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沉默了。
楠哥的视线落到郑重头上那撮扎眼的黄毛时，沉默了，有些尴尬地冲昭昭笑道：“是有点不像。”说着又转头冲郑重道：“你头上那黄毛是怎么回事啊？”
郑重没回答，好像有心事。楠哥也不啰嗦，只道：“上班前记得弄回去。”
“嗯。”郑重闷哼了一声。
楠哥一拉凳子，坐到了昭昭和郑重中间，继续介绍道：“秦昭昭，我表妹。比你大几岁，你叫昭昭姐就行了。”
“昭昭姐。”
“哎。”
原来新娘跟郑重一样，也是楠哥的徒弟。楠哥是来喝徒弟喜酒的，没想到师徒俩竟然还有这层亲戚关系。
楠哥一落座，郑重就给他倒酒。
“你小子，喝了不少了呀。”楠哥接过郑重递过来的酒杯，“来，这杯师傅敬你。”
郑重笑了，“师傅你敬我干嘛呀？要敬，也该是我敬你呀。”
楠哥却坚持，“这杯酒有名堂的。这杯酒叫什么呢？敬往事一杯酒，再爱也不回头。”
郑重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些意外，又有些发懵地看着楠哥，“师傅？”
楠哥却笑了，“我们师徒俩就什么也不说了，全在酒里。”
郑重恢复了笑意，干脆道：“嗯！”说着一举杯，一扬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昭昭看着这师徒俩，知道他们是话里有话。昭昭和楠哥是一个外婆的表兄妹，两个人只差了几岁，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很亲近。楠哥虽然三十六七了，但是感情经历简单。他感情上那点儿事，昭昭知道得七七八八。不过，他这态度，似乎不止他自己，郑重的感情之路也不顺畅。
眼见着气氛有些伤感，昭昭端起杯子，起哄道：“小郑，我也敬你一杯。”
郑重明显有些意外，不知道昭昭这是唱哪一出。
昭昭却激将道：“怎么，你不行呀？”
男人最不能忍的就是别人说他不行，特别这个别人还是个大美人。果然，郑重梗着脖子道：“我们跟着邵所的都能喝点。”
昭昭笑了，“行啊，走着。”
川渝女人几乎都能喝酒，昭昭更是其中的翘楚。她三岁就被外公带着喝陈年泡酒，二两一个的酒枣子，她吃下去跟吃酒心糖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楠哥知道昭昭的酒量，赶紧道：“昭昭，你别欺负小孩儿呀。”
郑重却不乐意了，“师傅，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我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还需要她放水？”
楠哥这回也不劝了，只道：“你就作死吧你。别说一个你，再来两个你绑在一起，昭昭也能把你们喝趴下了。”
昭昭摆好了阵仗，结果不到一个小时，郑重就趴下了。
昭昭转向楠哥，意外道：“他就这酒量？我还以为他很能打呢。”
楠哥笑道：“这小子确实很能打，警校第一毕业。不过，酒量就稀松平常了一些。新人嘛，等再过三五年，你再跟他喝，肯定不一样。”
昭昭笑道：“那就咱们三个喝了。”
昭昭，尤敏和楠哥三人齐刷刷举起酒杯，“走起！”
昭昭回到外婆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她没想到外婆竟然还没睡。
“外婆，你怎么还不睡？”
外婆笑道：“等你呀。饿不饿，外婆给你煮荷包蛋。”
昭昭笑道：“不饿，在那里吃得可饱了。”
“吃得好吗？”
昭昭点头，“很丰盛，肉菜酒水都很好。”
外婆又问，“新娘呢？长得好吗？”
“挺漂亮的，听说和新郎是一个系统的，也是个警察。”其实昭昭并没有近距离观察过新娘。新娘和新郎在台上讲话的时候，她正在台下喝大酒。新娘他们过来敬酒的时候，郑重正在旁边吐得翻江倒海，她跑去帮忙了。说漂亮，不过是敷衍老人家罢了。
“真好，大姐的福气真好，连曾孙都结婚了。”外婆看着昭昭，又感慨道：“不知道外婆有没有这个福气，看着你结婚呀。”
昭昭撒娇道：“外婆……一定可以的。”
