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一般分为田野考古、水下考古两大类,其中的发掘类型又有研究性和抢救性发掘之分,胡力此番参与的任务便属于研究性发掘,拥有完整的发掘权利,它不像一些抢救性发掘那么被动,都是些已遭到破坏的遗址,所以这次水下考古行动整体上还是比较主动。
如此一来,上面不但可以搜寻917考察队的下落,而且还能带有目的性的进行水下考古,在道德和学术层面取得了双赢,至于东海究竟有什么样的水下遗址,胡力就不得而知了,就连负责本次考古任务的王凯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东海水下有文物的消息,是由一位匿名者提供给上面的,据说那个人提交的资料可信度十分高,连具体航海坐标都有,这才引起了上面的重视。
综合考虑之后,考古所才决定拨给王凯150万考古专项资金,让他带队全权负责这次海上发掘任务,要知道水下考古是相当费钱的一项工程,当年一些国外的打捞队伍,对我国著名的‘南海一号’沉船进行非法打捞时,光是探测成本就高达一万美元一天,如果再遇到急流、泥沙淤积等情况,还需要重新定位,打捞成本则翻倍,可谓是‘日掷千金’。
所以这150万并不算多,不过上面显然对917考察队幸存的消息以及所谓的东海水下文物是抱以信任的,否则也不会花费如此大的人力和物力去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和物。
一行人围绕那本考察队遗留下来的日记讨论了整整一个下午,后来王凯接到了考古所打来的电话,于是带着王素雅返回所里交差。临行前,王凯将手中的日记本归还给了胡力,毕竟这属于胡国强的私人物品,现在交给胡力也在情理之中,之后简短的交谈了一番后,他们约定在半个月后集合,正式开始此番东海水下考古工作,这十来天时间是专门用来采购水下考古的一些专用设备。同时王凯也答应了胡力的请求,不会将那十六字暗语透露给考古所,他会汇报成古文翻译正在进行。
在人员安排上,王凯表示如果胡力愿意的话,可以抽出一个名额来,带上一位朋友一起去‘玩票’(考古志愿者)。换做从前,这个名额铁定是给宋财的,问题是现在马回的出现导致他不得不重新考虑,一边是过命的兄弟,一边是掌握诸多线索的守陵人,这让胡力开始犯难,于是他向王凯提出再带上一位朋友,可是王凯却表示这次发掘任务只有两个‘玩票’名额,只能给胡力一个,因为上面要带上那名提供资料的匿名者,他们觉得这个人对此次发掘任务有很大的帮助,如果一切都属实的话。
无奈,胡力只好作罢,等见到马回的时候再作商议。
夜幕降临,整个G园古玩市场再次陷入了沉静之中。
由于近年来生意不景气,胡力与宋财在一年前就从租来的精装公寓搬到了财力斋,吃住都在这里,现在已经习惯了,只是平日里睡觉一向安稳的宋财却打起了雷鸣般的呼噜,所以胡力干脆在里屋打了个地铺,图个清静。他知道宋财一定非常期待这次水下考古行动,才会如此酣睡,可他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来到茶室,胡力盘腿而坐,手捧父亲遗留下的那本勘探日记,一边翻阅一边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今天即使不去疯人院,王凯父女俩也会找到自己,自己也势必会参与这次发掘任务,这一切看起来真的就像命中注定一样。但是那个匿名者是怎么知道东海水底藏有文物,难道他曾经去过那里?那里的文物会不会就是马回所指的那块石碑?
如果真是这样,那石碑上究竟刻了什么?
胡力心不在焉的翻阅着日记本中早已泛黄的页面,他已经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除了被撕毁的那一页所留下来的几个G国文残体,就只有剩下的那些繁冗的测量数据,再无其他有价值的线索。
这时,胡力一不小心将手中的日记本脱落在地,然而正是掉落的一霎那,将日记本书套后边的几张折好的纸条给暴露了出来,胡力拿起来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一些文字,这在考古工作中是不被允许的,即使是特别重要的事也不能在勘探日记中记录,胡力认为父亲处心积虑的将这几页纸藏起来,一定是有所用意。希望考古所或者说是希望自己能够看到这些内容,但又不能直白的写在勘探日记上,就像之前在相机中发现的那张人脸一样,只可惜线索是需要花费时间去推断的,更别说是信服了。
想到这,胡力赶忙打开那几张纸,随着往后翻阅,他脸上的表情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渐渐地被凝固了,仿佛自己亲历了一次当年考察队发生的事。
一九九一年三月十七日雨
我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一定会非常枯燥且艰难,所以我决定记录一下这几天的考察情况,尽管我知道这是违纪的,但我仍想写点什么,因为我总是隐约觉得将会有什么事要发生,可能是我过于敏锐,总之权当打发时间吧。
在出发前,甚至是昨晚我都不知道自己会遇见这么一座古老而神秘的陵墓,我们连续找了整整三天,但是今天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我觉得它多半已经遭到了盗墓贼的光顾,因为我的父亲曾经对我说过——葬压龙角,其棺必斫。意思是葬在龙角上的陵墓,一定会遭到后人的劈砍。
