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对，你就是该死。你最好去死。”
妹妹双眼猩红，咬牙切齿地表达着对林天祁的恨意。
“你知道吗？妹妹死后，宁宁过得有多难？他没有爸爸，在幼儿园总是被嘲笑。”
说起这个，比我当初青春期被嘲笑身材还要难过一万倍。
女儿宁宁文静乖巧，从不对妹妹多问关于“爸爸”的话题。
妹妹其实也坦诚公布地和她聊过，大意就是爸爸妈妈感情不和，和平分手，宁宁跟着妈妈也能幸福地过日子。
可宁宁却老是有意无意地被幼儿园的小朋友中伤。
“我妈妈说不要我和单亲家庭的孩子一起玩，你不是没有爸爸吗？以后我不能和你一起玩了。”
“我爸爸总来接我放学，你看我爸爸长得帅吧！你可以叫你妈妈也找一个这么帅的后爸咧！”
“没有爸爸的小女生就是敏感啊，不就是推你一把吗，还抹眼泪，真矫情。”
……
每每我听到这些，都连忙上去捂住宁宁的耳朵，但每次都是徒劳。
一次次旁人有意无意的提起，在被冤枉偷了橡皮擦之后，宁宁终于爆发了。
“你就是嫉妒我有爸爸，嫉妒我爸爸长得帅，还嫉妒我爸爸老是来接我，所以才会偷了我的橡皮擦。我昨天只偷偷和你一个人说爸爸给我买了迪士尼爱莎公主形状的橡皮擦。不是你偷的会有谁？”
“你没有爸爸给你买，你还没有妈妈吗？”
小女孩哭红了脸，数落着宁宁。
宁宁生气了，一向没有攻击性的她推了小女孩一把。
小女孩哭得更厉害，老师闻声赶来。
老师安抚好小女孩后，把宁宁叫到了办公室单独谈话。
宁宁眼神倔强，说是因为小同学骂妈妈才会动手的。
她说不想被妈妈知道这件事情怕妈妈知道同学说他没有爸爸难过。
她还说昨晚梦见妈妈看着爸爸的照片在偷偷哭泣，她知道妈妈很想爸爸，她不知道该怎么找爸爸。
站在办公室门后的妹妹泪流满面。
我也一样。
林天祁听了妹妹的话后，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抱头痛哭。
场面嘛，一度很滑稽。
他天性高傲好强，生前从未在我面前哭过。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会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6
“你也看了姐姐在社交账号的遗言了，她不希望你带走宁宁。你不能带走宁宁。”妹妹斩钉截铁道。
林天祁沉默着，没有回应。
妹妹以为他沉浸在悲伤中，沉默就是答应了。
但我太了解他了，他沉默不代表答应，也不代表不答应。
从那天起，我的灵魂开始跟着他。
妹妹离去后，他双眼猩红，一路狂飙开车往我的墓地赶去。
他在我的墓地面前长跪不起。
“苏霖，对不起……是我太狭隘了。其实在我眼里你的身材一直很完美。”
时隔多年，我终于得到他的认可了。
但就像长大后不会想吃童年馋得不行的糖一样，时至今日我也没那么在乎他对我的认可了。
“我好后悔啊，我真狭隘。几年前和你逛商场那一次，你被两个猥琐男言语挑逗，我生气了，还吃醋了。我不想你穿得这么显身材被别人看到才会对你说那些难听的话的。我还叫你胖子霖，其实我当时觉得这称呼挺可爱的，但你一定很耿耿于怀吧。”
“我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伤害你，让你走上节食和厌食症的道路，我真该死。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那么自私和幼稚。”
他用跪着走到我的坟前，摸着我的墓碑痛哭。
他的膝盖摩擦在粗糙的十字路，星星点点的血迹沁入水泥地里。
林天祁，别跪了。
我已经死了六年了，时间让我对你的不甘与执念变得淡了很多。
他摩擦着墓碑上“苏霖”两字，带着呜咽的哭腔：“我其实一直不懂得怎么爱一个人。我明明想你不要在别的男人面前展示身材，对你那偏执的占有欲到了口里却变成了嘲笑你的恶毒话语。”
“就像当时我看着你节食瘦身，我担心你营养跟不上，给你做了网友说的他们老家孕妇坐月子吃的酸姜猪蹄一样。我真是笨，我以为孕妇餐更有营养，现在想来你那时候应该是孕反吃不了刺激酸味才会呕吐的吧。我却在那时候对你说了那么多恶毒的话……”
