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独处。
织尔2025-11-07 10:535,530

  “身子可养的好些了?”

  “劳烦娘娘挂心,好些了。”

  “以后都是一家人,与本宫何须客气?本宫请了太医来,再给你把一把脉。”

  依旧是那一番话,心悸气短,肝郁气滞,脉搏弱细无力,宜好生将养,温阳补血。

  刚说了两句,宫女来传,二殿下来了。

  皇后看了我一眼,打趣道:“这是来找本宫要人了。”

  祁晏进了屋行礼,坐到我身边:“儿臣自乾明宫而来,听闻母后召阿意进宫,怕阿意不爱说话的性子惹得母后不快,看样子,是儿臣多虑了。”

  皇后也笑着,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京中谁人不知道侯府出来的女儿是顶好的性格,本宫看你啊是怕你的美娇娘在本宫这受了委屈。”

  “母后哪里的话,是儿臣许久未见阿意,心中期盼,于是失礼了。”

  桌下,祁晏覆上我微凉的手指,我垂眸看去,祁晏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外头雨刚好停了,母后今日就放我们走吧,阿意身子骨弱,再晚些天凉又该大病一场。”

  离开后祁晏从方德喜手里接过油纸伞,亲自为我撑伞,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问:“饿不饿?”

  我摇头。

  路过乾明宫,我转头望,却被一只手覆住眼睛。

  祁晏说:“别看。”

  “阿意,别看了。”

  那里有什么呢?

  有杖廷打不折的文人风骨,有忠臣死谏唤不醒的帝王懦弱,有磅礴大雨洗刷不净的血流成河。

  有与我定亲的那个少年,跪了一夜跪不回的一道圣意。

  我眨了眨眼,睫毛扫过祁晏的手心,他霎时收回手,目光切切,我摇头笑了笑:“殿下,海棠花开了吧。”

  他指尖轻颤,良久,扯出个并不好看的苦笑:“好,我带你去看看。”

  ·

  与祁晏的婚期定在四月初九,皇后定的,是个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真的是好时节,母亲生前喜爱种花,侯府的后花园有大片大片的花,我随手撒的海棠花种春日里竟开得娇艳欲滴。

  我手捧一大把海棠,身后散落一地或折或断的海棠,对着美目怒瞪的母亲就是扑通一跪,义正言辞道:“阿娘,我说的是真的,这些花就是突然到我手上来的,不是宝珠拔的。”

  “沈云意!”母亲自然不信,扬手就要揍我。

  我一手拿花一手拍着胸口,装作呼吸不畅,可怜兮兮地看着母亲:“阿娘,宝珠难受,你别生气了。”

  百试不爽。

  我随着父亲与母亲进宫赴宴,刚出家门口就咕溜溜钻进江府的马车,献宝捧着花一样问:“江淮屿,你看我的花好不好看?”

  江淮屿淡淡看了一眼,点头。

  我笑,觉得好看就行。

  他看着我的笑眼里升起警惕:“沈云意,你又想做什么?”

  一直到快进宫我才把花环编好,江淮屿却怎么也不肯戴在头上。

  我急了:“你今日生辰,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和春嫣姐姐学了一个月呢!”

  他捂着头躲在角落,脸都憋红了也不退让一步:“心意领了,我回去裱起来挂墙上,一定日日观赏。”

  “江淮屿!”

  我还没来得及发脾气,母亲就一把给我捞下马车,裹紧我身上的披风,又喂我含了个参丸嘱咐道:“若是累了一定要和阿娘说,切勿因贪玩伤了身子。”

  我乖乖点头,回头看整理好仪表的江淮屿,伸出手,弯了眉眼。

  我俩手拉手跟在江夫人和母亲身后:“江淮屿,你七岁的生辰在做什么?”

  “在被你问六岁的生辰在做什么。”

  我诧异:“你七岁的时候认识我吗?”

  江淮屿看了我一眼,明明粉雕玉琢的一张脸,却故作冷漠的神情,总有一种老神在在:“沈云意,我们已经认识六年了。”

  “六年?”我伸出手指数了数,“可我今年才五岁啊。”

  “你六岁了!”

  啊?是吗?

  看着江淮屿黑了的脸,我笑嘻嘻的挽住他的胳膊:“你也知道的,我幼时发了次高烧,太医都说我脑袋烧糊涂了,我如今就是比常人反应慢些。”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好玩的,勾了勾唇,看我一眼,像是故意引我问一样:“想到一个词。”

  “什么?”

