分给他一些,这样我不会浪费,他也不会饿着肚子。”
我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喜欢郑直了,他乐观开朗,心思细腻,即使身处监狱也愿意设身处地为人着想,宁愿牺牲自己的利益也会保全他人。这种人极其少见,我对郑直多了几分认可,也一点点卸下了心中的防备。
2.
接下来的一个月,郑直果然给我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帮助:生产上,他认真帮我督促每一名服刑人员劳动,经常和我探讨、制定新的生产计划,提出切实可行的生产建议,我的分队产值遥遥领先,也让我那段时间在监区的生产会上赚足了面子;管教上,郑直主动承担起了调解服刑人员之间矛盾的任务,并且能做到及时和我汇报其他服刑人员的思想动态,所以我的分队没有出现过打架斗殴事件。
随着关系逐渐熟络,郑直经常会来找我聊天,问一些在我看来有些“幼稚”的问题,比如现在当红的明星是谁?院线上新了哪些好看的电影?现在外面的房价如何……闲来无事,我会跟他天南海北地瞎聊,也会耐心地回答他提出的各种问题。
一次监区合议会上(监区所有分队长、分监区长、监区长共同开会讨论表决一个事情是否可以通过,比如减刑报卷、监督岗选定等),我提议将郑直正式设为我的“耳目”,得到了全票通过。
狱警是没办法天天待在监区里的,所以需要“眼线”帮忙盯住异常活动,并不局限于同监舍。“耳目”的身份是保密的,除了狱警,没人知道具体是谁。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郑直时,他先是有些诧异地看着我,随后眼里露出惊喜,口中再三向我道谢——他大概是没想到,沉默寡言的我竟然这么快就信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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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一个月后,我看了看谈话记录本上的名单,发现除了郑直,我已经完成了与其他人的谈话,对他们的情况都有所了解了。于是,我用笔在郑直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决定拆开这个最让我好奇的“盲盒”。
那天,我把郑直带到谈话室,等我说完开场白,他竟一反常态,显得很失落。他说,他的人生经历可以说是悲惨。
1987年,郑直出生在北方一个偏远的山村里。他们村很小,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大部分人都靠种地为生,不富裕。八岁那年,他父母离婚了,母亲把他扔给赌鬼父亲,就再没回来看过他一次。给我讲这段时,郑直的声音有些沉闷:“我不恨我妈,这么多年了,家里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我连她什么模样都忘了。”
母亲走后,郑直经常被父亲拽着手徒步几里地去隔壁的村子赌博,他都没有机会踏进校门。那个赌场设在邻村村长的家中,里面吵吵嚷嚷,空气中弥漫着旱烟刺鼻的味道,昏暗的灯光不断摇曳。郑直经常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上一整天才能回家,他无比希望父亲能赢,因为只有赢了,父亲才会心满意足地走下牌桌,带他去附近的面馆吃上一碗热乎乎的素面条——哪怕没有一点油腥,这也是他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渐渐地,家中的田地长满了杂草,父亲视若无睹,还是经常一早起来就拉着郑直奔赌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郑直饿得更快了,有时他偷偷拉一下父亲,想让父亲带他去吃点东西,可得到的往往是一通不耐烦的责骂和埋怨。他不敢再打扰父亲,就偷偷溜出去,在村子里到处寻找吃的。有些同龄的孩子很善良,会热情的邀请他去自己家里做客。可去的次数多了,人家爹妈就会骂自己的孩子乱带人回家。说到这里,郑直苦笑了一下:“那个年代,谁想让一个能吃的孩子天天来自己家里蹭吃蹭喝呢?”
郑直不想朋友挨骂,又忍不住饿,就第一次溜进村里的小卖部,偷拿了几根细细的火腿肠。自此,他小偷小摸一直没断过,但也一直没有被人抓住:“那个时候我以为是我幸运,现在想想,一个半大孩子三番五次地偷盗,怎么会瞒得过一个精明的店老板?”
