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明,秉烛村外草丛中呆呆坐着一个姑娘。
她整个人被晨曦的露水打得湿淋淋,发丝微微贴在脸上,更衬得白净柔澈,像是山湖中刚脱了凡骨的仙灵,只可惜目光呆滞,平白浪费了一张净透的芙蓉面。
有脚步凑近她,来了三个男人,其中一个便是那个脸和身子长得横平竖直的男人。
她听到他们说话。
“还真被扔在这儿了……问雷谷少谷主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这么水灵的丫头,说扔就扔了?”
“管他呢,长得漂亮又好摆弄,咱兄弟可是捡了大便宜!”
“哎,说好了啊,我先盯上的,先归我……”
那男人伸手摸阿廿的脸,“这细皮嫩肉的,看着就馋人!”
阿廿默默记仇,左手……
后面的人赶紧拉他,“大哥,咱先把人弄回去再说!万一还有别人惦记怎么办!”
“对对对,大哥,先弄回去!”
阿廿努力忍着不打人,任凭那人把她拎起来,心里暗暗将问雷谷三十九代伺境师从头骂了个遍。
折腾了一宿,就为了给这些村民来占便宜?阿廿不由得要怀疑晏悉阶的主意到底靠不靠谱,那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少谷主别是根本不懂什么机关算计,尽是纸上谈兵的吧?
不过事到如今,也只好将计就计,若那小谷主真是出了个毫无用处的馊主意,大不了骟了眼前这几个好色之徒,再去与他闹上一闹。
倒不知夜悬阳此刻在干嘛,躲在暗处看她笑话吗?还是……他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早寻个无人的地方睡大觉去了?
远处不知何方隐约有几声怪叫,像是有妖兽发狂,紧接着,又像是谁家顽童吹响了一支劈了音的竹哨。阿廿就着乱七八糟的怪声在心里跟自己打架,突然听见耳后有人疾驰的声音,她不敢轻举妄动,依然呆呆立着,片刻后,几声惨叫,她身边三个男人纷纷倒地。
没有间歇,有人从身后罩上了她的头,她没来得及看到来者的长相。
又一阵兽鸣似的诡异哨音过后,阿廿被人挟身而起。
她隐约懂了,那哨音是某种暗号。
脑袋被罩着,肢体迟钝的要命,阿廿努力沉下心,只能大致判断风的方向,好不容易嗅到一些花草香时,估计早已走过花丛许久了……到最后,阿廿能确认的事只剩下两件:他们总共拐了十二个弯,走了一个时辰。
她惆怅之余,担忧又多了几分,不知道晏迟埋伏的人究竟跟没跟上……
问雷谷的人还真没跟上,那家伙扛着阿廿走过最后一道晨霭的时候,倏忽一闪,便在雾气中没了踪影,追踪的小徒四散寻找,不但连一点影子也没找到,自己人也走散了。
撂下这群废物且不提,单说鹿女侠。
鹿未识上辈子可能是个扁担,这辈子才总是被人扛来扛去。又一段刺耳的哨音过后,扛着她的人停住脚步,把她放下来。
哨音在四周回音余绕,约莫是个山洞,她能听到她身边的人默默退开了,而另一个人正慢慢朝她靠近。有人来解她的面罩,阿廿立刻又端出呆滞的面孔,两眼发直。
她天生心宽,即便此刻也并不太紧张,哪怕眼前出现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她依然能从容的继续装下去,甚至还能瞅准时机面不改色的刺对方一刀。
然而面罩摘下的一瞬,她无可避免的微微放大了双瞳——在她面前的,是一张无比熟悉的愁柔的脸。
沈忱!
鹿未识做好了面对一切牛鬼蛇神的准备,甚至如果面前的人是夜悬阳,她都不会感到丝毫意外,然而偏偏这个人是沈忱……他不是和闻笛一道去别云涧认罪了吗?他出现在这儿,是逃出来的,还是闻笛师姐对他手下留情了?
那他……是秉烛村念伥的始作俑者吗?
沈忱显然也吓了一跳,瞳中抑制不住的闪了两下,一张脸紧绷着看阿廿。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故作玩味的绕着阿廿转了一圈,点头表示满意,然后吹动哨子退去左右。
直到只剩下他们俩,沈忱的表情才轻松了一点,“鹿师妹,你怎会在此?”