  “蠢而自知。”

  ?

  因为一句蠢而自知,让我整个宫宴都没和江淮屿说一句话。

  我悄悄和春嫣说想如厕,她便寻了个伺候的宫女为我们领路,出来后我玩心大起,趁春嫣不注意溜走。

  皇宫对我来说华丽而神秘,我欣喜地走走看看。

  假山上停落的蝴蝶,池塘开放的荷花,地上的小石子,每一处都能勾起我的兴趣。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有些累,找了个台阶坐着,想等路过的宫人带我回去。

  宫人没等到,等来了一个身形和江淮屿差不多的少年,我看不太清,还以为是他来找我,高兴的招手:“江淮屿,我在这呢!”

  那人没理我,我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跑的这几步让我有些呼吸不畅,低头缓了好久面色不满道:“江淮屿,你怎么不理——”

  剩下的话在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时戛然而止。

  我那时只有六岁,又因为身子不好一年也不能出门几次,认识的人只有江淮屿,对他可以有说有笑,可要是遇到旁人,便会变成鹌鹑,什么都说不出来。

  太医说是因为我出生时的那场大病,让我心智受损,发育的要比寻常小孩慢些,好好养会好的。

  我僵硬的松开手,将身上的荷包取下,拿出里面的一张纸递给那人。

  是江淮屿怕我走丢写的一行字:劳烦贵人送回沈侯府,定有重谢。

  “沈侯府的人?”他看了我一眼,将纸条收好荷包还给了我,“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得累了便慢,他往后看了眼,停在原处似是在思索什么:“跟不上了吗?是走累了?这里离前厅稍远,你不妨在这等会,我去传人叫步辇来?”

  我点头,乖乖在路边坐好,他走后好久也没人来,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急忙翻出另一个荷包吃下一粒药。

  困与乏一股脑地涌上来,在我快要睡着时瞧见了个熟悉的脸。

  “江淮屿,你找到我了。”

  江淮屿头上有层薄汗,眼眶微红,紧紧抿嘴,将我背起。

  等我再醒来时是在卧房,母亲守在床边,春嫣脸上还挂着泪珠。

  我醒来精神不好,被哄着喝了一碗药,苦的我怎么也不肯喝第二碗,身子难受加之不想喝药,哭闹到半夜。

  母亲说,江淮屿被将军夫人上了家法,现在也在家养病,要是想快点见他就要乖乖吃药。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江淮屿这顿打是因为我。

  这场病养了十天才好,我蹲在院里看蚂蚁搬家,春嫣说江家小少爷来了。

  “江淮屿你怎么才来啊,娘亲说天气凉不许我出门,我都等了你好几天了。听说你被上家法了,你又犯什么错了?”

  江淮屿皱着眉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拢紧我的披风,我不高兴的嘟囔:“我不冷。”

  “宝珠儿,对不住。”

  “啊?”

  我没有想到他第一句话是这个,也确实想不出来他究竟为何同我道歉。

  江淮屿从小厮手里拿过花环戴在头上,揉了揉我的脸:“我戴花环了,很好看,我很喜欢。”

  我听不懂,只觉得他带着花环果然如果想象的那样好看,高兴地围着他转圈圈。

  那年的海棠花开得那样好,四月初九我给江淮屿编的海棠花环十多天后即使枯萎了也那样好看。

  ·

  祁晏带我回了二皇子府,后院有大片的海棠,开得艳丽,摄人心魄。

  我一错不错的看着这片花海。

  “是他给的花种,阿意,是他为你种的花。”

  他们说沈侯夫人没有儿子,如今二老已逝独留沈云意一个孤女,陛下怜其不幸,赐婚二皇子祁晏。

  祁晏是唯一一个正宫嫡出的皇子,秉性柔嘉,会是个很好的夫君。

  世人都说,我的运气是这样的好,一个没落名门的孤女竟还能嫁入皇家。

  “今年开完就拔了吧。”

  祁晏望向我,等我的解释,我靠近他,从远处看只以为是两人亲昵地靠在一起看花。

  “伤心与难过太容易,可是人总是要往前走的,”我俯身折下一株海棠轻轻抚摸着花瓣,“殿下容我在常觉寺躲了一年,我答应帮殿下,不该是空言。”

