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名册找军中这些曾经的匈奴人,等同于按图索骥一般简单。
大军某处泔水桶边上,一个身体高瘦,肤色又黑又亮的高个儿男人,正在将一桶一桶气温难闻,散发着馊臭味道的泔水收集起来,准备运出军营外倒掉。
却不曾想这个时候,有人来了。
这个子高瘦的黝黑男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被人欺负一样,也不看来人,便低着头,哈腰点头,一副顺从模样。
结果,足足三四个呼吸的时间过去之后,来人也依旧半句话不说。
个子高瘦的黝黑男子有些哆嗦地抬头。
自从来到了秦军营地上,被揍也是家常便饭,但好歹能安然的活着,若是回到草原上,那只有死路一条。
难道……是这几日,自己有什么地方做不好?现在又要遭受一顿打么?
男子心中很苦,却不敢有半点怨恨之情。
只是,抬起头来后,看到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影,男子也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儿?
周青臣看着被吓蒙了的男子,嘴角微微上翘,然后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英布。
英布翻身下马,大踏步往前,一双极具压力的眼眸,带着宛若猛虎巡视领地一样的气场压了过去。
男子顿时两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小人愚钝,不知什么地方做错了,还请上官明鉴,小人一定会重新做好!”
“哈哈哈……”英布看这样子,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一伸手,直接就把这男子搀扶了起来:“你可没有哪里做错了,我问你,你当初逃往这里来之前,是因为偷了匈奴都尉的女人,最后被追杀,心爱的女人也死了?”
男子听闻这话,原本充满畏惧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抹深重的仇恨。
“不错,是!兰平都尉,他抢走了我心爱的女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她却抢走了她,每天用鞭子抽打她,打得她遍体鳞伤!”
“旧的伤口还没有长好,新的伤口就又出现了,她的身上都被打得流脓,羊尾油一样白嫩的肌肤,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好看,我……”
这匈奴男子最不愿意提及的记忆,忽然浮上心头,一双眼睛都变得充满了仇恨。
可一想到兰平都尉,手中拥有万余骑兵,就算是放眼整个匈奴草原之上,都是非常强大的部落。
报仇这两个字,他是怎么也没有办法说出口的。
“哈哈哈……好小子,你不想为心爱的女人报仇,想在这里一辈子倒泔水,让人看不起,踩在脚底吗?”
英布狂笑的声音里,充满了另类的蛊惑。
“我……”男子话到了嘴边上,生生憋住,一张黝黑得发光的脸上,肌肉面皮,都因为内心巨大的痛苦,而不住地发抖发颤。
他当然想报仇,不想一辈子叫人踩在脚底下。
可是,这话一旦说出来,自己恐怕现在连性命都不保了。
英布却好像不懂这些道理一样,他伸手戳着男人的心口,脸上满是鄙视之色。
“我听人说了,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女人,跟着你逃跑之后,被匈奴都尉的人抓到,他们不仅轮流着糟蹋了她,还把她的手脚都给折断,最后纵马踩踏成为了肉泥!”
“而你!”
英布戳在男子心口的手指越发用力,像是要把男子的心脏戳穿一样,戳得男子的身体,都不住地往后缩,几乎要倒地。
他脸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并不是英布铁戟一样的手指戳疼了他。
而是这番话,远比刀剑更伤人。
“不!我要反抗!我要报仇,我要为我心爱的女人报仇,我不愿意一辈子被叫人踩在脚底下!”
这匈奴男子疯狂的怒吼声,好似受伤的豺狼嚎叫一般,充满了狂躁的气息。
他猛然往前推了英布一把,用尽全力,却像是推到了一座山。
英布两条腿,犹如梁柱一般沉稳,一动不动。
男子绝望了。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报仇力量。
快意恩仇的故事,总能让人回味无穷。
但是,更真实的情况是,很多人都只能带着仇恨进入黄土。
“你们杀了我吧,我既复仇无望,就再也不想给你们秦人做牛做马了!”
男子绝望地跪在地上,仰天嚎叫,声音凄厉惨绝。
只是,这时候,一个身披明光铠,骑着高头大马的英武男子,忽然出现在他跟前,开口叫道:“伊娃阿德!”
男子猛然止住悲痛,震惊地抬头,自从自己在这里为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叫过自己的名字了。
“你是……”伊娃阿德仰头看着马背上神武如同天神一样的男子。
“你不用问我是谁,我只问你,你想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报仇吗?”
伊娃阿德眼中的恨意出现之快,简直如同平静的大地,瞬间火山爆发,岩浆翻滚,顷刻间就掀翻平静的大地,摧毁世间的安宁一样。
“想!”伊娃阿德的声音如同野兽在嘶吼:“一年零六天,我无时无刻,不想亲手砍下兰平都尉的人头,为焉尼尔报仇!”
“吧嗒!”周青臣丢下一口横刀,落在伊娃阿德膝盖前头,他嘴角带着杀气,口中吐出的文字,似乎都带着浓浊的血腥气味。
“那就拿上刀,做我们的向导,带着我们越过匈奴的斥候,毁灭兰平都尉的一切!”