外婆眼里的笑容越发慈蔼，“当年你和小匀也是很好的。你们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一起读书，感情好，两家人也知根知底。外婆到现在都还是很喜欢小匀的。小匀要是不去美国，你们俩肯定早结婚了。”
老人家舍不得电费，家里没开空调。虽然已经快到午夜了，可盛夏的重庆还是很热。昭昭听了这话，更觉燥热，脱口而出道：“外婆，人家孩子都挺大了。”
外婆一怔，神情落寞。昭昭心中不忍，又缓和了口气，道：“外婆，他再好，我跟他没缘分。”
外婆感叹道：“是啊，男女之间讲究一个缘分。”
外婆顿了顿，又问道：“昭昭，你真的没谈朋友吗？”
昭昭忍不住笑了，“外婆，我骗你干嘛？”
外婆也笑了，“有合适的，还是找一个。”
昭昭无奈道：“好。有合适的，我就找一个。”
昭昭摸黑上到二楼，还是那间熟悉的卧室，自从爸妈离婚后，她就搬来和外婆一起住。从6岁到18岁，她在这间卧室一住就是十二年。
打开灯，屋里陈设还是跟从前一样。
昭昭推开窗，窗外的景致也和从前一样。从这里往下望去，街巷转角处，恍惚间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件干净洁白得晃眼的白衬衣。
昭昭上下齿相抵，舌尖轻轻吐出一个名字——“沈匀”。
她和沈匀的关系太多也太复杂，是彼此的初恋，是最知心的朋友，也是同学。可是追根溯源，在故事的最初，他们是邻居。自从昭昭搬到外婆家来，她和沈匀就成了邻居。沈匀和她一样，也是父母离婚后，被丢到了外婆家。
两个人同龄，连生日也只相差几天。
两个人一起上学前班，又一起上小学，大约是一起去报的名，所以被分到了同一个班。进了同一个班，老人又去学校找老师，让两个孩子做了同桌。
学前班，小学，初中，高中，他们俩算起来做了将近十三年的同桌。
从学前班开始，沈匀就雷打不动地每天来找昭昭上学。
“昭昭，上学了！”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昭昭似乎还能听见那个少年响亮的叫声。
“来了！”
昭昭欢快地答应着，一推开窗，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转角处。少年头发乌黑，衬衣雪白，抬头看向她的眼睛里仿佛有星光在闪烁，唇角含笑。
晚风穿堂而过，酒被吹醒了。
昭昭眼里的醉意消散，唇边的笑意也消失了。
“啪！”昭昭关上了窗户，拿上毛巾和睡衣去浴室洗澡。
回锦城的时候，昭昭没有坐高铁，因为扶欢没有高铁，需要先坐长途大巴去重庆市中心，再去西站坐去锦城的高铁。高铁，大巴，地铁，公交，需要转好几次车，太过麻烦。
昭昭碰运气，在滴滴上打了个顺风车，没想到还真有司机接单了。
昭昭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参加婚礼，所以主打一个轻装上阵，并没有带行李箱，只随身带了一个大挎包。
司机看见昭昭的时候，明显有些意外，不知是意外于昭昭的轻简行装，还是意外于昭昭的美貌。
昭昭和司机打过招呼后，各自上了车。
司机戴着墨镜，昭昭看不出年纪，但听声音是个年轻人。
昭昭没睡好，洗完澡吹干头发上床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昭昭一上车，就戴上墨镜，开始呼呼大睡。
中途醒来，昭昭摸出手机一看，十一点。
她这会儿也睡不着了，想玩会儿手机，却又犯晕。思来想去，拨通了尤敏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尤敏刚睡醒。
昭昭道：“你可真好命，睡到日上三竿。”
“你在回去的路上了？”
昭昭应道：“嗯。不回去不行呀，要去接狗，明天还要上班呢。我又不像你，有个大脸黄替你把一切都办得妥妥帖帖的。”
“你赶紧找个小脸黄就是了。”
昭昭噗嗤一笑，“我上哪儿找个小脸黄？你给我找吗？”
尤敏打了个哈欠，“只要你想，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你秦昭昭的裙下之臣还少吗？”
她秦昭昭的裙下之臣的确不少，可是真心真意的却不多。
昭昭忽然道：“昨晚回到家，外婆又跟我提起那个王八蛋了。”
尤敏有点懵，“嗯？”
昭昭道：“沈世美！”
尤敏恍然大悟，“沈世美呀！”
