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小暮并不认为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十分幸福。如果按照考试那样一百分满分,她只能给自己的幸福指数打一个折半的五十分,略低于大家的及格线。
小暮对母亲的印象可以说淡薄到了极致,因为她在生下她的时候就死于难产,听父亲说甚至没有活着走下手术台。所以,除却将自己带来这个世界的感激以及无法随时间消弭的歉疚外,小暮很难说服自己对母亲产生“爱”的情绪——她将这些沉重而美好的感情几乎全部倾注在了含辛茹苦独自一人将她养育至今的父亲白羽久信身上,并且无条件支持着这位慈祥男人做出的一切决定。纵然自己的幸福没有充沛到值得歌颂,但是对于十几岁的女孩而言已经足够温暖了,小暮时常这样想。
因此,当父亲用带着担忧的、期期艾艾的语气告诉她自己想要和一个从炎黄来的女人再婚时,小暮并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或是抗拒的模样。小暮知道如果自己那样做,尽管父亲可能会非常痛苦和不舍,最终也还是会尊重她的意见,但她只是提醒父亲一定要警惕些,避免遭到欺骗而落得人财两空的下场。
在婚礼的前两天,从学校回家的白羽小暮第一次见到了父亲口中的那位叫做夏梦的女人。以东瀛取名的习惯来看,她的名字很有些奇怪,仿佛少了一截重要的部分似的。虽然已经年逾四十,夏梦的眉目间还依稀存留着年轻时候的美貌,正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小暮这般无厘头地想着,却忽然被热情的女人怜惜地拥入了怀中。
“小暮酱真的是很可爱、很懂事的女孩儿呢。”她恍惚间听到女人向父亲这般说道,随即转向了自己,关切地询问,“小暮酱介意和我的儿子,一个大你四岁的哥哥见一面吗?他在东京艺术大学念书,现在正好放假。如果比较怕生的话,暂时不见面也可以的。”
“大四岁的……哥哥?”小暮有些茫然地微微偏过头,刚好对上父亲那饱含欣慰与鼓励的目光。在这样的注视下,她完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见面…那个,我是说,可以的,全凭阿姨安排吧。”虽然对未知的那位“哥哥”有些胆怯和迷茫,不过夏梦阿姨至少并不像是某些文学作品中那样可怕,自己即将迎来的新生活大概也并不是地狱。小暮心想,这样就可以了,她不应该再去奢求更多。
正如夏梦阿姨那般,在东京艺术大学旁边咖啡厅中见到的“哥哥”夏笙也同样是很温柔的人。然而小暮与他并没有很多的交流,对男孩的印象也仅仅是浮于表面的眉清目秀和彬彬有礼,再有就是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两天后的婚礼进行得非常顺利,如果让小暮来形容,那就是宾主尽欢。倘若命运一直这样发展,他们将会成为千万重组家庭中最幸福的一个也并非无稽之谈吧。
并不是——不知是否存在的无貌之神在更早些的时候就碰伤了薇儿丹蒂的手指,让她编织出了一张沾染绯红血色的华美布匹来。而那值得记录的故事,也正是从此开始。
这一年,樱海高中开学式后的首个礼拜日于阳光明媚的早晨拉开了帷幕。
“那么夏笙,我和叔叔去参加同事的婚礼咯,要照顾好你妹妹,有什么事情记得给我们打电话。”白羽小暮在睡眼惺忪中隐约听见了这样一番话,随后就是略有些刺耳的关门声,一听就知道属于家里那扇沉重的防盗门。她连忙从洒满阳光的、温暖的床上坐了起来,一头乌黑的长发乱蓬蓬地披散在脑后,迷迷糊糊的样子煞是惹人怜爱。
当小暮终于将自己的头发梳拢成便于行动的单马尾时,书桌上的时钟正好指向上午九点。她长舒一口气,这才推开了自己的房门走向客厅,却迎面遇到了正端着冒着香气的早餐走出厨房的夏笙向她和蔼地微笑着:“叔叔和妈妈刚才出门了,要下午或者晚上才能回来,总之先吃点东西吧。”
“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兄长大人。”小暮颇为不适应地堆砌着敬称,僵硬地小声说道。在东瀛敬称往往代表着生分,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在东瀛生活的夏笙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有些无奈地将餐盘轻轻放在了餐桌上。毕竟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月,哪怕小暮再自来熟,和将他视作真正哥哥之间也还隔着有如鸿沟般的距离,更何况小暮本身就是个内向羞涩的可爱女孩儿呢。
“学校的情况怎么样,交到新朋友了吗?”夏笙犹豫了片刻,姑且讲这句话问出了口。即使小暮对他的态度很是淡漠,他也想要稍微尽一尽所谓哥哥的责任,关心关心刚刚升入高中少女的学校生活。
小暮刚刚将一片香喷喷的烤面包放入口中,闻言连忙咬下一小块囫囵吞咽,然后公式化地回答道:“情况很正常,兄长大人不需要为我担心。”对待“哥哥”实打实的好意,她本不想说出这种冷漠且有些伤人的话来,至少也要道一声谢。可话一出口,就不受控制般地变了模样。
“是吗,那就好。”夏笙一时间找不到新的话题,两人之间的气氛如同往常一样再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小暮用完早餐主动将盘子和餐具收拾起来,走去厨房洗碗。她拧开了水龙头,清冽的自来水不一会儿就变得温热,淋在少女一双白嫩的小手上很是舒服。
如果未来一直都是现在这种平静的日常好像也不错,小暮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己的生活会逐渐变得充满活力,身边的小圈子也会热闹起来吧?到了那个时候,是不是就可以坦率地向夏笙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表达自己的歉意和谢意了呢?
