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瘸一拐终于历经万难回到了家,好在天还没黑,按照徐向暖原本的设想,估计天黑前都到不了。
现在已经好太多了,好太多的徐向暖现在忽然觉得不饿了,那会儿抓心挠肝的难受,饿得两眼发虚,视网膜都支撑不住了。
肚子里好像有个小人拿着铲子不停的铲胃,扛过了那阵儿,现在就好多了。
那阵儿饥肠辘辘的饥饿感没了,累瘫了的徐向暖现在倒下就想睡,
“吃饭不用喊我,我减肥!”
躺下没两秒就被没半点怜香惜玉的男人拎起来,嫌弃道,
“一身的土,就是不吃饭也得先去洗洗。”
小妇人实在抓狂,眼皮已经沉的快撑不起来了,还要让她去洗漱,
“不洗行不行,我不嫌弃我自己。”
男人的态度不容拒绝,没半点回旋的余地。
“大哥你就饶了我行不行?你饶了我,我太困了。”
秦毅还是丝毫不让步,
“洗了再睡,”
徐向暖被吵得火大,嘴里叽里咕噜吐出了一连串的脏话。
不得不屈从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恍惚间,徐向暖好像想起了之前在家时,母亲叫床也是这么不依不饶,非得把自己揪起来不行。
明明是周末,即使起床了也没什么事儿干,还不如多睡会儿。
那会儿她妈怎么说的,
“先起来吃口饭,吃完了我好收拾碗筷,然后你吃饱了接着回去再睡也行。”
睡懒觉的乐趣不就在此,都吃饱了清醒了还睡什么睡,再说一般的年轻人谁还吃早饭呀!
徐向暖不愿意,撅着嘴闹脾气。
她妈又说,
“以后等你成家了当母亲,到时候怎么舒服怎么来,现在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好像是有点道理,读了几年圣贤书的徐向暖是个讲道理的人。
但那会儿的徐向暖就特别痛苦,每次都是安慰自己再忍忍,再忍忍,忍着忍着一不小心就长大了。
好不容易自己翻身做女主人了,怎么还逃不了被人支配的命。
她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对男人咬牙切齿说狠话。
“等着哦,风水轮流转,总有你小子落在我手里的时候,到时候让你跪着喊奶奶。”
额头被人弹了一个暴栗,敲回了一点徐向暖的意识,有了意识的徐向暖正经了一点,随便搓了两把脸,应付完了任务,水乳霜那些她连想都没想,刚刚被男人掰回了扭到了的腰,徐向暖现在就想直接睡觉,天王老子来了她也是这个想法。
小妇人闭着眼睛就想往炕头躺,没躺下又被男人拽住了,她怒了,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我不都洗了脸,你还想要怎么样啊?”
秦毅板着脸,重新端了盆水,冷声道,
“坐起来,我给你洗,”
那言语间的不耐和认命好像对一个特别不懂事的熊孩子,家里那两个亲生孩子也没这么让他闹过心,徐向暖算是赚了。
她仰着头躺在男人的臂膀处,耍赖道,
“就这么洗吧,坐起来太费劲。”
怎么不干脆懒死你算了,好在娃儿他爹没说什么。
另一屋子的一少年两小孩很安静,只有在秦毅刚回来的时候,莫淮打了声招呼,另外两亲娃娃连搭理都没搭理老父亲,
至于徐向暖,压根就没那份闲情逸致。
铁蛋儿正专心致志和莫淮下五子棋,小家伙眉眼郑重,表情很认真,还要时不时应付一下专门捣蛋的妹妹。
“只只,你乖一点儿。”
只只听是听见了,但听不听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只奶爪子被铁蛋儿握住不让她乱动,另一只又不安分伸出来了,铁蛋儿被弄得焦头烂额,难为这这么大点儿的年纪还能一心两用。
哥哥是个好哥哥,明明已经很烦了,还能忍住不对妹妹发火,就这一下,莫淮都高看了小家伙几眼,
“要不明天接着下,你阿爹阿娘好久回来了,你不过去看看。”
往日里,铁蛋儿永远都是那个最积极的人,今天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未料,铁蛋儿拒绝了。