阿廿一时间不敢确认沈忱是敌是友,只能继续呆立不动。
沈忱笑了,“跟我就别装了,你沈兄还能吃了你不成?”
阿廿一张木然的脸慢慢有了点鲜活气,眼珠咕噜噜动了两下,然后翻了个朝天的白眼。
沈忱折扇敲着掌心,“他们说秉烛村有个没念境的奇人,要抓来看个新鲜,没想到竟会是你,你的念境呢?真没了?”
阿廿平平静静,大言不惭:“沈兄忘了,你鹿师妹天生可御念境,连晏悉阶都窥不得我的真面目,更别说一群念伥了。”
“所以……你是故意伪装,来此查探的?”
阿廿并不回答,意有所指:“那沈兄呢?未识倒不知尺庐山在北境也有这么一处产业?”
“你师姐派我来查探秉烛村念伥一事,好不容易才潜入此处,谁料竟撞上了你,鹿师妹,我为了得你师姐这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可是使劲了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潜入此处,却不料想跳出你这么个抢行市的……”沈忱用扇子点她的额头,“鹿女侠,行侠仗义之余,也得给愚兄留一口饭吃啊。”
阿廿笑而不语。尺庐山一别不过十日,闻笛没给阿廿传一封信,沈忱却莫名出现在这里。闻笛的脾气阿廿最了解不过,在这位师姐眼里,功过从来不可相抵,更何况是操纵执愠钉谋害亲兄长这样天大的罪过,沈忱不解释还好,这么一解释,阿廿便可以断定他与此处念伥必然有关了。
她忍不住警惕了几分,偷眼打量四周。此处是一个山洞,洞内昏暗,几盏火把摇曳。沈忱眉眼依旧和从前一样清秀温柔,火光晃得他面色多了丝血气,阿廿就这样盯住他的眼睛,“既如此,沈大哥潜入此处,可有什么发现吗?”
“此处有一只妖兽,已成人形,可控人念境,秉烛村的念伥便是这妖兽所为。”
“一只妖兽,竟可控人念境?”
“这世间总有些生灵,可行之事远非人的狭隘之思能揣度。”
沈忱说话的声音很小,怕被谁发现了似的,使眼色示意阿廿跟他走,口中轻道:“此妖兽修为不精,尚不能人言,只能用哨音模仿兽鸣才能与他交谈,不过也幸亏他是妖兽所化,不通人情,虽然操控了许多人的念境,但是完全不知驱策念伥所为何用,这些念伥大多时候只是互相撕咬打斗,与野兽无异。”
“那沈兄如何潜入此处?不会有危险吗?”
沈忱凄凄一笑,套用她方才的话,“鹿师妹忘了,操控念境之事八年前我就已轻车熟路,凭你沈兄这般狡诈,连别云涧的大师姐小师妹都瞒得过,想获取一只杂毛妖兽的信任还不容易吗?”
阿廿在他云淡风轻的玩笑中嗅得一丝自轻自贱的味道,隐约想起了自己那位活得函矢相攻的师父,心下有点堵,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便问道:“不知此处是何妖兽?若是妖兽尚不能人言,该灵力低微才是,为何又有如此强大的修为?”
沈忱轻摆折扇,“这妖兽不知吃了什么,体内有一颗灵力极盛的内丹,我竟完全看不出它的原身,也不敢轻举妄动。为今之计,便是要取出他的内丹,这一切自然化解。”
阿廿笑了,“如今我来了,沈兄可以试试妄动了。”
“你要是早点来,为兄何苦在此处空耗这几日?”沈忱依然含着笑,“我猜鹿师妹不会独自来此,该是有人与你里应外合吧?你那个惹人眼的小师弟呢?”
阿廿龇牙一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安排的人有没有跟上来,不过,这样虚虚实实,不是更有趣吗?”
“如此甚好。”沈忱伸手解下自己的腰带剑递给阿廿,“横竖愚兄是将死之人,鹿师妹想玩,今日就陪你玩个痛快。”
阿廿接过软剑,顺着剑芒比量了一下沈忱的脖子,“沈兄,咱俩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这只妖兽背后,还藏着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