  “你变了很多。”

  “变坚强了?或许真的是因为,佛光普照。”我笑,将花递给他,“殿下,祝你我得偿所愿。”

  祁晏挑了下眉,接过花枝在手中转了一圈:“一定会。”

  ·

  祁晏说侯府孤寂,不如就先暂住二皇子府,总归也只剩三日便成婚了。

  我答应下来,他为我选的卧房,一推门便是这片花海。

  皇后送来了几个宫人,说大婚在即,派些人手来帮忙。

  新婚夫妇婚前不能相见,故而就算是在一个府里,我和祁晏也没见过。

  直到初八那晚,云屏简单收拾了些,跟着我回沈侯府,明日再从沈侯府嫁到二皇子府。

  沈侯府也被装饰的喜气洋洋,我蹲在院里看蚂蚁,数了一遍又一遍,等不来头戴花环的少年,等不来曾在春日杨柳依依时扬言要入赘沈侯府的少年。

  我去了祠堂,爹爹和娘亲的牌位并立堂上,我寻了个蒲团靠坐在柱子旁,将茶叶倒入茶壶之中煮着,烛火被微风吹得闪动。

  “爹爹,阿娘,宝珠儿要嫁人了。二皇子祁晏,你们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他可好了,不会总故作老成的不许我贪凉不许我晚睡,不会一天三遍唠叨我喝药,不会刚一入秋就把我裹成粽子。”

  “女儿嫁给祁晏,你们也算是皇亲国戚了,是不是够威风?”

  “明日就成亲了,四月初九,礼官说,是良辰吉日。阿爹阿娘,是钦天监算的日子呢,四月初九真的是很好很好的日子。”

  “阿娘,宝珠儿运气好着呢,满京城的配得上我的公子哥,祁晏是最好的一个。”

  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就像幼时晚上睡不着窝在娘亲怀里,有说不完的话。

  上午那碗粉蒸南瓜白肉放的太多,宝珠不喜欢,饭后想去看雪,春嫣姐姐就是不许,哄着我给我念了昨天念过的话本子。直到晌午午睡起来才许我去瞧瞧雪,江淮屿做了个手心大小的雪人只许我眼巴巴看着,说雪人太凉摸都不让我摸。我只在外面待了半个时辰就急着给我赶回去。江淮屿给我讲书,说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2’,我问这是不是形容他的,江淮屿说那也比我这样从小笨到大的好,我气得摔了笔,他哄着我让我在他脸上画花猫。还有什么呢?还有晚饭吃了鱼,喝药的时候冲得我直接吐了出来,以后都不要再吃鱼了。

  我垂下眼眸,想了又想,喔,那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将煮好的茶倒出两杯:“尝尝我煮的茶,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苦?我在常觉寺学的,主持说我心有怨愤做不成事,得平心静气才行,所以让我给他煮了一年的茶。还可以吗?”

  我又倒出一杯,单独放在旁边:“这是江淮屿的,喝了这杯茶,今晚过后,我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了。江淮屿,娶不到我是你运气不好,但是没关系,人总不能倒霉两辈子。”

  江淮屿,听见没有。

  ·

  靖国皇帝育有三子一女,大皇子祁珹由曾经的贵妃如今的李答应所出。二皇子祁晏为中宫嫡出,祁珩虽为皇后侄子,但皇帝仁慈特许养在凤梧宫,赐三皇子位。江妃娘娘宫里的四公主祁瑶两年前和亲北离。

  祁晏作为靖国第一个成亲的皇子,仪仗盛大,十里红妆。

  我坐在喜轿中,微风吹起车帘,外头有好奇张望的百姓。

  微一侧头,早已暗淡的将军府牌匾慢慢从视线中划走。

  江淮屿,我成亲了。你没给我贺礼,也不能怨我不给你准备生辰礼。

  我道一声生辰快乐,你莫要贺我新婚之喜。

  江淮屿,没嫁给你,是我运气好。

  江淮屿,没嫁给你,是我运气顶顶好。

  云屏扶着我下了喜轿,我的面前伸出一个洁白如玉的手,我与他相握,随他跨过火盆,走过长廊。

  一拜天地,拜青天白日,结下一道好姻缘。

  二拜高堂,拜生身父母,授予发肤常相爱。

  三拜来宾,拜贵宾亲朋,登堂贺庆证良缘。

  夫妻对拜,拜……

  手腕被猛地一拉,我落入一个暖香的怀抱,扯下喜帕,周遭乱成一团。

  无数冷箭从院墙射来,尖叫声不绝于耳,侍卫们冲进来护在帝后身前,我被祁晏拉到身后。

  祁晏护着帝后与我往屋内走,将我们关在堂屋,自己从剑驾上抽了剑,我慌乱地扯住他的衣袖,他轻柔地摸摸我的头:“没事的,阿意,等我回来。”