郑直就这样长到了十二岁,他父亲终于将家里仅剩的破房子和荒废的耕地都输了出去。一无所有之后,父亲似乎才幡然醒悟,他把郑直托付给在镇上开饭店的二叔,自己孤身一人南下打工去了。
和村子相比,郑直更喜欢镇上的生活,但因为父亲不出抚养费,二叔也不太待见他,一直觉得这个侄儿是个累赘。郑直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为了得到二叔的好脸色,寄人篱下的他每天要在饭店后厨搓洗堆积如山的盘子。偶尔空闲的时候,他就守在电话旁边,等待父亲的来电。但除了逢年过节,父亲会短短的和他说上几句话、寄来一点钱,平时就好似不记得自己在老家还有个儿子了。
2005年,郑直成年了,二叔说他已经能照顾自己了,就将他赶了出去。郑直带着父亲寄来的一点钱,孤身一人来到了城市谋生。经过几个月的努力,终于找到一份管吃管住的保安工作,算是稳定了下来。
虽然从小没有读过书,但因为过往的经历,郑直不仅勤劳肯干,还很会察言观色,待人接物情商很高。不几年,他就升职成了保安队长。也是在这期间,他认识了一个叫阿雅的女孩,两人相恋,在2012年结婚了。郑直和我说,他的婚礼现场没来多少人,父母的席位上也是空的,即便如此,那一天也是他有生以来最开心的时刻。他很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不嫌弃他穷的善良女孩,愿意和他一起蜗居在小小的出租房里,为了未来共同努力。
说到这里,郑直的眼中似乎闪出了幸福的光,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合照给我看:“陈队,就是她,等会见日的时候,她一定来看我,您也可以见到她的。”
我看了看照片,应该是他结婚那天拍的,他作为新郎官,穿着笔挺的西装,一脸意气风发,新娘则安静地搀着他的胳膊,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我注意到这张照片被他保存得很仔细,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心想,郑直应该对自己的婚姻非常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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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直结婚后的平静生活,是被他父亲打破的。
2017年,郑直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急需做手术。郑直想都没想,就把自己辛苦几年攒下的积蓄全部打给了父亲,又担心没人照顾他,特地请假去到父亲打工的那座城市。
可推开门的那一刻,郑直看到的是一个乱糟糟的小房间,遍地都是散落的酒瓶子。他的父亲并没有躺在病床上,而是坐在赌桌上两眼通红地输掉了儿子的未来。郑直气得当场掀翻了赌桌,赶走了那群打牌的人。他们父子大吵一架,父亲大言不惭地说,做人要晓得感恩,如果不是他,郑直早就饿死在了村子里了,又哪里会有现在?
郑直看着父亲,果断提出断绝父子关系。
回到公司以后,领导又找郑直谈话,说公司发现郑直在担任保安期间经常偷盗公司财产,并涉及报销作假。公司领导念在他偷盗金额不大,又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就没有报警,让他主动提辞职,给自己留个体面。
郑直不识字,又没有手艺,往日他做惯了小头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令他满意的工作。妻子阿雅对此毫不知情,因为郑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是为啥丢了工作。
缺钱的时候,郑直就四处混,今天收学生的保护费,明天去工地偷材料,在一次偷盗电动车电瓶的时候,他被闻声赶来的保安抓了个现行。他想逃,却被五大三粗的保安一脚踢倒,狠狠地摁在地上。随后,绝望的郑直被警察带到了派出所,吓得腿肚子都软了,把自己从小到大干的坏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因犯偷窃罪,郑直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第一次入狱。他以为阿雅会失望、会愤怒、会离开,但是妻子并没有。每个月的会见日,阿雅都会雷打不动地乘坐几个小时的客车赶来监狱见他,短短三十分钟的通话时间内,她总是一遍遍叮嘱郑直,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是她的鼓励,让郑直振作了起来。
一年时间转瞬即逝,出狱那天,郑直把来接他的妻子紧紧搂在怀中,跪下来对阿雅发誓,以后一定不会再辜负她。那时候,郑直是真心想要重新开始踏实生活的,他跑起了外卖,虽然风吹日晒很辛苦,但他和阿雅都坚信他们的日子一定会苦尽甘来。