可是眼下这荒芜的札达土林,除了我们这支考察队再别无他人,我对此感到十分不解。
好在目前一切顺利,我们也没有在周围发现盗洞。不过,这明显不符合报告上所说的四周尽是大小不一的盗洞,除非有人在说谎。
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但又说不上具体哪出了问题。
于是我极力说服副队长王学军和其他几名队员,暂停这次考察任务,先联系X区当地的文物局,等弄清楚这份报告的真实性,排查周围的不安全因素再作打算,可是除了王春同志以外,他们都不赞成停留,副队长王学军还因为这件事和他的弟弟王春同志争了几句,我不想因为我而引发一场内部矛盾,所以我只好答应带他们明天一早下墓室。
可能是由于我的父亲是一名淘沙官,在他们眼里我的出身不好,自始至终都是这样,如果我的好哥哥王凯在的话,他一定会赞同我,也罢,只要大家平安无事便好。
一九九一年三月十八日阴
凌晨四点,我们将露营的帐篷全部收了起来,并让队里的李超在外边守着一些无法搬运的设备,其中包括一台金属探测仪和一台探地雷达,说实话这两样设备真的没有必要,即沉重又繁琐,十分的不便,可是这里的地形实在复杂,为了提升精确度,我们只好带着它,以防万一,尽管我对自己的淘沙术十分自信。
就这样,我原本打算在墓室的上方进行定位,方便找到墓室的正门,可是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们在陵墓的西北方向发现了一处十分隐秘的盗洞,但是这仍然解释不了那份报告的疑点,因为报告上说的位置在东南方,这分明根本不在一个方位。
如果不是副队长王学军提醒大家,我们根本不可能发现这个地方,因为它实在是太隐秘了,加上这里四周都是风化的土林,就像一座座蚁丘。
在确认下面有充足氧气后,我们借着缆绳挨个下到了墓室正门位置,才恍然发现这里尚未遭到盗墓贼的洗劫,这仅仅只是个盗洞,因为巨大的石门阻止了他们的恶行,同时也将我们阻挡在了石门外。
大家开始想办法,讨论着如何打开这座起码有十吨重的石门,趁着他们讨论的功夫,我利用传统的考古学断代法初步判断出了这座陵墓的年代。
据我推断,这里是一座T国时期的陵墓。
不过我不是很确定,但我敢断定它与唐朝是处于同一时期,误差大概在40—80年之间,关于这座陵墓的年代,后来我跟王春同志也讨论过,他非常赞同我的观点。
因为我们在墓室外的四周墙壁上,发现了满是各种不同规则的回纹砖,这种回纹砖只有唐朝才有,均匀细腻的纹路十分的美观,不像汉砖那样单一。
陵墓的年代已经基本确定,现在就等着进入墓室一探究竟了,可是大家研究了老半天,还是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打开这巨型石门,有人提议用炸药,我极力反对。
因为这样的话我们与那些盗墓贼有什么区别?况且如果真能用炸药炸开的话,那群挖这个盗洞的人为什么不用?凭他们的手段炸开墓门应该不难,这里边一定存在某种原因,迫使那些人左右为难,以至于放弃了盗墓行为。
尝试数次无果后,我和老王担心队员们的身体状况,毕竟这里是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地带,于是我们一行人又顺着缆绳回到了地面,大家一致决定暂停作业,讨论出打开石门的方法再下去。
一九九一年三月二十日雨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接连几天都是雨天,我们哪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大家只好躲在帐篷里避雨,可是副队长王学军和队员李超似乎十分活跃或者说焦急,他俩已经带着另外几名队员下去了好几趟,但始终没有办法移动那扇沉重的石门,最好只好和我们一样,静下心来继续想着其他法子。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关于那个盗洞的问题,我觉得它过于古怪,既然盗墓贼能够找到这座陵墓,又打了空间这么大的洞口,为什么不想办法打开那座石门呢?凭着他们的本事,应该不难办到,这其中一定有蹊跷,我提议暂停这次考察,可是没人赞同我的观点,我只好闭嘴。
另外,我还发现了一个特别奇怪的现象,那就是这几天王学军和李超两个人,似乎整天呆在一块,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段和外界通电话,并且躲在山丘的那一头,但我向通讯员打听了一下,所里并没有新的指示和发掘意见。
此刻,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夹杂着这里独特的泥土气息,我有点想家了,想念我的妻子和儿子,这个时候我想你们都应该睡着了吧。臭小子,这次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看到这,胡力的双眼已经红润了,紧接着往后继续查看,渴望从中找出真相。
一九九一年三月二十二日晴
今天,天空放晴,十分难得。