“我真的好自私，我当时满怀委屈，觉得自己好心好意给你做了酸姜猪蹄，你却吐到了盆里。我当时想的都是自己，从未顾及你。”
“难怪你当时不愿意告诉我你怀孕了，还要第二天就跟我离婚。我真活该，我这种不懂爱，不会做你老公的人就不配拥有你。”
一向矜持华贵的林天祁把自己贬到尘埃里去。
他说他不懂爱。
可我又何尝不是。
我也不懂爱。
如果当初听了冷嘲热讽的话语后，按捺住自卑敏感的心，鼓起勇气问他，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是否结局不会像如今这般。
可这都是命。
人是该认命的。
我突然在此刻释怀，那些以往的身材焦虑、亲密关系焦虑在此刻消失殆尽。
换句话说，我终于活明白了。
再换句话说，我不想再想着林天祁了，我只想宁宁能够好好活着。
7
放心不下我的心肝宝贝，我又飘回了宁宁身边。
不知道林天祁动了什么手段，全市最好的幼儿园的人事竟然打电话通知妹妹入职。
宁宁也跟着去了那家幼儿园念书，但宁宁念的班级不是妹妹任教。
宁宁上学第一天早上，林天祁便把她带了出去。
那时妹妹刚带完班级跳操，领导在给她们开会。
宁宁见林天祁区别于初次见面露出了友善的态度，又一口一个“爸爸”自称，她就跟了出去。
这孩子随我，心软。
明明那天妹妹在幼儿园被欺辱，晚上宁宁鼓着腮帮子说不要这个爸爸了。
林天祁向安安伸出了手，宁宁试探性地伸出一小截手被眼尖的林天祁一把握紧。
宁宁又紧张又期待，开心地抿了几秒钟的嘴。
林天祁将宁宁带到了游乐场。
“以前我和你妈妈谈恋爱的时候经常来游乐场玩。妈妈有带你……”
林天祁可能想起来现在宁宁的妈妈是我妹妹，便没把那句话问完。
但聪明的宁宁听明白了，摇了摇头表示没来过游乐场。
“那你再带妈妈来多几次游乐场谈恋爱吧。大人谈完恋爱就可以重新结婚了吧？”
林天祁眼里充满悲伤，嘴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容，给宁宁回答了个“好”字。
林天祁真是不拘一格，他竟然带宁宁玩的不是碰碰车或者摩天轮，而是海盗船。
我的灵魂不自觉地飘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查看宁宁身上的安全带有没有绑紧。
随着船身的摇摆，看到海盗船船身巨大的窟窿，心里直犯怵。
我连忙看向宁宁。
不好！
宁宁紧闭着眼睛，脸色铁青，嘴唇发白。
我急得去晃林天祁的手臂，直接从他身体穿了过去。
“宁宁，好玩吗？”林天祁笑着转身问宁宁，看到宁宁的反应后眼睛瞬间充满了惊恐。
他轻轻地推了一把宁宁，宁宁却没有作声。
在海盗船扬到最高点的那一刻，宁宁的身体暖暖地倒了下去。
安全带护住了她，没有直接栽倒下来。
林天祁朝着场外的工作人员大喊：“停——停——”
“快停下来，我女儿晕倒了。”
喊了好几声，工作人员才听到。听到后，马上及时暂停了海盗船。
游乐园的应急医生赶了上来，取了AED在给宁宁做心脏复苏。
一瞬间，我的灵魂快要抖成筛子。
现场的救援声，林天祁的着急祈祷声，人群的热闹声以及游乐场的音乐声……所有声音在此刻都失了声。
我只看到宁宁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应急医生卖力地用仪器在她身上作用。
世界失了声，也失了色。
突然，耳膜传来宁宁熟悉的声音。
“妈妈，你怎么来了？还有你怎么哭了？”
看到宁宁飘出的灵体，我如坠冰窖。
“妈妈，为什么爸爸和别人身上颜色那么深，而我和你的身体却灰蒙蒙的？”
应急医生满头大汗，把仪器放下后对着林天祁那双满是期待和恐惧的眼睛无力地摇了摇头。
“抢救无效，她猝死了。”
8
妹妹赶来宁宁的葬礼，对着林天祁就是一顿踢打。
可能是一路都是哭着过来的，她的声音显得尤为沙哑：“林天祁，为什么宁宁第一天上幼儿园你就从我的眼皮底下把她带走了？我以为你那天答应了我不会抢宁宁，没有告诉你她的病情。”
林天祁抬起毫无生气的脸，任由妹妹对他拳打脚踢。
“对不起，我只是想和宁宁培养一下感情。没想到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坐不了海盗船。”
妹妹气得加重了手和脚踢打的力度。