  大皇子反了。

  他自一年前李贵妃因巫蛊之术被废贵妃位后便被禁足大皇子府,却在这一天造反。

  他控制了皇城的金吾卫,封锁宫门,传不进消息。

  孤注一掷,只要在今天杀了皇帝与祁晏,那唯一留在京城的皇子只剩他一个,就算祁珩自江南赶回来也要一月有余。

  足够他登基称帝。

  今日来的宾客都是朝中重臣及家眷,二皇子府这百八十个府兵不敌金吾卫。

  皇帝面色慌张,祁晏持剑而去。

  我只能看见鲜血喷洒在门上,好像有一个时辰,又像是更久。

  门被撞开,只见祁珹提着剑,脸上沾血,祁晏以剑撑地,半跪在地上,他身上全是血,还有血珠往下滴。

  “祁珹,你要造反吗!”

  皇帝沉着脸与他对立而站,祁珹脸上挂着笑,病态又偏执,他舔了舔嘴角的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普天之下都是父皇的,儿臣又怎会造反?”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将剑尖直至皇帝,凉凉开口:“杀了你。”

  言罢,他举剑朝皇帝而来,皇帝狼狈躲闪,将宫人推到他面前。

  祁珹也不着急杀他,而是在他身上划了好几道,像是要故意折辱一般。

  “祁珹,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弑君弑父!”

  祁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声音里带着些嘲讽:“胆大?可不是吗,在场的人哪有比父皇胆子还小的?父皇如鼠一般的性子,可是靖国开国三百余年头一个。”

  我也是佩服自己,竟能在这种危急的场合笑出来,只愿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皇帝与祁珹身上,无人看到我。

  “祁珹,你可知你如今是在做杀头的大罪!”皇后持剑隔开祁珹与皇帝,称得上瘦弱的身躯连皇帝一半的身子都挡不住,此刻正美目怒瞪,气势逼人。

  “皇后娘娘,人总归是要死的,若是能在死前带走一个,那不是赚了?你拦我作甚,父皇死了,你不就能直接当太后,你们杨家可就能掌控整个靖国,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吗?”

  “一派胡言!”皇后怒极,“我看你真是得了失心疯!”

  祁珹不想再玩,一把推开皇后,击退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宫人,拿剑刺皇帝,皇后飞扑上前,用力推开剑刃,直逼皇帝心脏的剑就这样刺入了皇帝的肩头。

  皇帝痛呼。

  我听着这声音,突然觉得美妙极了,扭头看皇帝,他正痛苦地蜷缩着。

  我想去问问他,很痛是吗,陛下。

  仅是如此就痛成这样,那我的少年郎呢?

  他被戳了眼,拔了指甲,打碎了浑身的骨头。

  我的少年郎,就这样活活痛死的。

  你可知道,陛下?

  祁珹也被一箭刺穿后背,倒在地上。

  射箭之人是御林军总首领魏智,身边站着的是本该在江南游玩的祁珩。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祁珩身上,像是将他当作救世主。

  我看向一旁靠着柱子坐着的祁晏,他半垂着头,嘴角勾着一丝笑,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笑容,自嘲一般的笑。

  许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抬起头,脸上还有不知道是谁的血迹,周遭人群吵闹,我俩对视。

  他无声地吐出几个字——阿意,怕不怕?

  怕的。

  直面厮杀,直面死亡,鲜血在我面前迸发,上一刻还活着的人,下一瞬间就倒在地上。

  他们没有立刻死掉,有的痛得蜷缩,撕心裂肺的哀嚎,抽搐着,狰狞着,渐渐没了呼吸。

  我很怕。

  可目光所及之处,没有那个能让我放心依赖的人,人生走到现在,不再有那个人。

  于是我回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告诉他,我不怕。

  沈云意要做很多事。

  沈云意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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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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