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作诚拉着昭昭说话不放，郑重硬挤上去和昭昭打招呼，“昭昭，你来了？”
昭昭含笑点头，算是回应了。
冯作诚道：“昭昭也是你叫的？连声姐都不会叫。”
郑重道：“她也大不了我几岁，都是年轻人。我们年轻人现在不兴哥啊姐啊这一套，只要同辈，一律叫名字。”
冯作诚被郑重的话逗笑了，“你们都是年轻人，就我是老东西，是吧？”
郑重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冯作诚被气笑了，“正楠，快来管管你徒弟。你不在了，他要窜上天了。”
郑重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是猴儿，不爱上蹿下跳。”
周正楠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准备吃饭了。
饭桌是折叠式的，平时周家三口自己吃饭时就这么将就着，家里来客人了，便把方桌的四个角展开，变成一张大圆桌。
周正楠安排昭昭在自己旁边坐下后，郑重立即瞄准了昭昭左手边的空位。周正楠使劲给郑重递眼色，郑重却故意避开周正楠的目光，假装看不见。
就在师徒俩打眼睛眉毛官司的空档，冯作诚像一条老泥鳅一样挤进了昭昭和郑重之间的空位。冯作诚一屁股坐下，一脸媚笑地看着昭昭，“真荣幸，能坐在大美女的旁边。”
郑重十分嫌弃地白了冯作诚一眼，一言不发地挨着冯作诚坐下。
周正楠环视着众人，问道：“我们今天喝白的还是红的呀？”
昭昭下意识地看向表嫂赵蘅，赵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昭昭说道：“红酒就行了。”
周正楠确认道：“不喝白酒？”
昭昭顺嘴撒了个谎，“昨晚和朋友聚会，喝多了，现在还没完全缓过劲儿呢。”
周正楠脸上立即显出失望的神色来，却也不再劝。
昭昭知道，赵蘅不喜欢周正楠喝酒。其实昭昭和赵蘅并不熟，也就是逢年过节一起吃顿饭，两个人甚至连微信都没加。但是有一年春节，赵蘅也喝了酒，大概是酒后吐真言，赵蘅竟罕见地跟她抱怨起了周正楠。大概就是说，周正楠结婚有娃后还是跟单身汉时一样潇洒，照例和朋友聚会喝酒。虽然只是不经意间的几句闲聊，但是敏锐的昭昭还是察觉到了表嫂赵蘅在这件事上长久以来的不满。
在昭昭的印象中，周正楠并不是好酒贪杯的人，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化的呢？应该是刚和安妮姐分手的那一年吧，他开始借酒浇愁。
郭安妮，周正楠的初恋，也是他唯一的前任。
周正楠和安妮之间的来龙去脉，昭昭一清二楚，前半段是她自己看见的，至于后半段是周正楠亲口告诉她的。
老家地方不大，所以亲戚们住得近，从小学到中学高中，她和周正楠都是同一所学校，只是她入学比周正楠晚得多。
周正楠在中学搅动风云的时候，她刚进小学不久。
安妮和周正楠是中学同学，两个人中学的时候就开始早恋，有时候他俩约会，也会带上昭昭这个小跟班。
昭昭那时候还小，不懂他俩是拉自己当掩护，但她也乐得当安妮的小尾巴，有时候甚至会主动带上沈匀，一起去当小电灯泡。
印象中，安妮花钱很大方，会给她买汽水和零食，带她去吃麻辣烫和冰粉。有时候高兴了，还会给她买花花绿绿的小夹子和头花。那时候她跟着外婆住，爸爸每月给的生活费很少，外婆在保证她的吃穿之后，已经没有多余的钱给她买这些漂亮却不实用的小玩意了。
所以，那时候的她真的很喜欢安妮，那个打扮时髦又爱给她买东西的姐姐。
赵蘅察觉到丈夫的失落，暗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开口道：“待会儿要是不尽兴，再添点白酒就是了，只一条大家都别喝醉，别劝。”
周正楠得意地笑道：“还是你们嫂子大气，体贴人。”
昭昭眸光一转，从虚空中的安妮落到了赵蘅身上，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表嫂真的是和安妮很不一样的女人。表嫂温柔体贴，对周正楠和孩子都很好，是那种典型的中式贤妻良母。而安妮，刚和周正楠早恋时，便是县长家的千金，即便和恋人相处时有意收敛自己的脾气，仍不免骄横和任性。