“不用,哥哥我们接着下,阿爹阿娘都是大人了,不用我去操心。”
能说出这么老气横秋的一句话足以可见,铁蛋儿思想有多成熟,难不成,平日里在徐向暖面前表现的粘人依赖稚嫩都是装出来的,
也不全然,毕竟每一个小孩子再怎么思想独立,在父母面前都是有那种先天血缘关系的依赖感。
刚刚被少年暗地里称赞思想成熟的小大人,不高兴的对妹妹说。
“只只你要是再捣乱,我就把你丢给阿娘带。”
一直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奶娃娃,忽然听话的安静下来,真不捣乱了。
徐向暖怕是不知道,她的老母亲形象,在两个娃心中已经轰然倒塌。
莫淮不解,
“为什么只只那么怕你阿娘,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铁蛋儿板着一张和他阿爹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一本正经的解释。
“因为阿娘每次偷偷趁阿爹不注意,都会悄悄捏一捏妹妹的小脸蛋。妹妹被捏怕了,又不怎么哭,话也说不利索,只能受着。”
莫淮同情的目光,看了奶娃娃几眼,怪不得就说呢,怎么这么大的娃娃了,口水怎么还是这么多止都止不住。
莫淮不得不叮嘱铁蛋儿,
“你是哥哥,如果下次你阿娘还要捏妹妹的小脸蛋,你一定得站出来为她说句公道话,告诉你阿娘她这样做是不对的。”
铁蛋儿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答应了。
秦老爷子的离世看似并没有起什么太大的波澜,秦毅表面上也确实云淡风轻。
不过这种云淡风轻到了晚上就没了,徐向暖睡得那么熟都能被秦毅惊醒,足以可见男人有多失控。
娃儿他爹一直都是一个沉稳端重的性子,睡姿也是一本正经,
很多时候徐向暖翻个身,他能都能感受得到。
可现在,男人噩梦连连,甚至有些胡言乱语。
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不管徐向暖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好像就掉进了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梦里,一个人缩着身子挣扎。
“你醒醒呀!”
什么梦呀?能有这么夸张。
可不夸张么,床单都能被他撕烂了一条口子,施暴者还一副比谁都委屈的样子,闭着眼睛自言自语。
“不,不要”
不要什么?
徐向暖纳闷,到底梦见什么了?喊都喊不醒,她推了好几下甚至掐出一条红印,掐得自己都手疼了,男人身上硬邦邦的尤其是在情绪紧绷的时候,身上哪哪都像一块铁板,揪不住一块软肉,可费劲了,都已经做到这儿了,男人都醒不过来,什么梦呀这么霸道!
这是被噩梦魇住了吧,照理说只要人醒过来就没事,
可问题是,他现在根本醒不过来。
徐向暖泄气了,原本那点儿瞌睡虫现在跑的无影无踪。
靠着墙角无奈看着娃儿他爹自己一个人挣扎,
“可不是我不帮你哦,我都尽力了你自己不争气醒不过来。”
秦毅下颌线绷得明显,显然他也很难受,这种难受还不是一般的难受。
秦毅到底梦见了什么?
他梦见了他阿娘走的那晚,被秦家休弃无路可走的秦母赤着脚从院子外一直走走停停,附近的人都认识她,正因为认识才会毫无顾忌,一个休弃的妇人而已。
“少奶奶现在被赶出来了,日后该怎么办呀!”
“都被赶出来了还是什么少奶奶,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慢慢熬着呗!”
“秦氏那张模样好,身段又不错,也不是没人要。”
“那倒也是,街口的老王不是个鳏夫,要不给他说道说道,没准也是一门好亲事。”
“那老王只是个杀猪匠,怕是配不上。”
“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都被秦家父子赶出来了,一个半老徐娘,无依无靠,不找个男人怎么过活!”
