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悉阶也没那么多闲情雅致端着,他起袖挽风,风中流出的清光净如渌水,落到那柄未染霜雪的剑上。剑身腾空而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把剑尖转向了袁十四。
袁十四毫不在意,神色中尽是嘲讽,“御剑这种小把戏,刚拜师的新徒都懒得玩,晏少谷主想给我扣屎盆子,也该……”
他话说了一半,那把剑忽然抖动起来,方才的清光如被雀鸟惊起的枝头雪,飘飘然抖落四处,沾在周围众人的身上。
有人好奇的伸手去掸,指尖却从沾衣的荧光中穿过,根本触不到。那人下意识看向晏悉阶,后者微微含笑,示意“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所有人都警惕起来,很快发现了异样:袁十四身上的光转眼间融进他身体里,消失得彻底,而除他之外,其余所有人身上的光点依然盈盈闪闪,并无分毫变化。
究竟谁是这把剑的主人,已经无需言明了……
周围人对袁十四的眼神开始慢慢防备起来,纷纷默默后退,徒留袁十四一人面对着晏悉阶。
晏少谷主终于开口了:“此法并非御剑之术,而是问雷谷传承多年的识魂术……袁公子,晏某今日所作所为,皆是为公道二字,并不针对任何人,如有失礼之处,万望见谅。”
他说道见谅,还人某狗样的施了个颔首礼,跟真的似的。
然而袁少爷显然是没工夫领受他这份虚情假意的,四周议论声裹挟着众人或惊诧或畏惧的眼神劈头盖脸的朝他砸过来,他满脑子都在疯狂的闪过这几日发生的事。周围的一切都恍恍惚惚,只有那柄他顺手牵来的剑在视线里愈发清晰。他确实被算计了,但差错出在哪儿?
闻笛这把剑,竟是前一日内从恻澜门取出来的?但明显闻笛是进不去的,那会是谁?既是旁人取出的剑,为何这把剑识出的主人竟是他?
袁十四越想越乱,晏悉阶却还是静静站着,摆着他素有的仙韵幽然的做派,似乎在等袁十四投降。
在晏悉阶干净的衣摆随风扬起一小片素尘的时候,袁十四的眼神骤然一顿,想起了一个同样白衣清秀的问雷谷少年——那位白天刚刚与他交过手,并被他刺伤的陌生少年。
那家伙逃走的瞬间,袁十四曾隐约看到剑尖上的一抹血迹似藤蔓般顺着剑身游弋而上,眨眼间却又消失了。只是那时的袁少爷一心想着如何对付夜悬阳和鹿未识,并未太在意那几滴诡异的血,如今看来……
袁十四的目光慢慢扫过演武场所有人,果然,那少年不在这儿。
周围已经有人把手握在剑柄上了,袁十四收敛了心神,对晏悉阶一笑,“晏少谷主,我若说自己被人算计了,你信吗?”
“晏某不信口舌,只信证据。袁十四,你夜闯恻澜门,杀我两名门徒,该当何罪?”
素来喜欢陷害和污蔑的袁公子如今终于得了个设身处地的机会,虽然表面还算平和,但嘴唇依然微微发白,“即便你有证据说我进了恻澜门,又凭什么说那两个门徒就是我杀的?”
晏悉阶压低声音贴近他,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你藏起来的劫魂勾,已经在我手上了,你猜我验不验得出?”
袁十四的手在袖子里狠狠的抖了一下。目光又回转一圈,果然,那个在排队时干扰了他的高挑女人也不在这儿。
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
离演武场不远处的山坡上,折行几条曲径可见一小筑,虽看似偏僻,却能从窗口窥得演武场全貌。室内并未掌灯,两个影子一高一矮坐在窗口,静静的看着演武场的一切。
一个高挑清瘦的女子行路无声,直走到小筑门口,叠指叩门,声音三长四短。
屋内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女子推门而入,甜甜的叫人:“尊使,都办妥了,一切都与您所料一模一样。”
屋中二人都没有回头,片刻后听到一个满是嫌弃的凉飕飕的声音:“好好说话。”
女子笑着挠了挠头,恢复了他原本温和的男声,“尊使见谅,属下累糊涂了。”
宿袂这厮一向是最喜欢向主子邀功卖惨的,更何况他今天是真的挺惨。白天先是被袁十四刺伤了,现在又要缩骨,又是易容,还要设法引着袁十四入局,可是委屈的不行。但是夜悬阳显然没听出他这句“累糊涂了”其中夹杂的讨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宿袂还想再说句话,夜悬阳却先开口了,“找到鹿未识了吗?”