周正楠从前和安妮在一起时，总是他迁就她。如今他和表嫂在一起，却是表嫂包容他。
闲聊了几句后，周正楠开门见山道：“昭昭，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昭昭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周正楠继续道：“你们那行，我也不懂。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只要你自己能力过硬，在哪里都不愁好工作。”
昭昭这回算是听出来了，她失业的事儿到底还是漏给周正楠了，她下意识地狠狠剜了郑重一眼。
郑重正埋头吃鱼呢，完美地错过了昭昭这一记眼刀，但警察的直觉让他感到有杀气！他迅速抬头，却只见到昭昭正在跟周正楠尬笑着说：“咳，先看看机会呗。都说金九银十，估计等到九月份的时候，机会比较多。”
周正楠道：“有什么事儿，你就开口，除了我跟你嫂子，你冯哥也是自己人，别客气。”
冯作诚立即接口道：“昭昭，你千万别跟我客气。我跟你哥在警校的时候就是同学，后来又一起进了咱们所里，算起来认识都快二十年了。”
周正楠火上浇油道：“对，别跟他客气。快，昭昭，留你冯哥一个号码，有什么事儿一个电话打过去，把他当牛马用就行了。”
冯作诚赶紧掏出手机，说道：“昭昭，你报你的号儿，我给你打过来。”
相互留完号码，冯作诚又趁热打铁道：“昭昭，咱们再扫一扫，加个微信呗。”
昭昭心里盘算，冯作诚这个人虽然稍显油滑，但毕竟是警察，如果她继续留在锦城，结交这么一个朋友也不算坏事，便爽快地调出了二维码。
冯作诚刚加上昭昭的微信，便惊讶道：“咦！熊猫京京！”
昭昭的微信名就叫熊猫京京，头像也是熊猫京京。
昭昭也颇为惊喜，“你也知道？”
冯作诚笑道：“我怎么能不知道，咱们这桌人，估计只有小郑和这个20后不知道。”
周正楠夫妇和冯作诚都是85后，昭昭是95前，而郑重是95后生人，想来的确如此。
郑重却道：“谁说我不知道熊猫京京，这动画片我也看过，是北京金熊猫动画公司和美国萨班国际娱乐有限公司在1996年联合拍摄制作的。”
昭昭很意外地看了郑重一眼。
郑重见此，心里却是一阵暗爽。那天在夜市加上昭昭微信之后，他回家就去百度了熊猫京京，然后立马恶补了《熊猫京京》全集，甚至连时下火热的熊猫文化也去了解了一遍，受到女性追捧喜爱的女顶流熊猫花花他更是重点研究了一翻。
冯作诚却道：“1996年，你还没出生呢。”
郑重却一语双关道：“年龄不是问题，只要真心喜欢。”
昭昭敏锐地从郑重的话里嗅出危险的苗头，为了扑灭这可能燎原的火星子，她不惜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被裁员这件事情上。一番分析之后，除了客观原因公司组织架构调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重要的主观因素：她不会向上管理。
说到向上管理这个话题，在场的除了郑重，都是混迹职场多年的老油条，都有各自的一番心得与心酸。
周正楠对赵蘅道：“赵蘅，你去把我那瓶五粮液拿来。”
表嫂赵蘅默不作声地走向客厅的酒柜。
周正楠喝了一口白酒，才打开话匣子，“昭昭，向上管理还是要做的，你哥哥我就是醒悟得太晚了。我现在虽然调去了分局，但都是奔四的人了，早就大势已去，尘埃落定了。”
冯作诚一听，不乐意了，“正楠，你这不是挤兑我吗？你这高升了的人还尘埃落定，那我岂不是已经埋进土里了。”
周正楠跟冯作诚相交多年，并不拿冯作诚当外人，因此直言道：“老冯，咱们哥俩也不是外人，我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要是像你这样光棍一个，我也继续待在咱们所里养老。但是，但凡你还要结婚生娃，还是得上进。水才往低处流，人都是要往高处走的。”
冯作诚道：“正楠，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呀。”
周正楠一指饭桌上的女儿，道：“我有什么办法？现在有娃了，就是为了我们家丹丹，我也不能跟从前一样吧。”
丹丹，周正楠的女儿，大名周婉颐，小名叫丹丹。
