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老爷子在凌家横着走是习惯了的。
就算是在朝堂上，也经常倚老卖老。
大家一来是尊重他年纪大了，二来呢，多少也有点顾忌着镇南王府。
毕竟，镇南王府那位，可是凌老爷子庶出的大哥呢。
尽管决裂了，可镇南王府那位重情重义，也是众人皆知的。
这一来二去的，也就让凌老爷子养成了这头铁不怕死的脾性。
金铃子这一番话，若是换了个人来说，只怕凌老爷子的心里还会多几分忌惮。
现如今是金铃子这么一个小丫头站在面前，俏生生，脆生生的和凌老爷子说这样一番话，凌老爷子还真就不信邪了。
脖子一梗，胸膛一挺，不怕死的的上前一步，冷笑大声道：“老夫就打了，老子打亲儿子，谁敢说老子是当街斗殴。明明老子就是当街打儿子。”
吕望冷笑，上前几步，铁塔一样的身形，对凌老爷子那小身板儿展开了绝对的气势压制：“凌城，人家怕你，可我不怕你。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次？”
凌老爷子的声势弱了几分，可依旧是一副冥顽不宁的样子：“就算是闹上金銮殿，这老子打儿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吕望点头：“本统领自然管不了老子打儿子。那么，请问。凌城，凌栋是你儿子吗？”
凌老爷子只觉得嘴里像是被塞了一坨屎一样的难受。
这点头吧，前脚才把人逐出家门，还从族谱上除名了。
这出尔反尔，还用祖宗的族谱来开玩笑，凌老爷子觉得自己当真是点头了。
那这辈子也不必去泉下见祖宗了，做个孤魂野鬼算了。
这扬起来的头，点不下去，那……自己刚才的行为，就是？当街斗殴？
吕望可没有凌心瑜那样的好脾气，寒声道：“凌栋既然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那你就没有管教他的资格了。金铃子拦着你，那也是侠肝义胆。”
金铃子双手环胸的站在凌栋的另一边，一副要给凌栋撑腰的样子：“路见不平人人铲，这个道理。凌老爷子不会不懂吧。啊，对了，像是凌老爷子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助人为乐的乐趣的。吕大统领，我们还是不要对牛弹琴了。”
吕望小时候，就是跟在凌心瑜和金铃子身后的。
金铃子还比凌心瑜大一点儿，小时候，都是金铃子带着凌心瑜到处去调皮捣蛋。
吕望和金铃子的相处，也十分的融洽。
几乎就没有分过，谁是身份比谁高贵的问题。
加上吕望一直都是让这凌心瑜的，连带着金铃子也多了几分包容。
此刻听见金铃子如此招呼，吕望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对，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就懒得理睬凌老爷子了。
原本凌老爷子在金铃子开口吩咐吕望的那一瞬，心头就在期待着。
期待着吕望这个莽撞人能够一巴掌拍死金铃子这个贱丫头。
却不想，吕望这个莽货，堂堂城防营的大统领，竟然被区区一个贱婢呼来唤去！
凌栋反正是看出来了。
金铃子才是凌心瑜派出来主事的丫头，吕望不过是个压阵的。
果然，就在吕望不吭声之后，金铃子歪着头，看了看凌栋，笑道：“凌大爷，你现在已经是无家可归了。本姑娘刚才对你有救命之恩。我如何，你是不是应该知恩图报？”
“救命之恩，从何说起？”
凌栋心头苦笑，这凌心瑜身边的人，都这么鬼马的吗？
随便一个小丫头，就能随随便便的给人挖坑，坑死人不带偿命的那种？
金铃子也不生气，笑眯眯的看着凌栋，很认真的道：“就是方才，大家可都瞧见了。凌老爷子那一拐杖，若是落在你头上。只怕瞬间就给你开瓢儿了。大罗金仙都救不了。本姑娘及时阻拦了，是不是对你有救命之恩？”
“额……”
凌栋无语了。
凌老爷子确实是经常打他，可都没有打过脑袋。
基本上都是腿脚和身体，最多的是脊背。
可如今了，金铃子这样说了，凌栋觉得自己就是全身上下都长满嘴，那也是说不过的了。
偏生金铃子还问吕望：“吕大统领，你也瞧见了。你可是京城第一高手。你告诉凌大爷，若凌老爷子那棍子打下去了。他还有命在不？”
“没了。”
吕望真是一个很不错的辅助，这回答的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
任谁瞧了，不说凌大爷实在是可怜。
这金铃子小丫头，可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凌栋也是看出来了，自己多半是凌心瑜今儿来这边的添头。
按照自己了解的凌心瑜，不达目的，她是不会罢休的。
林栋很爽快的就妥协了：“为了感谢金铃子姑娘对凌栋的救命之恩，不知道姑娘想要让凌栋如何报答？”
金铃子咧嘴一笑：“凌大爷这是在为难我呢。我不过是个下人。我哪里有资格做主。凌大爷若当真要报救命之恩，那不如投身我们小郡主的门下吧。我们小郡主为人十分的仁慈谦和，而且对自己人特别的好。绝对不会像是有些人，一把年纪了，不知道修德积福，动不动就打人的。”
金铃子这一番精彩的含沙射影，将凌老爷子气的手脚发抖，偏生也不敢开口吐槽什么。