这话被秦氏听了个仔细,人家也是故意说给她听得。
女人清瘦的身子弱不禁风,好像随便刮过来一阵风都能将她吹走,那些自以为是的热心人还真去张罗了。
秦氏心灰意冷,刚刚小月后的身子更是羸弱不堪,那种感觉大概就是哀莫大于心死。
秦父追上来了,年轻时候的秦父容貌俊朗,高大矫健。
不止一次说过了,两人站一起极其登对,可就这么登对的秦父却护不住自己的妻子。
秦毅一直不理解,阿爹怎么会任由秦老爷子将母亲赶了出去,他一直以为父亲无动于衷呢!
秦父面露难色,
“曼娘,是我对不住你。”
女人没说话,风把她衣衫吹得鼓起来,但没吹落她心头的冷意。
秦父自知理亏,拿出了一个包裹塞到女人冰凉的手里,愧疚道,
“这里面有一些银票,你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秦氏没接,包裹轻落落砸了下来,砸到了两人心里。
这算得上是施舍吗?她用得着这父子俩施舍?女人有自己的骄傲。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异样,一个满脸横疤赤着上半身的男人冲了过来,一掌推开了秦父。
激动连连冲女人大声示爱,
“听说少奶奶被休了无处可去,在相看人家,你看看我一把子力气跟着我顿顿有肉吃,这小白脸有什么好的。”
这莽汉秦氏是真的不认识,可那边的秦父已经受不了这份屈辱,口不择言。
“好呀,才半天时间你就找好了下家,看来也用不着我再多管闲事,”
说完拾起地上的包裹扬长而去,
秦氏苦笑,她当初怎么会瞎了眼呢,看上这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男人。
肩上没半点担当,胸中没一点儿胸怀。
除了刚愎自用,剩下的就是大男子主义下的小心眼儿。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冤枉,只不过是顺水推舟。
这样好抵消了他心里那阵儿难安,你看一个人能把君子和小人切换的这么从容,就该知道他有多可怕了。
这么一闹腾,有多少人等着看热闹,满城风言风语迎面而来。
短短半天时间人口皆知,秦家那个被休弃了的小娘子已经找好了下家,还是街口大家熟知的王猪匠,说什么风凉话的人都有,甚至很多人都跑去猪肉铺看热闹。
事实,秦氏那会儿已经直言拒绝了,他们这不过是想借舆论逼迫,乱世一下,一孤弱无依的女子何去何从。
很多人即使再难过,都会选择苟活于世。
秦氏和她们不一样,她是心有丘壑胸怀骄傲的文家大小姐,从小学文识字,怎么会被这区区几句流言蜚语被迫屈从。
可世道对一个妇人的恶意是不加掩饰的,当初为了嫁给秦父,她断了自己所有后路,现在自食其果,怨不得旁人。
傍晚时分,秦毅眼睁睁看着阿娘走出了热闹的街道,孤身一人来到了护城河。
他急呀,急得喊不要,可妇人就是听不到。
还是坚决选择了解脱,
秦毅虚脱出了一身的冷汗,梦还没有完。
秦父回到了小院,年幼的自己陪着妹妹在玩翻花绳,尚且不知情况。
屋子里很快传来父子俩的争吵,这种隔三差五的摔桌子砸杯秦毅已经习以为常,不过这次是秦父单方面的争吵,里面秦父大喊,
“我都按你的吩咐做了,你还想怎么样?”