到了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爆发,不时就有封控管制。郑直提心吊胆地跑外卖,时断时续,收入也变得非常不稳定。可房租水电等各种费用要交,还有两个人要吃饭……生活压力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在一次送外卖回家的途中,郑直看到一处无人看管的工地上散落着电缆,他停了下来,在那里转悠了许久,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到了半夜,他在床上醒来,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亲了亲身边熟睡的阿雅,推开了房门,身影迅速淹没于浓重的夜色之中。
几天后,阿雅像往常一样做好丰盛的晚饭等郑直回家,可等到却是他再次被抓的消息——郑直偷盗的电缆价值上万元。
郑直哽咽地对我说:“我对不起她,但是为了生活,我别无它法。”
因为盗窃数目巨大,这一次郑直要在监狱里蹲三年多的时间。阿雅来看望他时,他说自己不值得她一次次的信任和等待,让她找个人再嫁了吧。阿雅倔强地摇头,说她会一直等,他们早就说好了要一起生一个胖娃娃。
讲到此处,郑直顿了顿,认真地说:“陈队,我永远都为自己和我老婆在一起而自豪。”
3.
距离郑直出狱仅剩三个月,那天我在会见室里见到了他的妻子。
阿雅三十多岁,大概一米六五左右,人挺瘦弱,眉毛和头发稀疏,眼睛有些小,右侧嘴角还有一颗痣。乍一看,这个女人长得不算好看,但会给人一种很文静的感觉。我注意到她咬着嘴唇递给了郑直一张离婚协议,也不肯说话,只偷偷地看着郑直,眼神里充斥着愧疚、挣扎和不舍。郑直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行,坦然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随后他拿起电话,神色复杂地盯着阿雅,似乎是想把她的样貌牢牢地烙在自己的脑子里。
“是我亲手毁了这个家,不要自责,你能陪我到现在我已经很感激了,希望你以后好好的生活。”说完,郑直不再看已经哭成泪人的阿雅,还勉强对我笑了笑,“陈队,我们回去吧,线上还有活没干完。”
整个监区的警官都很担心郑直的心理状态,多次找他谈话,试图开导,可郑直对任何人的劝慰都没有回应。他像丢了魂一样,不吃不喝消沉了一整天,到了第二天,他便神奇地恢复到了以前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于主任找到我,叹了一口气:“郑直表现得太反常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妻子感情好,而且他妻子又是他唯一的亲人,离婚后怎么可能对他一点影响没有呢?他过往的经历很容易造就偏激的性格,你一定要盯住他的一举一动,安排其他服刑人员对他进行‘包夹’,别让他钻了牛角尖走不出来,最后酿成大错。”
监区领导也对郑直可能存在的隐患也很重视,开会讨论后,决定联系他的父亲,对他进行亲情帮教。如果郑直存在心理问题,亲人相见是最好的突破时机,如果是我们多虑了,就当作对他的奖励和帮助。可是我们在入监信息中没有找到郑直父亲的联系方式,阿雅也不知道前公公现在身在何处。据她讲,郑直父子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郑直很抗拒别人提起他的父亲。
一时间,我们陷入了困局,不知道如何推动。最后还是李队主动揽下了这项工作,说自己在公安有些朋友,应该可以帮着查查。费了千辛万苦,李队终于联系到了郑直的父亲,但他竟然一口回绝了我们——就像郑直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赌鬼父亲一样,他的父亲也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一个小偷儿子。
我们只好作罢。
此时,郑直和妻子离婚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在整个监区内传得沸沸扬扬。经过调查,我们处理了几名传播得最凶的人,但依旧无法阻止他们私下议论郑直的婚姻,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对我说:“郑直的老婆早就被别人勾搭上了,现在看郑直快释放了,怕事情败露,才选择了离婚……”
面对监区里的各种风言风语和恶意揣测,郑直处之泰然,就像压根没听到一样。可我清楚地知道,他的上衣口袋里还放着结婚时的合照,他并没有轻松地放下这段感情。
后来再回想,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郑直对那些和自己共同劳改的狱友们失望透顶了,他在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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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出狱仅剩一个月的时候,郑直隐藏积压的情绪还是爆发了。
那天休班在家的我接到了李队打来的电话,他说郑直早上和其他服刑人员在监区动手打架,情节恶劣,因此对他作出禁闭处罚——也就是说,在释放前,他要一直待在禁闭室里。
我匆匆赶到单位,一路上都在想:郑直这样老练圆滑的性格,怎么会直接和人动手打架呢?