总之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认命的受着。
只是看着凌栋无奈的朝着凌心瑜走过去的时候，内心还是慌乱了一瞬。
忍不住道：“凌栋。”
凌栋飞快的转身，眼眸中露出几分期待的光。
凌栋的动作不慢，可吕望的动作更快，直接就拦在了凌栋和凌老爷子之间，冷笑着看着凌老爷子：“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凌老爷子，这个最基本的做人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慢说凌栋如今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你京城凌家的人了。就算是凌栋还是你的儿子，你也没办法阻拦自己的儿子去报救命之恩吧。”
凌老爷子一双眸子，十分不认命的盯着吕望。
内心无比狂躁。
凌心瑜那小贱人，是会什么妖法，不光是云世子对她死心塌地，这吕望对她更是不计成本，毫无下限的去维护。
他不甘心啊！
好在凌家还有另一个不光是不甘心，还十分害怕的凌森，直接越过了吕望和金铃子，噗通就跪在了凌栋面前：“大哥，父亲已经后悔了，父亲知道错了。求大哥回头啊。”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凌栋身上，就连带着吕望，也已经在凌心瑜的授意之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就让开了。
吕望心里很明白，自家小师妹看着那么嚣张跋扈，可真就是个外强中干的。
表面上浑身都是刺儿，可是内心柔软得不得了。
所以若是凌栋这个时候愿意回头，凌城那个老顽固真的愿意给凌栋一个机会，凌心瑜肯定是不会阻拦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的看着凌栋。
凌栋看了凌心瑜一眼，只觉得眼前这个小丫头，目光沉静，全身上下都充满一种值得信任的力量。
也不知道为什么，凌栋就是明白：她这是在将掌控权交给了自己，将最终的决定权，也是交给了自己。
深深吸了一口气，凌栋沉声道：“三弟，你且起来吧。”
凌森痛哭流涕，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拼了命的摇头：“不要，我不要起来。大哥，你随我回去啊。只要你对着父亲磕头道歉，父亲肯定会原谅你的。你可是父亲的亲儿子啊，又是长子。大哥，你不要忘记了，你曾经和父亲也有父慈子孝的时候啊。”
凌栋听见这个话，还真的认认真真的在自己的脑子里搜寻了一番。
可是，十分遗憾，他脑子里的记忆，大部分都是凌老爷子如何的骂他是个蠢货，打他这无能的儿子。
甚至是，当初他的妻子难产，差点母女双亡，凌老爷子也没有关心过半句。
只是骂他，大房的人，就没一个中用的。
再到后来，郎中诊断，说他的妻子因为难产，伤了胞宫，这辈子很难有子嗣了，凌老爷子更是对大房所有人都看不上眼睛了。
凌栋的女儿比凌娇珠大一岁。
凌娇珠出生的时候，虽说还是个女儿，却也是阖府上下，欢欣鼓舞。
就有那么凑巧。
凌娇珠出生那一日，正好是来凌书瑶的周岁生辰。
所以，那一日，所有人都在三房，恭贺凌老爷子喜得嫡孙女儿。
却没有人过来看一眼，大房的凌书瑶，正在举行抓周礼。
凌家也算是名门望族了，小有名气。
凌栋从小到大，看见过无数人家的嫡子庶子的子女做抓周礼的。
从未有任何一个，和自己的女儿一样的寒酸。
在凌娇珠出生的光环之下，凌书瑶就像是一个透明的小可怜一样，跟着他那个没用的父亲一起，被高高在上的祖父骂的一无是处，一窝子无用之人。
凌栋闭上眼睛，脑海里全都是无用无用无用，无用的蠢货，蠢货无用之类的字眼，来来回回，不停的蹦跶。
凌森紧张的等待着凌栋的回答。
虽然知道凌栋给他肯定答复的可能性比较低了。
可还是在心里期待着，觉得凌栋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不管怎样，肯定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放弃凌家，根本就不管不问的。
终于，凌栋还是缓缓的转身，将目光看向了那边的凌老爷子。
缓缓的弯了膝盖，对着凌老爷子跪下了，苦涩又沉闷的道：“敢问父亲，凌栋还有资格，叫您一声父亲吗？”
凌栋如此从善如流，如此给面子，凌老爷子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可依旧是重重的冷哼了一声，嘲讽到了极致的瞥了凌栋一眼：“你觉得，你如今，还有资格，叫老夫一声父亲吗？”
屈辱，铺天盖地，几乎将凌栋淹没。
凌栋不想放弃。
他从来就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
便是所有的人都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是个蠢货纨绔废物，他也是可以笑呵呵的活的十分快活。
只是这一瞬，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凌栋无所适从。