“姐姐怀孕的中后期已经有厌食症的苗头了，吃什么都吃不下，吃什么都会吐，严重到要去医院打营养针。医生说生出来的胎儿可能会营养不良，没想到宁宁一生下来就是先天性心脏病。”
“可这一切都拜你所赐！”
“你为什么要给姐姐起那些羞辱性的外号啊？姐姐被同学起外号都会在被窝里面痛哭，何况你是他老公！”
“还有，为什么你是他老公你都不知道她和你离婚的时候已经怀孕了啊？可想而知你从来都不关心姐姐，所以才不会关心她的生理期吧。”
想起来什么，林天祁直接整个人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自己的心脏，难过得几乎不能呼吸。
“离婚两个月后我去找过你姐，但那时候被她赶走了。因为那天我对她也说了难听的话。”
妹妹眼里满是恨意：“你踏马能不能做个人。”
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我已经怀孕中期了，小腹微微鼓起来。
爱美的我穿了宽松的白色马海毛毛衣，试图遮挡一下。
站在镜子前端详的我十分满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我的肚子变大了。
可林天祁却是火眼金睛。
他在路上堵着我，在我经过的时候按了下车喇叭。
车窗缓缓下落，看清那张棱廓分明的俊脸后我心跳都要停止了。
脑子里开始在想他是不是来找我复婚的，甚至想好了如果他真的开口我可能会点头。
但我要强，脸上还是装得波澜不惊的。
他第一句话就是“离开我那么开心啊，都吃胖了，肚腩都有了。”
像一盆冷水，狠狠地浇灭了我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微薄的自尊。
怎么可能找我复婚。
他还说我对发小投怀送抱不是吗。
他就是特意来嘲笑我一下的罢了。
我面无表情地让他滚，大步地向前跑去。
确认他没有追上开后，我走进了路边的商场，去了商场的厕所抱头痛哭。
大哭一场出来后，在商场摊子的烤栗子摊买了一包栗子。剥了几个咽下后，又反胃地悉数吐了出来。
……
林天祁流着泪，笑着说：“那天其实我是准备去找她问清楚和她发小怎么回事的，甚至还准备了婚戒，想再次求婚。但看到她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心里又想起来当时问她是不是对她发小投怀送抱她一副默认的样子，气不打一起出，就对她说了难听的话。”
“你这么大一个公司的总裁怎么就没长嘴呢？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好好说出来？还做什么都那么幼稚？”
妹妹气得对准他的脸狠狠地扇了三巴掌。
“一巴掌替姐姐扇。”
“一巴掌替宁宁扇。”
“再给你多一巴掌，你活该。”
9
林天祁彻底疯了，他将我和宁宁的骨灰放在床头。
我一个阿飘都觉得怪渗人的，但他还每晚都给我们放大悲咒。
他本意是想超度我和宁宁，但是弄巧成拙。
不但将我们困在他身边，每晚放大悲咒，还会有不同的阿飘被招来。
善意的还好，恶鬼的话就很难缠。
还有几次遇到色狼阿飘和恋童癖阿飘，我和宁宁花了好大力气才保护住自己。
我生前是个漫画师，画过几部漫画卖给了文化传媒公司。
林天祁花重金将版权全部买了下来，还找人拍成了小短剧。
由于我画得不够狗血，痛失短视频市场，扑街了。
加上各种七七八八的版权费、制作费和营销费，林天祁一共亏损了三千多万。
好家伙，三千多万能买当初我和他结婚的一个婚戒了。
但他毫不在乎，甚至还有点愧疚，对着我和宁宁的骨灰说了一大堆。
“宁宁，爸爸对不起你和妈妈。爸爸想把妈妈在世上唯一留下来的东西打造成经典动漫作品的，却被我毁了。”
我和宁宁面面相觑，心里毫无波澜。
就是说，人都死了，还整这些虚的干嘛。
有一晚，林天祁喝得酩酊大醉回来。
他抱着我的骨灰，亲了一口骨灰缸：“苏霖，我退婚了。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就是你。”
我心里毫无触动，我不相信一个男人在老婆死后会不结婚。
还是个前妻。
第二日，林天祁的妈妈赶来他家里，当着他的面亲手将我和宁宁的骨灰打碎。