调取的监控显示,郑直像往常一样在生产线指导其他服刑人员作业,在走到张晓新的工位时,两个人发生了争执。随后,张晓新起身先打了郑直一拳,郑直被打后一直高举双手向后退,李队也及时赶到现场,拉开两人进行调解。可是,就在李队调解和询问情况时,原本站在一旁的郑直突然像疯了一样跑过来,一脚将张晓新踹倒在缝纫机上,摁住他殴打……
我来到禁闭室的时候,郑直正坐在角落里对着墙发呆,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看到我,他低头愧疚地说道:“抱歉,陈队,添麻烦了,一时冲动。”
郑直告诉我,从早上到车间开始,张晓新就一直在偷奸耍滑,经常出错——张晓新是整条生产线上比较重要的前序,他的生产速度决定了整条生产线的进度。他这边一耽搁,就直接导致了后序的人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作为线长,郑直自然要去理论,但张晓新很不服气,两人发生了剧烈的言语冲突。张晓新越说越激动,先动了手,随后周围的人将他们拉开,李队也赶来处理——事情发展到这里,郑直其实都是占理的,但他后来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攻击张晓新,就是因为对方说了一句话:“他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好,凭什么管别人?”
郑直的说辞和问询的笔录基本一致,我有些担心的看向他。郑直对我笑了笑,缓缓开口:“陈队,我知道监区都担心我,觉得我无法从离婚的打击中走出来,我真的没事,我会衷心的祝福我的前妻,但是即便我们离婚了,我们的婚姻也不能让人随意的评价和侮辱。”
我看了看禁闭室的环境,面积狭小,没有一丝阳光的照射。郑直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反而轻松地安慰我:“一开始我还不理解李队对我的处理结果,但是现在想明白了,在这里挺好的,从入狱就每天都在劳动,休息日也要忙之后的生产计划,现在什么都不用想,终于能给自己放一个月假了。”
聊了一会儿,我合起谈话记录本,准备起身离开。这时候,郑直却突然叫住了我:“陈队,这段时间不能回监区帮您了,我物色了几个适合当线长的人选,您到时候也自己斟酌一下。”
我有些感动,即使他深陷囫囵,也一直惦念着别人。
之后的时间里,我有空就会来禁闭室和郑直聊天,一方面是工作要求,另一方面也是想帮他疏解在封闭的环境下产生的心理压力。最后一次找郑直谈话,我询问郑直出狱之后的打算。他说出去之后就不打算再婚了,以后就一个人生活,怎么样都能养活自己。等有钱了,他就换租一个明亮的、没有防盗窗的房子,然后去考驾照,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以后当一名送货司机,全国各地到处跑:“我都三十多岁了,可是去过最远、最好的地方,就是咱们这的市区,有机会一定要出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换一个没有防盗窗的房子?
郑直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铁网,说:“我已经厌烦了这种被束缚的生活。”
4.
一晃到了去年夏天,于主任给我打来电话,沉默许久才问道:“小陈,记得郑直吗?”
我怎么会忘记呢?虽然每天都要接触很多服刑人员,但郑直对我而言一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郑直眼神坚定地对我说,以后或许就很难见面了,因为他不会再回到这个鬼地方,请我多多保重。
听于主任这么问,我以为是郑直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意外,心中都是一紧:“怎么了,郑直出什么事了吗?”
