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小暮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紧蹙着秀气的眉头,神情看上去有些苦恼。
她的面前是摊开的教材和作业册。按理来说以小暮年级前列的学习成绩,学校课内的作业应该是小菜一碟、没什么难度才对。可问题在于,小暮的成绩优异只是因为她踏实认真,考试时候通常能够拿稳该拿的分数,请假一星期所落下的内容是不会凭空飞进头脑里的。
文科的作业还好说,主要是靠死记硬背,再不济硬着头皮翻教材也能找到个八九不离十。然而理科就像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一样横在了小暮面前:她在教科书上找到的只是最最基础的公式和令人一头雾水的解释,大题的很多地方都不知道如何去应用,只好大片大片地留白。
这样下去一定会被好几个科目的老师单独叫去谈话的,少女在内心中盘算着。她倒不是害怕被老师们训斥——在得知了具体情况后,无论多么严厉的老师也不会忍心因为这点小事就责骂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麻烦,而且浪费时间。
找相熟的同学问问呢?这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提案却很快就被小暮否决了。在偌大一个樱海高中里面,小暮啼笑皆非地发现自己好像只跟千阳香织算得上熟识并且在她的不断央求(骚扰)下加了并不常用的line。而香织,以小暮对她的了解来看,估计问她也是白搭。
唉,大晚上的去哪里找会这些知识还愿意舍弃时间教自己的人呢?这回是真的失策……等等!在即将陷入绝望之际,小暮突然灵光一闪,顿时感觉自己的课余时间貌似还能抢救一下,因为这种人近在眼前就有一位。
“夏笙哥哥!”想到这里,小暮满怀希望地呼唤了某位无辜的、恰好端着一碗水果走进她房间里的男孩,不自觉地卖萌般眨着眼睛,“你可以教教我理科的题目吗?”
“嗯?什么题目?让我看看。”夏笙一边将装满了切好水果的碗放在比较靠边的地方,避免打湿少女的作业,一边俯下身顺着小暮手指的地方望去,“如图所示……”题干部分并不冗长,他念完一遍后沉吟了片刻,随即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小暮见状,期待地偏过头看着他,等待着答案和讲解。
“小暮,其实我是在炎黄读的高中。你知道吗?那边的课程和东瀛的高中不太一样,更加偏向于应试教育。”夏笙却保持着那样的表情,不徐不疾地说着和题目没什么关联的话,“碰巧的是,我们在化学课上并没有学过这个知识点……也或许学到过,只是大部分用不到的知识我已经快要忘光了。所以简单来讲就是,这道题我也不会。来,总之先吃点水果提提神。”说着,他用小叉子叉起一块苹果,伸到了少女的嘴边。
“啊呜。”小暮乖乖地咬了一口。酸酸甜甜又凉丝丝的汁液在她的口腔中爆开,将她长时间学习的疲惫一扫而空,重新自信满满地望向了刚才的题目。可网络上有一句话说得好:最亲近的人都可能会背叛你,但理科的试卷不会,因为上面的题目你不会就是不会。
可是,身为大学生的夏笙哥哥居然也不会吗……小暮有些纠结地想着办法,却只感到一筹莫展,看来只好在各个办公室牺牲自己宝贵的课余时间了。如果父亲还在的话……
从夏笙的视角来看,自家妹妹的表情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悲伤迷茫了起来,思前想后,他也只能归咎于少女想起了她在天国的父亲。其他事情夏笙至少可以努力争取一下,唯有这件事情无能为力,可以做到的仅仅是缄默着拍拍小暮的肩膀,无声地告诉她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小暮如同一只胆怯的小白兔一样,一下子绷直了身体,似乎夏笙的安慰非但没有起到作用,反而让她更加紧张了。是的,她此刻正在为父亲而悲伤,却又不仅仅是在为父亲而悲伤。换个角度想,父亲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她却一厢情愿、理所当然地认为夏笙哥哥就能解决,这样不是很奇怪吗?小暮并不是没有听说过,升学考试的一刻就是一名高中生综合知识的巅峰状态,更别说夏笙还是一名艺术生了。
现在回过头想,就在短短的数天前,夏笙与夏琴的形象在自己心中合二为一的时候,小暮觉得自己找到了世界上唯一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心情激荡之下在他的怀里哭了很久,也听到了不会离开自己的誓言。就是那个瞬间吗?在少女的心底仿佛存在着一个天真的声音在祈祷,将夏笙夸张地神化成了什么都可以做到的超人。就好比一个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普通人是无法许下拯救它的诺言的。
“夏笙哥哥,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对吧?”一念至此,小暮有些不安地问道,用可怜兮兮的小眼神望着男孩,生怕他会突然矢口否认。夏笙不解其意,只是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嗯,对呀,我不会离开的。”
“那如果有一天,我们都长大了呢?比如…比如十年后,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你就已经二十九岁了。”小暮像是无意间感慨一样说着,却一直偷偷瞄着夏笙的表情,“那个时候,我们差不多都要成家立业了吧?夏笙哥哥还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夏笙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后才回答了她的问题:“真到了那个时候的话,小暮一定已经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可以依靠的愿意相伴一生的人,就不再需要我了。回过头来看十五岁的自己,会觉得总是粘着哥哥,很幼稚也说不定?”他说不上来哪里有些不对劲,只是刻意地用促狭的语气调节着愈发沉重的气氛。