由于这几天接连降雨的缘故,那座‘蚁丘’下的巨型石门有了新的变化,令人我们惊喜不已。
石门底下出现了一道二十几公分高的缝隙,而且地上满是被雨水浸泡的不明物质,呈块状。后来我们回到地面上进行检测,发现那是一种金属物质——铁。
我们对残留的铁块进行了反复研究,才发现原来眼前的石门并不只是一块‘巨石’那么简单。据推测,它是由三层砖与夯土打造的墓门,而且三层间隙中间灌入了融化的铁水,待其凝固后形成了真正的‘铜墙铁壁’。经过了一千多年的岁月冲刷,加上接连几日的强降雨,大量的积水从盗洞口流入,将腐蚀最严重的底部给泡开了,才形成了一道缝隙。
这种墓门的制作手法,更加验证了我对这座陵墓年代的判断,经过反复的讨论,我们最终确定了这就是一座T国时期的陵墓,并且很有可能是一座某位君主的陵墓,因为在早期的X区能够用这种“铜墙铁壁”的墓门作为防盗手段,只有帝王级的君主才能使用。
得到这种猜测后,大家都兴奋不已,知道了石门的结构,我们就有了打开的法子。我们派了身材瘦小且胆大的小赵,从石门下的缝隙钻进去,果然不出我所料,石门的里头有一个顶门器(一种防止盗墓贼的墓门设计),小赵用身体将里边的顶门器物件压平,随后在门外的我们一同用力往里推,本想着应该推不动,却没想到那十吨多重的巨型石门竟然被我们轻而易举的推开了,就像玻璃门下的滑轨那样。
推开石门的那一刻,便迎面扑来一阵阴风,吹的我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墓室内的那股凉气从脚底板往上冒,根本无法躲避。
不管怎样,我们总算进来了,先克服一下吧。
一九九一年三月二十三日晴
今天是发掘的第二天,一切顺利。
还好,过了甬道那阴冷的感觉就渐渐消失了,紧接着我们开始对墓室周围进行发掘,其实我们并没有按照往常的考古流程进行作业,因为那样太浪费时间了,在我们抵达陵墓的后室位置,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东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它吸引住了,它表面上看着就像一副普通的‘棺椁’,却由一大块墨玉镂空雕刻而成,全身黑如纯漆,细似羊脂,通体没有一丁点杂质,并且上面镂空雕刻了:龟、龙、麟、凤,四种神兽。
那一刻我们都忘了自己是考古学家的使命,仿佛更像一个盗墓贼,完全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即兴奋又带有一丝恐惧感。
我真的不知道如何用文字来形容它,简直太精致了。即使用现代顶尖的制作工艺,我想也复制不出来。
四种神兽总是让人产生一种敬畏之情,我估算了一下,这‘棺椁’长约163公分,宽77公分,高59公分(我很确信)。
神兽的图案,纹理刻画极其细腻,它们相互交错盘绕,仿佛连同一体,另外三种神兽还依附在不同的背景之上。
棺盖上,那惟妙惟肖的蛟龙好像潜伏在浩瀚无垠的深海之中,镂空雕刻的一道道水柱仿佛随时都会倾泻而下;与之相呼应的是一只长着龟壳,身躯却似麒麟的神龟,这两只神兽的头正好相对立,中间留有一拳大小的空洞,从上往下俯视,它们几乎是平面对称状,而且它们的神态都是闭着眼睛和嘴巴,看上去相当的怪异。
鸾鸟和凤凰两种神鸟,它们围绕着棺椁的两侧延伸至四周,互相环抱在一起,形成了一副太极图案,两只神鸟的羽毛呈飞翔状,较之棺盖上的两只神兽,这两只神鸟显得就比较祥和,给人一种超然的感觉,只是它们同样是紧闭着嘴巴和眼睛,好像沉睡了很久很久。
胡力看到这里停了下来,不是因为他眼睛疲劳,而是纸张上的内容写到这就没有了,值得一提的是,后面关于那件神秘‘棺椁’的描写,字迹十分的潦草、别扭,像是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写下的,只有四肢伸展不开才会写出这样的字。
果然,马回描述的与父亲所经历的如出一辙。
照这么推断的话,按照马回的说法,他一定是在后来发现了考察队擅闯陵墓,正劝说考察队停止发掘行为,紧接着那一伙不速之客又闯了进来,经过一番打斗后,与马回僵持不下,直到那场意外发生。
最后,父亲协助马回逃脱并让他帮忙将那张照片带给我,试图让我解开那串G国文的含义,这便是当年917考察队所经历的一系列完整事件,唯一不得而知的就是那场意外,以及那神秘消失的七名考古学家。
胡力将所有零碎的线索串联在一起后,更加断定了自己内心的猜测——当年那三名幸存的考古学家一定有问题,很有可能就是装疯才躲进的疯人院。尤其是被“调包”的王学军和李超两个人,当年他们能够心甘情愿的跟随那名叫周凌的家伙逃脱疯人院,说明两个人是为他卖命,又或许是有着什么约定,总之一定是有着什么缘由。
渐渐的胡力的脑袋越想越沉,起初脑海里都是年幼时所见的父亲身影,后来杂夹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画面,而那些令人恐惧的影像,多半与他睡前翻阅的那几篇日记内容有关,四种神兽缠绕在一起,而他却躺在那副玉匣之中,始终无法动弹。
那一夜,梦里梦外,胡力根本分不清哪一边是真实、哪一边是虚幻,直到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他仍旧区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