沈世美，是她们俩给沈匀起的外号。
昭昭继续说道：“外婆还说要不是当初他去美国留学，我和他肯定早就结婚了。那个王八蛋，一直到今天，我外婆都还念着他的好。”
尤敏道：“老人家不知道内情嘛。”
昭昭恨声道：“是呀。要不是怕外婆伤心，我早就揭穿他的真面目了！为了身份，傍富婆，还在大家面前装作异地恋，不得不分手。我呸！”
昭昭和沈匀从小青梅竹马，很小的时候便已喜欢对方，却一直到高中的时候才捅破那层窗户纸，正式在一起。一直到大二的时候，沈匀交换去了美国，两个人开始了异国恋。
起初，两个人还保持着高频联系，虽然异国，心还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大约到了大三的时候，沈匀的qq空间里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个网名叫作“Miss霍”的女人频繁出现在沈匀的空间里，各种刷存在感，简直是公然挑衅昭昭正牌女友的地位。
原本十分信任沈匀的昭昭也有了危机感，为此和沈匀吵了不少架，但沈匀总说对方只是校友，因为是出生在美国的华裔，所以做派完全是老美那一套，开放，在相对保守的中国人看来难免误会。
昭昭不是个傻子，又有父母的前车之鉴，但奈何那时候年纪小，又是初恋，还是被沈匀给忽悠住了。
等到东窗事发的时候，她和沈匀的感情已经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原来，那位霍小姐是美籍华裔第三代，家里是在LA开私人医院的。这样一位钱和地位都不缺的华裔小姐，几乎在沈匀刚到美国时就看上了他，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
一开始，凭着和昭昭多年的感情，沈匀还能抵抗诱惑。时间一久，沈匀便扛不住了，因为他想留下来。
即便是留学生，毕业后想要留在美国也很不容易。沈匀除了念书，在美国一无所有，一毕业多半就被打回国。所以，他最后还是向身份投降了。
沈匀和昭昭分手半年之后，才正式和那位霍小姐官宣，至于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昭昭骂道：“那个混蛋，连和我分手都是在电话里。”
尤敏在电话那头道：“幸亏他是在电话里面和你分手的，不然你早进去了。”
昭昭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当年我要是能去美国，早就撕碎了他！”
尤敏沉默了一瞬，才小心地问道：“昭昭，你……还爱他吗？”
还爱他吗？
昭昭也在心里这么问自己。
她摇头，“早不爱了。我甚至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咦？”尤敏显然有些意外。
昭昭笑道：“你别忘了，我和他谈恋爱之前，先当了十年的朋友。他跟我一样，从小爸妈离婚，没人要，被扔给外婆。我们都一样，没有安全感。不管是和家人相处，还是谈恋爱，归根结底追求的都只是一个安全感罢了。只是他跟我不一样，他要的安全感来自稳定而优渥的生存环境。当有其他人能给他提供这份安全感，而我不能的时候，他舍我，而选择其他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昭昭叹了口气，“所以啊，我完全理解他的选择。只是，人心都是肉做的，难免有点伤心和难过。我早不爱了，只是，还有一点恨。”
昭昭确实完全理解沈匀的选择，只是不是一点伤心和难过，是非常非常伤心和难过。沈匀当年的抛弃，几乎要了昭昭半条命。不是昭昭恋爱脑，而是沈匀对她，实在太过特殊也太过重要了。她很小便被父母抛弃，沈匀代表的不止是爱情，也是亲情和友情，是她当年全部情感的寄托。
当这么一段承载了她全部情感和希冀的关系破灭时，她整个人都陷入了癫狂。
最痛苦时，她甚至有过自残的行为。
昭昭低头看了下腕上浅白色的疤痕，如今的嬉笑怒骂并不能抹去当年的痛彻心扉。
尤敏突然问道：“昭昭，那你呢？你一直以来追求的安全感又是什么？”
昭昭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