“真……真的吗?我真的可以!”伊娃阿德浑身发抖,感觉自身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要被抽干了一样。
“哒哒——”周青臣一扯缰绳,胯下战马侧过,他俯身下去,看着伊娃阿德那张黝黑宛若沙皮的脸,一双眼珠里的光芒,像是能把人的内心灼烧起来。
世间任何怀有仇恨的人,都经不起这样的目光灼烧。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你愿意做!”
战马踏步远去,周青臣丢下一句话:“三天之后,我们出发,你可以找到你在军营中认识的所有匈奴人。”
他人已走远,但却侧脸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一样的伊娃阿德。
“我只要对匈奴人充满仇恨的人!”
伊娃阿德抓起膝盖前的横刀,哆嗦着站起身来,目光朝着周青臣人马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缓缓地拔出刀来,雪亮的刀身,照亮了他的眼睛。
一种属于杀器才有的特殊锋锐感,迫得他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这是真的。
这不是做梦!
焉尼尔,我终于能为你报仇了!
“记着,去找其他的人!”
魁梧如山一样的巨汉,丢下一个令牌,也转身离去了。
伊娃阿德抓起令牌,死死地攥在手中里,提着横刀,飞快地往一边上跑过,他穿过一片低矮的土墙边上,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发出惨叫。
“各位大爷,别打了!别打了,这战马不吃草料,那真的是吃饱了!”
“吃饱了?我看就是你不用心养马,当初你小子带着一身的血,投靠我大秦的时候,不是说你最会养马?”
“各位大爷,求求你们,看在这几年为你们辛辛苦苦养马放马的份儿上,今天这顿打,就免了吧?”
“不可能,昨个儿晚上你烧的洗脚水,太烫了,烫到了屯长的脚,这事儿,总应该挨几拳吧?”
伊娃阿德听着这话,眼中出现怒色,脚步飞快地冲入一片堆满了草料的院子里,举起手中的令牌大声喝道:“住手!”
众人听到这中气十足的呐喊声,还以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呢,结果一扭头,就看到了倒泔水的伊娃阿德。
“哈哈哈,我还以为谁呢,原来是……”
那为首的什长看到伊娃阿德手中的令牌后,顿时面色微微一变,厉声道:“你找死么?你可知,这令牌是谁的?”
“是那位大人物赐予我的,他赋予我权力,你们!”伊娃阿德平日里也没少被这几人欺负,现在就算是手持令牌,心中有底,可是这长时间以来被欺负心里畏惧感,却不是一下就可以消除的。
“你们,都住手,从今以后,他和我都奉命,为这位大人物做事!”
什长不是傻子,在军中混这么久,当然知道什么人招惹得起,什么人招惹不起。
这些匈奴杂碎,平日里说起来都是兄弟们的出气筒,练拳的肉包罢了。
但是,若真的持有令牌来,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狗杂种,算你交好运了!”什长挥了下手:“兄弟们,我们走!”
“走!”
“走!”
一群人都跟着什长走开。
伊娃阿德快步走上前去,将身上破旧布衣满是脚印的马夫搀扶了起来,一双眼睛里压抑着滔天的火焰,他没有说别的话,只说了一句话。
“我们可以回去复仇了!”
短短时间的相处,王离发现周青臣是一个非常喜欢放权的人。
放权和自己死死抓着权力这两种做法,没有孰优孰劣的说法,只有看哪一种更适合个人的需求。
黄昏时分,十三个匈奴人,出现在了他和周青臣的面前。
周青臣只是让他们一一走上前来自报家门。
边上的乌廷月负责提笔记录下来,并且他们每个人都要说自己当初在匈奴干了什么,犯了什么罪,事无巨细,每一件都要说清楚。
除了伊娃阿德那种拐走了匈奴都尉女人的大事之外,其余的人算起来,都只能说是小事儿。
可就算是小事儿,每一件听起来,都像是血和泪写成的。
就好比,其中一个人家中养的五只羊下崽了。
本来按照匈奴的规矩,这五只羊中,三只最肥的,算是单于的。
下的崽子,第一只养活养大的,属于单于,第二只才属于自己。
但是规矩这种东西,上位者本身就可以随意偏袒。
这个人有一个匈奴妻子,怀了身孕后,一直营养不够,他就把其中一只属于自己的母羊的奶,给妻子喝了一些。
谁知道这事情,就让匈奴的百长知道了。
那匈奴百长认为这是损公肥私,就朝着这人妻子隆起的肚子,狠狠地踢了几脚。
结果,身体本就差,孕期缺营养的匈奴女人,就这样被踢死了。
这匈奴汉子受到此刺激之下,直接动手捏断了匈奴百长的脖子,然后一把火烧了百长的帐篷,抢到了弯刀,杀死了百长的妻子和几个幼儿,一路逃到秦人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