秦老爷子毕竟拿得稳多了,面色无动于衷,
“既然已经休了,就不要再拉拉扯扯,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老爷子眼神冷漠,说起秦氏好像在说一个毫不关己的外人,可秦毅没看错的话,
老爷子膝盖处的护膝还是心灵手巧的阿娘给他刚做的,既然不屑,为什么还能用得这么心安理得。
秦毅一直都以为老爷子是没有心的,那人就是一块臭石头,又臭又硬。
这么多年他也一直盼着看老爷子的报应,报应迟迟不来,等啊等到现在。
他终于在梦里看到了,看到老爷子临死前的痛苦挣扎。
已经中风的老爷子话都说不利索,但是老泪纵横,嘴里不停的嘀咕着两个字儿。
空气很静谧,那两个字儿秦毅听得仔细。
他喊得是葶婉,
“葶婉,我来看你了,你等等我。”
秦毅只听到了葶婉,他对自己的奶奶当真是一点印象都没,好像从记事起老爷子都是一个人。
葶婉是谁?秦毅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两个字。
也是纳闷了,他怎么可能见过,肯定想多了。
镜头往前回溯,画面里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提着鸟笼子的年轻版秦老爷子,秦毅为什么这么肯定呢,因为老爷子右耳旁那颗痦子,这个年轻男人也有一颗,同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大小,只不过年轻时候看着顺眼多了。
年轻的秦老爷子是街头巷尾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哥,整日里不是遛鸟斗鸡就是玩蛐蛐,
民国时期,战火纷飞,百姓民不聊生,四处颠沛流离。
逃难的人一茬接一茬,有一天,秦大公子忽然相中了一姑娘。
姑娘跟着她阿爹在街口卖字画,听说她的父亲原本是一先生。
几经碾转,逃到了此地被迫谋生。
那时候的秦老爷子大概年龄和现在的江隶相仿,十来岁的公子哥还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就是日常活动从抓鸡逗狗忽然变成了**姑娘,那姑娘每次见他来都很为难。
为难的是这个人总是不正经,老逗弄自己,但他又出手阔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读书人也得解决温饱。
年轻时候的秦老爷子风流倜傥,生得一双醉人的桃花眼,不管怎么笑,都看起来不正经极了。
秦大公子调笑着问姑娘,
“为什么我每次来,你都不敢正眼看我?是不是小爷我长得太好看了。”
不是太好看了,那是太不要脸了。
姑娘不说话,他又接着问,
“你还没有告诉过小爷你的名字呢,小爷大名叫秦江,你叫什么?”
“你要是不说话,小爷我就天天来,守在你的摊位前赶都赶不走,看你怎么做生意。”
细若蚊蝇的轻柔嗓音缓缓道出两个字,
“葶婉,”
“你说大点声,小爷没听清楚。”
秦大公子凑近了指着自己的右耳对着姑娘,
“对着这只耳朵说,这只耳朵好使,我另外一只有些听不见。”
秦大公子的左耳失聪,这是从小就有的,好在右耳听力异于常人,也不妨事。
不过他本人毫不避讳,丝毫没什么顾忌对着姑娘坦露。
姑娘谨遵男女之别,从没和异性这么近距离接触过。
甫一下羞红了脸,
“我说我叫葶婉,你可以离我远点了吗?”
秦大公子恬不知耻嘴里细嚼了这两个字,咂弄了下,
出声问,
“怎么写呀!你写下来给我看看。”
姑娘惊讶,
谁能想得到首屈一指的秦家大少爷竟然不识字,秦大公子被这么直白的眼神弄得赦然。
揉了揉自己脑袋开口狡辩,
“小爷天生读不进去书,看多了头疼。你不能因为看不起小爷。”
其实他本来想说读书识字有什么用,读多了人就变成傻子,说话都变得咬文嚼字一板一眼,无趣多了。
可顾忌到姑娘书香门第,他一直嗤之以鼻的读书现在忽然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吧!
姑娘没说话,大概信服了,又或者觉得这个没有争议的必要。
纤纤手指拿起小狼毫,笔尖蘸点墨汁,找出一洁白宣纸。一撇一捺写下了葶婉二字。
那两个字迄今为止,是秦老爷子这辈子记得最清楚的两字,直到老眼昏花,行将就木。
都从没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