“他——出狱后再次犯罪,已经被抓捕了,这次的情节更为恶劣,不出意外的话,他至少会判十年。”
“是不是弄错了?郑直说以后要好好生活的,还说要当一名货车司机到处旅行……”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于主任打断了,他冷冷地说:“别再抱有幻想了,就是他,他一直都在跟我们演戏,明白吗?一个真正改造合格的服刑人员怎么会出狱之后再次犯罪,甚至还打起了警察的主意?李队都被他骗走了一部手机,要不是李队找公安的朋友了解情况,咱们甚至还不知道郑直出狱后有这么精彩的生活!”
于主任说,2024年8月的一个早上,李队上班的时候碰到了在监狱门口左顾右盼的郑直,便询问起他的来意。郑直显得格外开心,却并没有答话,而是执意要请李队吃晚饭。李队拒绝了他的请求,就进院里值班了,但是郑直却没有走,反而在监狱门口苦等。
那时候正值酷暑,天气炎热,郑直也没去阴凉地躲着,就一直在太阳底下等待,警卫队的干警让他进屋坐坐,他也不肯,脸都晒得有些脱皮。
到了傍晚,李队下班后看见郑直还在门口等自己,十分惊讶。郑直说,如果今天没有和李队吃上饭,自己就天天赖在这儿,甚至作势要躺在地上。
无奈之下,李队只能答应,和郑直去了监狱附近的一家餐馆,两人边吃边聊了很多以前的趣事。李队作为警察绝不能接受宴请,所以他中途借口上厕所,偷偷把账结了,知道郑直生活不易,回去之后他又给了郑直五百元钱。郑直接受了。
快散场的时候,郑直说自己手机没电了,他很久没有联系父亲了,想用李队的手机打个电话。李队同意后,郑直又说自己和父亲关系不融洽,可能会争吵,不想被李队看到他不堪的一面,想要出去打这通电话。李队也没有多想,再次同意。
郑直拿着李队的手机出去了,许久都没回来,期间李队多次出去餐馆查看,也没看到郑直的身影,还以为他躲在哪个角落里。一个小时过去后,郑直依旧不见踪影,李队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找餐馆老板娘借手机拨打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电话接通,只听见郑直在那头嚣张地说:“尊敬的李队,我一直很想问问你:工序出错的是他(张晓新),出言侮辱我的也是他,先动手的还是他,为什么我也要跟着一块接受惩罚?”
没有等李队回答,郑直就挂断了电话,再打,手机就已经关机了。
李队随即报警,又联系一个公安的朋友询问情况,才知道近几日郑直已被列为公安机关重点关注对象——近期警方接到多个报警电话,都指向了郑直,目前都在取证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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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了解到,其实早在狱中,郑直就精心筹划了这场复仇计划。
二次服刑期间,郑直是故意接近我这个新人狱警的,他还有意无意的和其他狱友透露自己“有关系”,甚至声称他自己能减刑都是狱警违规办理的。最初并没有人相信,觉得他是在吹牛,可随着相处时间变长,他们发现郑直确实更能和狱警说得上话,心里就慢慢认可了郑直的话。
待时机成熟,郑直就主动向这些信任他的服刑人员说,自己可以作为牵线人替他们办理减刑,甚至可以为他们寻求一些特殊照顾。他要求对方提供家人的联系方式,为了防止那些服刑人员的家人产生怀疑,郑直还叮嘱:如果想办理减刑早日释放,平时在会见的时候就要向家里人传递出“我和郑直关系好”的信号。
出狱后,郑直凭借记忆联系上了一些服刑人员家属,带着礼品依次拜访。等获取对方的信任后,郑直就提出自己可以找关系办理减刑。大部分服刑人员家属法律知识匮乏,又担心家人在监狱里面吃苦,毫不犹豫地把钱转给了郑直。郑直担心有的家属说漏嘴,收到钱后他就恐吓对方,说如果在探监会见时提到了郑直在为其办理减刑,不但不会减刑,反而有加刑的风险。
郑直的计划很成功——那些符合减刑条件的人员到了日期,自然会进行报卷,他们在和家里人分享这个好消息时候,家里人都以为是郑直的功劳,再加上被郑直警告过,他们也不敢多问。而不符合减刑条件的,若家属来问,郑直便以“找我办理的人太多,得排队依次办理”为由搪塞过去。