“不会的。”小暮说出这句话的声音极小,仿佛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嗯?”夏笙并没有听清楚,皱着眉头发出了代表着疑惑的声音。
“香织、百合子老师,她们都很好,会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帮助我。我不知道以后还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应该有不少都是好人吧。但是,他们并不会是我可以依靠的人。”少女不再与夏笙对视,轻轻地垂下眼帘。东京的夜晚比起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都要繁华,他们所在的公寓楼隔音效果更不算多好。然而这一刻,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暂停了流淌,通明的灯火也偃息旗鼓,让夏笙的眼前恶作剧般地恰好只剩下我见犹怜的娇弱女孩,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来倾听她的每一句话。
“夏笙哥哥,我以前一直认为,一个人只要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就行了。”小暮却忽然话锋一转,说起了似乎毫不相干的话题,“所以虽然我在初中的时候朋友很少,在大家看来很孤独,但是父亲在我身边就让我感到幸福,香织说我这是佛系。”
“我从懂事开始就知道父亲早晚会有永远离开我的一天,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离开得那么突兀,我甚至来不及和他说一声再见。”她吸了吸小巧玲珑的鼻子,强忍着心中的悲痛道,“在我想要一死了之的时候,是夏笙哥哥你将我救了回来,说‘夏笙不会离开小暮’,那个时候我真的好感动,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夏笙哥哥是可以依靠的人。”
“小暮,你……”夏笙看着愈发激动、仿佛酝酿着暴风雨的少女,心有不忍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又无奈地放下了。他知道她钻了牛角尖,这种情况下偏偏会分外固执。
“父亲走了,夏笙哥哥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我可以依靠的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救了我的命,还对我说了那么多温柔的话……理所当然地,我除了你已经不可能找到愿意相伴一生的人了啊!可是,夏笙哥哥好像真的只是将我当作不懂事的妹妹,然后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感觉真是不公平呢。”小暮抬起头来,颇自嘲地笑了笑。
夏笙闻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早先就预感到、而且竭力想要避免的状况终究是发生了,果然并不是自己在杞人忧天。他在那场不幸的事故后一直将小暮视作自己最重要的人,可他绝不希望她因此倾心于自己。
夏笙沉吟良久,慎重地斟酌了一番用词后,沉重且认真地说道:“小暮,听我说。我知道你因为那件事受到了非常大的打击,因为我也一样,突然失去亲人特别的痛苦,我也是明白的。但是无论如何,你现在才只有十五岁,假设你能活到八十岁,人生也仅仅过去了不到五分之一。”
“嗯,在这种基础上,你可能还不太明白……”夏笙说到这里时犹豫了一下,因为他自己平时就很不齿这种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论调,可现在却不得不这么做,“你在极度悲伤、极度恐惧之类的情况下,会对别人譬如我产生一种,嗯,特殊的依赖之情,这再正常不过了,心理学上也有个词叫吊桥效应。但那并不是爱,而是会随着时间而消逝的一种错觉,只不过许多人将它误以为成了爱并且盲目地追随,尤其是青春期的少年少女比较容易冲动……”
小暮并没有愤怒或失望地回应,只是怔怔地看着夏笙就让他如鲠在喉、说不下去了。是啊,易地处之,如果夏笙十五岁的时候有个只比他大四岁的人搬出这套长篇大论试图否定他的感情,他只会觉得那人什么也不懂,净是在扯淡。
所以他也说服不了小暮,哪怕明知他们所在之处真的是悬崖间的吊桥。
可夏笙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要冷酷无情地放开手,让少女独自一人承担钻心剜骨的疼痛与绝望,或者任由那柄水果刀刺入她的脖颈、流淌出殷红的鲜血,上演一出现实中的《天鹅之死》?摆在他面前的就好像一道选择题,每个选项都直接或间接地写着“无解”。他走向了其中似乎最可能绝处逢生的选择,却无法避免地影响了少女懵懂的感情。
“是这样啊……夏笙哥哥,原来是这么认为的啊……”夏笙本以为小暮会哭着向他发火或者大喊大叫,那样的心里还会好受一些,可她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极夜的温度那样,让他如坠冰窟。凝视着小暮那变得毫无波澜的表情,夏笙第一次觉得他完全看不懂这个女孩儿了。
东京的夜晚温度并不低,但他觉得很冷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