我和宁宁的灵魂瞬间就变弱了起来。
林天祁发疯似的用手拨起地上的骨灰，却被他妈发疯似的用脚踢散。
可恶。
我和宁宁的灵魂又变弱了。
林天祁冷漠地看着他妈，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脸上许久没刮的胡子显得他的动作看起来更加萎靡。
“天祁，现在家族公司遇到重创，和夏家联姻，是顺势而为，也是力挽狂澜啊！”
“听妈妈的话吧，不要退婚，赶紧领证摆酒。”
显然，林天祁一生反骨，他坚持退婚。
林父气得当晚进了医院，但林天祁忙着整理我和宁宁的骨灰，连探望都没去。
林父大失所望，将私生子接了回来，还将林天祁手上的股权架空。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林天祁这些年积攒了不少，他还没到破产的地步。
他干脆辞去公司的职务，每天在家里种种花。
他妈急得团团转，每天来劝他回心转意，抓住最后的机会和夏家联姻，从私生子手里夺回失去的一切。
林天祁每次都默不作声。
他妈没敢再打碎那两盒不全的骨灰，但每日去林父那里大吵大闹。
最终，他妈被林父关进了精神病院。
林天祁的私生子弟弟时不时会过来以看望哥哥的名义来羞辱他。
说他妈是疯子。
说林天祁也是个疯子。
10
三个月后，林天祁去精神病院接他妈出院。
来到病房的时候，他妈喜极而泣：“天祁，你肯来接妈妈出院，还是爱妈妈的是不是？你爱妈妈的话就赶紧和夏家联姻吧。”
林天祁不咸不淡地说夏家已经和林家一个月前联姻了，只是联姻对象不是他。
他妈彻底抓狂，哭着掰着林天祁的袖子：“怎么办？天祁，你爸不要我们了，怎么办？”
林天祁彻底被激怒：“从小你和爸爸吵架，就来我这哭诉，要么问我怎么办，要么叫我打电话劝爸爸。妈妈，究竟谁才是妈妈？”
说着说着，他眼眸蓄满了眼泪，痛苦地回忆着过去：“从小时候，我们之间的母子关系就倒置了。我跟在你身边，将你对爸爸说话应阳怪气的说话方式学了个遍。我从小也没安全感，总害怕你们吵架，害怕你被你爸爸伤害，害怕如你说的爸爸不要我们。”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多希望我的原生家庭能正常一点，那样我就不会因为不懂得怎么去爱一个人而失去了她们母女俩。”
“可我已经失去她们。妈妈，我觉得人生没什么意义了，求求你了，不要逼我像小时候那样去讨好爸爸了。”
“至少我还没随她们母女俩去不是吗？我还在你面前活着不是吗？”
我们之前在一起，林天祁从未向我坦露过这些。
原来他之前表面看起来运筹帷幄、云淡风轻，心里创伤却这么严重。
她们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她妈突然返回说要上个厕所。
林天祁抽着烟在原地等待，被一记木棍击中了大脑。
血从脑袋上潺潺流出。
是那个骚扰我的男家长！
还没等林天祁反应过来，又一棍子打在他脑袋。
林天祁整个人痛得倒地。
“几个月前你联合我老婆惺惺作态告发白老师。过了几天又让我和我老婆下岗失业。怎么，对付我们两口子来给白老师表忠心吗？你害得我们两夫妻失业，债台高筑，房子断供被法拍。”
原来，当初林天祁知道妹妹扮演我的真相后，报复了闹事的学生家长。
一辆车徐徐开了过来，对准林天祁的头部重重地碾压了下去。
“不要——”
林天祁他妈上厕所回来看到这一幕，尖叫后晕了过去。
我捂住宁宁的眼睛，避免她见到这些画面产生不适。
“妈妈，爸爸是死了吗？”
我依旧死死地捂住宁宁的眼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是。爸爸来找你们了，宁宁。”
林天祁满身血秽，朝我们母女俩走来。
我拉起宁宁的手就逃，可身后的林天祁穷追不舍。
“苏霖，你别逃，让我和你说句话好不好？”
我拒绝了，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时至今日，又该说什么呢。
“你能原谅我吗？我错了，我之前不懂得怎么去爱你，一直伤害你。求你原谅我好不好，苏霖。”
“不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