那段时间,监狱方面在复听、监听服刑人员和家属的会见录音时,发现郑直的名字在通话中高频出现,但是和家属们核实情况时,他们一直不肯承认自己与郑直有联系。哪怕郑直被抓后统计受害者名单时,仍有很多家属觉得郑直确实有为服刑人员办理减刑的能力,担心事情暴露会影响到还在狱内的亲人,还在对于监狱和公安机关的询问矢口否认。
在郑直的复仇计划中,第二个目标是他的前妻阿雅和老家人。
从服刑人员家属处骗到了一大笔钱之后,郑直对自己进行了精心包装,不仅租赁了豪车,还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去见了前妻。他谎称自己得到了狱友的帮助,出狱后跟人家合伙开了一家服装厂,目前效益不错,准备近一步扩大规模和产能,但因为资金有限,又只能暂时搁置。看到郑直终于走上正道,阿雅十分欣慰,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开始四处给熟人宣传,努力帮郑直拉投资。
之后,郑直又回到了老家。时代变迁,如今村子里住的大都是已经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听闻郑直衣锦还乡,他们都颤颤巍巍地聚在村口和他叙旧。郑直顺势从车内掏出准备好的礼品,把对前妻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还讲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感激街坊邻居对自己的帮助,“如今有了成绩,也是时候报答了”。
郑直说,眼下他就有一个报答乡亲们的好机会——他和朋友合伙开的服装厂还可以入股,股东能按月拿到高额分红,但名额有限。一些老人被利益冲昏了头脑,没与儿女商量,就争先恐后地拿出了自己的积蓄。一个月后,没有拿到分红的村民们陷入了恐慌。郑直的电话一直没人接,他们就去工业园区,想找郑直要个说法。可偌大的工业园区里什么工厂都有,唯独没有郑直的服装厂,意识到被骗的乡亲们赶紧报警。
而此时,郑直正在监狱门口等待着李队,实施他最后一个复仇计划。
5.
郑直这次被捕后,因为涉嫌诈骗罪、盗窃罪,数罪并罚,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
我再见到郑直,是2024年的寒冬。那天天空阴沉沉的,整座监狱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一条队伍正有序地前进着,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远——仅是远远地看到背影,我就知道走在那条队伍末尾的一定是郑直,他身形没怎么变,佝偻着腰,正和自己前面的人偷偷地闲聊。
我快步走上前,轻声喊了他的名字,他转过头来看见我,脸上立刻堆满了灿烂的笑容:“陈队,好久不见。”
我没有理会,而是走向他的队长,提出想和郑直单独聊聊。得到应允后,我带着郑直在距离队伍两米的地方站定。他看起来很兴奋,喋喋不休地与我叙旧,但我心里生出一股厌烦,打断了他的回忆:“骗前妻、骗同乡、骗李队,还骗和你同吃同住好几年的狱友。郑直,你告诉我,现在这个大院里还有人敢相信你吗?”
郑直愣了愣,随即嬉皮笑脸地说:“有啊陈队,您肯定是最信任我的人。他们都是活该,没有他们,我的人生又怎么会这样?被骗是因为他们蠢、他们贪。”
我想过无数次再遇到郑直会是什么场景,也许他会语无伦次地辩解,也许会愧疚得一言不发,唯独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然,甚至还把过错归结在他人身上。我忍不住说:“你的前妻因为替你作保,现在每天都被村里的人议论指责。你的老乡都是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你想没想过他们怎么生活?李队是最关心你的队长,你离婚后,他看监控的时候目光在你身上停留得最久。还有你曾经的狱友,现在都不敢相信捅刀子的人是你——郑直,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还在吗?”