“……尚未,闻姑娘,鹿姑娘,还有薄姑娘,她们三个今晚都没有出现。”
夜悬阳默默闭上眼。
整整一晚上,他感受不到阿廿的丝毫动静,是被打晕了?被下药了?还是……
他强压着自己的焦灼,心思不露,只轻道:“去找。”
宿袂应下,转头便往外走,又听见夜悬阳终于现于声色之外的一点急切:“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别放过。”
还扮着女装的宿公子重新捏起嗓子,百转千回的答了两个字:“遵命。”
尊使大人听着膈应,“滚!”
话音未散,宿袂已经夹着这个“滚”字消失在门口了。
四下重新陷入静寂,坐在夜悬阳身边那个瘦小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你们这些后生啊,一个个无甚真本事,靠的全是这些易容、算计的阴招,想老夫年轻时,那些大英雄都是堂堂正正,从来不屑于玩弄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不入流”的寂牢尊使根本懒得理人,依然静静看着山坡下的演武场。
那里的人们围成了一个圈,把袁十四困在其中,晏悉阶在最前,已经抽剑与袁十四缠斗在一处。
这位少谷主即使在打架的时候也保持极飘逸的风度,一招一式在袁十四阴狠的手段下显得过于婉转。
尊使大人远远瞄着晏悉阶花里胡哨的做派,难免瞧不惯,记仇的冷言道:“你们问雷谷的舞步倒是入流。”
他身边的老头不落下风,还以同样的冷讽,“寂牢尊使倒是干净利落,从无敌手,可惜只能躲在这角落里不敢见人。”
夜悬阳毫不退让,“晏老谷主愿意和我这罪人一同躲在角落里,是因为你儿子不中用吗?”
晏老头鼻息里冒着怒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那小畜生直呼他的名字:“晏朝宜,我给你出谋划策,可不是来陪你玩的。”
晏朝宜透顶都在冒火,“说得好听,你不过是人手不够,利用我问雷谷帮你除掉袁十四而已。”
“但你还是接受了,你儿子今晚出尽了风头……拿下袁十四,他在十九门后辈中的声望就要胜过薄阙了。你们问雷谷素来在意这些虚名,何苦端着清高?”
晏朝宜自然知道悬阳说的是实话,但他堂堂问雷谷老谷主,竟真的被一个恶名缠身的小畜生拿捏的死死的,心中难免不平。
他沉静了一会儿,沉着的嗓音问夜悬阳:“后生,老夫还没问你。你年纪轻轻,为何会懂问雷谷失传已久的识魂术?”
“随便玩玩。”
“那你是用什么手段,让那把剑的灵息像是刚从恻澜门中取出来的?”
这回,夜悬阳没含糊他,而是微微侧过头,“那把剑就是从恻澜门里取出来的,你难道不清楚吗?你不是一直在监视我吗?”
夜悬阳呼吸间的顿促似笑非笑,留着足够微妙的气息给这老头胡思乱想。
果然片刻后,晏朝宜的语气就有些虚了,“我记得你拿了两把剑,还有一把呢?”
“我帮了你的忙,还有一把,权当送我的谢礼吧。”
老头余光偷偷打量着他旁边的夜悬阳,少年的眉骨和鼻梁在黑暗中连成了一道起伏的小山丘,眼睛始终盯着山下那些还在打斗的人群。
十八个门派围剿一人,谅是袁十四刚找回内丹也不足以抵抗,虽然老远的看不清袁十四情状如何,但人已经在打晃了,明显撑不住太久。
悬阳默默起身。
一切皆如所料,接下来只要找到鹿未识就好,其余,便与他无关了……
冷不防身边苍老的手突然钳住了他的手腕,“说清楚再走!”
悬阳垂眸看了他一眼,“进恻澜门的不是晏迟,够清楚吗?”
晏朝宜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不是晏迟,那是谁?浮尘间还有谁能进恻澜门?”
悬阳有些烦了,无恕察觉到他的不悦,立刻未雨绸缪的箍紧他的手臂,悬阳一肚子脾气不得不憋回去,“老头,我不想打你,手松开。”
晏朝宜还想再说什么,夜悬阳已经反转手腕脱身,踢开房门出去了。
他黑色衣袍行在林中,耳听着远处演武场的喊杀声,只是围剿一个已经落败的袁十四而已,那动静实在夸张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十万大军厮杀呢。
悬阳心里惦记阿廿,却被这动静烦的沉不下心,嫌弃的皱皱眉。若是有一日他自己被这帮人围剿,打斗胜负暂且不提,单凭这响动就能把他烦死。
正想着,身侧林中一道寒影闪出,直朝他脖颈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