小暮认为自己是个比起大多数同龄人都要更加随遇而安的女孩子,用炎黄的网络用语来说就是比较“佛系”。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她在初中时就没什么交心的朋友,仅有的几个还在升学考试中各奔东西,与她同校的就只有千阳香织了。小暮自己几乎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却让关心她的白羽久信私下里忐忑不安了好久。
若非夏笙及时关上了水龙头,小暮的神游天外大概还要持续不知多长时间。她回过神来才骤然发现本就不多的餐具早就洗完了,白皙的俏脸顿时抹上了一层羞愧的红晕。夏笙并没有因此而责备她。事实上,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小暮就已经踩着拖鞋捂着脸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一副“我很自闭”的样子,无论换成谁大概都不会忍心苛责。
小暮随手反锁上了自己房间的门,犹豫了一下后却又悄悄打开了。她可不想成为登上报纸的人物,比如父亲闲聊时曾提到过的“某某因闹别扭锁门结果打不开无奈之下只好求助警察”,而且在少女看来,夏笙姑且还是很善解人意的,怎么说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吧。
但是这样一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呢,小暮后知后觉地心想,刚开学的作业不多,早在前一天就已经全部完成了,现在似乎也只能百无聊赖地看看书和漫画,或者玩玩手机听听歌……不,这样的行为是很浪费时间的,绝不能自甘堕落。一边这样想着,小暮的身体却很诚实地拿起了书桌上的手机刷脸解锁,点开了有消息提醒的动漫网站。
“哇,四月新番终于来了。”少女光着脚丫趴在床上,一双本就漂亮的大眼睛霎时变得亮晶晶的,带着笑容发出了小小的欢呼。与平时给人的三无美少女印象截然不同,白羽小暮其实是个隐藏的小宅女,目前正在以偶像土间埋的生活为理想目标持续努力着,升学考试时学习成绩距离年级榜首,也就是那位在开学典礼上发言的学生代表还有不到十分的差距,看样子几乎是触手可及……
可惜现实中并不可能这样,因为小暮还保留着自己的理智。小埋没有她的哥哥是活不下去的,小暮充分理解这一点,然而她自己的生活中并没有能够替代那个位置的人。诚然,父亲对她很好,可越是这样,小暮便愈发不能心安理得地事事都依赖着逐渐老迈的男人那单薄的肩膀。有些烦躁地甩了甩头,少女暂且挥去了这些复杂的想法,开始放纵自己沉浸在了新番的世界里,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小暮丝毫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直到自己的小肚子发出了代表着饥饿的抗议才骤然惊觉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仿佛穿越一样来到了下午。她稍微有些疑惑:往常的每个周末,夏笙基本上都会在中午一点左右的时候准时敲敲门提醒自己吃午饭,就算有什么事情也会提前嘱咐她,这种关心让少女感觉心里暖暖的。只是单纯忘记?可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小暮觉得不该只有自己一个人感觉到饿,难道他突然有什么急事出门了?这般疑惑地思索着,小暮推开了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向玄关。果不其然,夏笙的那双拖鞋颇凌乱地摆放在那里,而室外鞋则已经不知所踪。
“或许是学校里的什么作业快到死线了吧?”小暮喃喃自语着,心中却没来由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总之,没问题。她暗暗地给自己加油打气道,卷起袖子并且穿上了厨房墙上挂着的围裙。此前的生活中小暮经常需要自己解决午饭或晚饭,早就已经驾轻就熟,甚至比夏笙还要更熟悉些,只是男孩一来就懂事地主动揽下了大部分家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