“村里哪有一个好人?不是他们,我爹怎么会沉迷赌博?当年要是有人愿意给我一口吃的,我又怎么会养成小偷小摸的习惯?他们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就要毁了他们的后半辈子!至于阿雅,我就剩短短几个月就出去了,她却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等!我入狱不也是为了养家吗?她从来都不理解我!”郑直情绪很激动,声音逐渐变高,“还有那些劳改犯,我和他们成天相处,用心帮他们,换来的是什么?他们在背后议论我的家庭,议论我的过去,说我是他们当中的叛徒——对了,还有李队,他对我好?对我好的表现就是明明是别人的过错,他却把我也扔进禁闭室?”
我看着癫狂的郑直,摇了摇头:“郑直,你已经无可救药了。别再为你的犯罪行为找借口了,认清现实,真正咎由自取的人是你。”
“陈队,这和你没关系,我们以前关系不错,我不想再和你讨论这件事了。”
“我只看到了自己工作的失败。最信任的一名服刑人员,空有改造之举,却无悔改之意,目无法纪,刚刚释放就多次实施犯罪,再次入狱后还觉得自己才是正确的——郑直,我真对你失望。”
郑直看了看旁边注视着我们的队伍,小声和我说:“陈队,我说了,这些事和你没关系。我敬你是个警察,别让我们都下不来台。”
“你眼中还有警察吗?”我反问。
郑直没有理我,他冷笑着缓缓坐在雪地上,大声呼喊着“报告”,说我辱骂他,还动手打了他,要找检察院检举揭发我。我和其他三名干警迅速维持现场秩序,一边让全体服刑人员进入静默状态,一边围住郑直,防止他出现过激行为。我蹲下身,看着眼前陌生的郑直,说道:“起来吧,地上凉。这么多摄像头和人证,你诬陷不了我,希望你今后真的能走上正确的道路。”
郑直没有起身,脸色难看:“你一个小崽子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脱了你身上的皮,你什么也不是!”
我指了指自己肩膀上闪烁着绿灯的执法记录仪:“郑直,从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开始录制了。你的行为涉及顶撞、侮辱、诽谤、挑衅狱警,在这里这么久了,什么后果,你清楚。”
郑直没再回应,只是一脸恨意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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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一次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碰到了入监队的同事,他也主动跟我聊起了郑直。
按规定,服刑人员入狱后先要进入监队进行培训学习,等学习期满就分配监区。由于上一次入狱郑直在三监区改造表现不错,又有深厚的服装加工功底,狱政科就打算将他再次分配到三监区。可郑直不答应,他找到入监队的监区领导,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声称自己如果被分到三监区,一定会遭受不公正的待遇。
领导觉得郑直的行为很奇怪,再三追问下,郑直才勉为其难地说出“实情”:之前他在三监区改造的时候,因为手艺不错,很多狱警都让他用监区的物料做私活,再拿成品到社会上贩卖,借此牟利。他说他做的私活数量巨大,导致库存和出入对不上账,这事就被监区领导发现了,因为担心受到处罚,他只得说出真相,也因此得罪了三监区的所有狱警。郑直声称,当时有很多狱警都威胁过他,说如果再落在他们手里,一定会狠狠地收拾他。
入监队的领导自然不相信郑直的一面之词,就将他的言论形成书面材料上报给狱侦科。狱侦科调查后,发现郑直的言论完全不实,但鉴于他确实和三监区的狱警、服刑人员存在矛盾,就将他分配到了八监区。
不过,郑直这么干也没有落到好,因为诬陷狱警,他刚到八监区就受到了一个月的禁闭处罚。禁闭刚结束,他又与我发生冲突,又加了两个月的禁闭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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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我们又在路上碰到。郑直先看到我,远远地就向我招手、打招呼,好像我们从未发生过矛盾和不愉快。他热情真诚的样子和癫狂阴沉的样子不断在我的脑海中重叠,我强忍心中不适,绕路走开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