第一次，凌栋深切的感觉到，很多事情，不是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过去的。
有些时候，你是愿意退后一步，你是愿意一退再退，可是人家不肯啊！
凌栋对凌家，有深厚的感情。
便是凌老爷子就没承认过他这个儿子。
可是，他起码还有个家。
在凌家，有他的院子，还有妻子苦心经营多年的小花园，还有女儿最喜欢的秋千架。
还有一家子过去这十几年的快乐时光。
他都不想要放弃。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也不去想身后的凌心瑜会如何看待他了。
只磕头认真道：“凌栋身上，流着凌家的血。”
凌老爷子嗤笑出声：“蠢货，你回头看看。你身后那个尊贵无比的小郡主，也是流着凌家的血。”
凌栋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猛然抬头，看了看凌老爷子：“所以，是没有任何余地了吗？”
凌老爷子眼神中带了几分不屑：“怎么，你拉出去的屎，还能自己吃进去？”
凌老爷子的嘲讽技能已经开到了最大的程度，斜着眼睛瞥着凌栋：“你若果真能做到，那老夫为了你那不要脸的模样，收回成命，也不是不行的。”
“父亲！”
凌森震惊了。
凌老爷子在外面，向来十分爱惜颜面。
怎么如今……
这逼着自己的亲儿子当众吃屎，这哪里是一个长辈能做出来的事情。
凌森一直都觉得，凌老爷子对凌栋的打骂，那是为了让凌栋争气，让凌栋出人头地。
那代表着打是亲骂是爱。
可如今，凌森算是彻底的明白了。
在凌老爷子的眼睛里，就没有将凌栋当成是自己的儿子来对待。
凌栋就算是骨子里再懦弱，再惦记凌家那个小院儿的快乐时光，也没办法接受如此的侮辱
豁然起身，还没吭声，凌森就扑上来，抱着凌栋的双腿，哀嚎道：“大哥，你不可以走啊。这凌家要是没有了大哥，可要怎么办啊？”
凌栋的脊背挺直的那一瞬间，看着凌森的眼神就变得陌生了，几乎是毫无表情的将凌森给踢开了。
是踢开，根本就不念任何兄弟感情的那种。
凌森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就释怀了。
父亲真的是太过分了，若是自己，只怕也没办法对别人心平气和。
可是凌森真的没办法，若是凌栋走了，这凌家，就要垮掉了。
凌森是真的没本事，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办法撑起来整个凌家。
豁出去的拦在了凌栋面前，张开双臂，做出一副悍不畏死的样子：“大哥，你若是要走，那就踏着我的尸体走出去吧。”
凌栋突然就笑了，笑得热血沸腾，激情翻涌。
好一阵，凌栋才停了下来，很认真的看着凌森。
用凌森从未见过的戏谑的语气，问他：“屎吃不吃？”
“额……”
凌森瞬间就愣住了。
这世界是怎么了？
怎么今儿，不管是父亲还是大哥，都和这五谷轮回之物结上梁子了？
就在凌森愣神的功夫，凌栋很认真的道：“你若是吃了，当众吃了。那我也可以吃，不要脸嘛，一个人比较难受的。可若是有一个人陪我一起不要脸，那我也是可以忍的。如何，你若是能吃，那我也能。你陪我，求他原谅，如何？”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凌栋反手指着凌老爷子，眼眸中满满的写着都是愤怒。
凌森原本就是一个很怂的人，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声音中带了几分明显的嗫喏：“大哥……我……”
“闭嘴！”
凌栋骨子里的霸气，在这个时候才展露了出来，居高临下的盯着凌森，寒声道：“问你，回答我。吃屎不吃？”
凌森只是脑补了一下，直接就翻身爬起来，去边上大吐特吐。
凌栋脸上露出几分悲凉的笑容。
看啊，这就是亲生父亲。
这就是自己的亲生兄弟。
这些年来，为了保全他作为嫡子的名声，有功劳，凌栋让他去领，捅了篓子，凌栋替他扛着。
到了最后……
呵呵，凌栋回头看了看凌家，只觉得那黑洞洞的门，像是一张大口，择人而噬。
偏生，在凌栋的心里，又觉得，这宅子的深处，似乎有人在呼唤：不要走，不要走。
凌栋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凌森在下人的搀扶下，面色惨白的回到了凌老爷子的身边，开始低声下气的求凌老爷子，然后被凌老爷子一巴掌扇飞。
就忍不住的道：“凌老爷子，曾经父子一场，临走之前，我送你一句话吧：凌森是你最后一个儿子了，你扇巴掌的时候，悠着点儿。这要是一不小心给扇嗝屁了，当心你没儿子送终。”
“凌栋，你放肆！”
凌栋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对凌老爷子说过这样的话。
这话一出，气的凌老爷子浑身颤抖，看着凌栋的眼神充满了杀意。
这一瞬间，凌老爷子陡然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儿子。
眼前这吊儿郎当，口不择言的一幕，像极了当初南边那个混蛋。
而且，这样子，根本就不像是他的儿子，更像是南边那个混蛋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