说实话，昭昭第一次听见这个小名的时候真的吓了一大跳。当时，她狐疑地看向周正楠，十分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丹丹？”
周正楠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苍凉地对她一笑。
那一刻，她觉得周正楠真是个可怜的浑蛋。
昭昭还记得，有一年他们去KTV唱歌，周正楠点了一首王杰的《安妮》。那时候，他和安妮已经正式分手一年了。
昏暗的包厢里，霓虹闪烁，浮动的光影编织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小世界，大家沉浸其中，唱着各自的荣耀与失败，快乐与悲伤。
周正楠撕心裂肺地唱着那首《安妮》：
安妮我不能失去你
安妮我无法忘记你
安妮我用生命呼唤你
永远的爱你
浮动的光影不断打在周正楠身上，脸上，当刹那灯光如白昼般照亮周正楠眼睛时，昭昭看见他眼里闪烁着的泪光。周正楠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如果安妮回来，我就跟她和好。”
周正楠最终也没能等到安妮回头，等来的是她嫁人生子的消息。也就是在那之后，他接受了相亲，和在一家国企当会计的表嫂结婚了。
周正楠和安妮分手的原因，昭昭是知道的，一句话总结大概就是门不当户不对。
当初两个人刚早恋的时候，安妮的爸爸就已经是县长了。等到他俩念高中的时候，安妮的爸爸就已经升成了副区长。再往后，安妮的爸爸步步高升，连带着安妮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从县长千金到区长千金，一直到周正楠再也高攀不起的地位。
安妮爸妈一直不看好两个人的恋情，但起初并未放在心上，认为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时间长了摩擦多了，不用大人出手，俩孩子自己就分开了。他们的预测大部分是正确的。
两人大学毕业后，周正楠进了派出所，安妮则进了政府部门。
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安妮，日渐认同爸妈的观点，却不甘心就此放弃多年的感情，因此试图改变周正楠。
可惜，那时候的周正楠刚毕业，年轻气盛，不愿意在原本就瞧不起自己的安妮爸妈面前低头，也不愿意被人戳脊梁骨说自己靠女人关系上位，因此拒绝了安妮的帮助。
一个毫无背景，又欠缺运气的年轻人，再努力，也难以达到安妮家的要求。
在爸妈和周正楠之间不断斡旋，拉扯的安妮终于累了，做出了分开的决定。
周正楠也试图挽留，但在他和安妮的这段关系里，能决定继续或者结束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所以不打扰是他最后的温柔。
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最终等到了安妮结婚生子，这个消息还是昭昭告诉他的。
当时他已经被安妮拉黑了，而安妮几乎断了和旧日同学们的联系，所以他根本没办法知道安妮的任何消息。
但是，安妮保留了和昭昭的联系方式。
那天，安妮给昭昭打了一个电话，“昭昭，我生孩子了，是一个男孩儿，八斤一两。”
昭昭惊喜道：“恭喜你，安妮姐姐。”
安妮温柔道：“谢谢。”沉默了一会儿，安妮才道：“昭昭，替我转告你哥哥，别再等我了。”
最终，这个消息是昭昭亲口告诉周正楠的。
昭昭看着眼前妻女在侧，幸福团圆的周正楠，想到那时她亲口告诉周正楠，安妮已经生孩子的消息时，周正楠只“哦”了一声，别的什么也没说，眼神空洞，像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现在的周正楠已经懂得了向上管理，愿意为了妻女做低伏小，可是当初拼了命也要娶的那个人却早已不在身边。
昭昭看着杯里沉沉浮浮的白酒，一时间不知道该可怜谁，安妮，表嫂，还是周正楠？
昭昭将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套用了周正楠的名言，“敬往事一杯酒，再爱也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