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廿这些年听过无数人或真或假的夸赞,少有哪句能记在脑子里,偏偏今天夜悬阳不疼不痒的“嗯”这么一声,她反而听进去了,嘴角的笑意完全掩不住。
“尊使,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在囚笼里啊?”
“抓风生兽受了点伤,懒得自己赶路。”
“所以……阮契阔是你的人?”
夜悬阳风轻云淡,“不算吧,让他做点事而已。”
让阮阎王,做点事,而已?这位尊使似乎对自己的威慑力总有些误解。
“那驿兽阁为何会把囚笼转给别云涧押送?”
夜悬阳看着她一张山花烂漫的脸,毫不留情的说实话,“传闻别云涧鹿未识可与寂牢尊使一战,我便想着,若请鹿未识押送囚笼,定然比阮契阔可靠,没想到你还不如他。”
哪怕片刻前他才刚刚露过一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温柔,也并不耽误他此刻戳人肺管子。阿廿脸上的笑意片片凋落,最后枯萎成一个“衰”字,垂着脑袋不说话了。
小丫头闷闷不乐,偏偏尊使这辈子没哄过人,僵了半天,勉勉强强挤出一句:“你吃饱了吗?”
阿廿还沉浸在刚才的忧伤里,丧着小脸继续不理人。
夜悬阳想了想,又试着开口:“也没有很差,好歹挡过两个刺客。”
还不如不说……
阿廿头埋得更深了,“我以后再也不问你这种问题了……”
她站起身,气鼓鼓的往回走,才迈了两步便停在一根亭柱前,眯细了眼睛,似乎瞧见了什么。然后回头抓住夜悬阳的袖子,“火。”
夜悬阳没说什么,掌心重新燃起一团光亮,任劳任怨的做个火把,举到柱前。
柱上有字,像是用剑刻的,每一笔都锐利而深长,虽然木头早被风雨侵蚀,字迹却清晰可见。
阿廿一字字读下去,“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没有落款,没有别的记号,除了旧木的裂痕,便只是“闻”字最后的一笔拉得很长,好似还有无尽的话未道出,却没有再说下去。
阿廿回头看夜悬阳,“你说,这诗是谁写的?”
“杜少陵。”
阿廿被他的实诚噎住了,努力顺过气来,“尊使,我不是考你背书,我是说谁把诗写在柱子上了。”
夜悬阳默默收回燃着小火苗的手,“悼亡诗,许是有人在此念及故友了。”
阿廿又看了看那柱子上的字,“能在此处伤怀的,应该是沈家人吧?沈家如今只剩下沈忱……他表面上从不提起,莫非心里还在偷偷念及兄弟情意的吗?”
夜悬阳沉静片刻,“此处虽然僻静,但离院落并不远,沈忱那般谨小慎微,若真藏了心思,偷偷买个宅子躲进去伤春悲秋才更稳妥,不会选这么近的地方。”
“那还有谁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夜悬阳抿出一个凄凄凉凉的神色,“鬼。”
阿廿虽然没少做亏心事,但并不怕鬼神,夜悬阳这个无聊的玩笑非但没吓到她,反倒突然点醒了她似的。她眼前一亮,又去拽夜悬阳的手。
火焰早就熄了,她像敲火石一样照着尊使的大手拍了两下,“不亮啊……”
夜悬阳无奈,重新燃起风焰,被她拉着在小亭子里四处溜达了一圈。
果然,在另一根亭柱上又发现一行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刻痕是新的,连地上的木屑还没被风吹净,虽然落笔不如上一个锐利,字也扭曲了些,但笔锋走势不难看出是同一个人。
“这句似乎是最近才写的,或许是今天写的……”阿廿睁大眼睛,“沈纵?尊使,你见过沈纵的字迹吗?”
“没见过。”
阿廿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若是沈纵写的,那上一句诗就该是八年前……八年了,沈纵念念不忘的那个故人是谁?澹台景吗?可沈纵杀了澹台家人之后不就被抓了吗?他怎么可能杀了人又回到此处?这说不通啊。”
夜悬阳慢慢走出小亭,扬起下巴看着什么,“沈纵是离开澹台家第二天才被拿下,风蝉山死士抓他的时候,他正在尺庐山一处小亭,名为候花亭。”
夜深山暮,年轻的尊使负手立于阶下乱丛之中,恍若一株不生枝蔓的孤树。
阿廿这才意识到,他看的不是头顶的叶,而是亭上斑驳不清的匾。
那匾额中间的字,隐隐约约可以辨出一个草头……
八年前,沈纵还是尺庐山庄的庄主,不知何时坠入混沌,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恍若一番大梦惊魂,醒时澹台家几十人已在血泊之中。他浑浑噩噩不知该往何处,竟是摸回了家,在山间小亭过了一夜。转天,风蝉山死士追捕而来,将那浑身还沾着血的沈大庄主带走。这亭子此后便成了禁地,四周慢慢筑起屋宅,屋后草木肆意,将它掩在其中,再没人踏足,直至今日……
阿廿呆立了许久,才慢慢开口:“若真是沈纵写的,他或许确有冤枉……那他回来究竟想做什么?当初害他的人……会是沈忱吗?”
夜悬阳回过神来看她,“或许明日就知道了。”
“明日?”
“沈忱挨了那么重一巴掌,几日内定然消不掉痕迹,以你师姐的性子,无论他如何遮掩,都会觉出端倪的……你说沈忱会如何?”
“找个由头躲出去……”阿廿眼睛亮了一下,“沈纵故意的!”
夜悬阳“嗯”了一声。
“可他究竟要做什么,要对沈忱下手吗?”
“夜深了,回去吧。”
夜悬阳管杀不管埋,勾出她一肚子好奇,却不肯再解释了,
阿廿心里阵阵发空,不知搭错了哪根弦儿,突然问:“所以你早就知道了,诓我来此消遣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有些意外,从来没心没肺不把自己当人的鹿未识,怎么突然就矫情了?他们彼此间本就没几句实话,难不成这几日光景,便指望夜悬阳那样一个人对她抱诚守真吗?
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她不尴不尬的避开视线,假装去抠柱子上的字痕。
夜悬阳缓步回到阿廿近前,站在一层台阶下,目光正与阿廿对视。他们静静注视了对方许久,似乎能这样一直站到天明。
“我师父在世时很关心沈纵,所以我知道一些事。或许没你想的那么多,若非你正好饿了,我便自己来此查看。”他突然开口解释。
这下,反倒是阿廿不知所措了,“就……就这样吗?”
夜悬阳笑得有些无奈,“不然呢?”
她突然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了,是啊,不然呢?
眼前这个人,他做每一件事的理由都简单到让人难以置信,甚至连生死都可临时起意。可是怎么就那么凑巧,他随便寻了个人押送囚笼,那人便正是有求于他的,他随便在路边捡了个囚犯,那囚犯便是他们所去之处的上一任庄主……巧合要是能卖了换钱,夜悬阳怕是早已家藏金穴了。
又或许,他从未临时起意,只是藏了太多的念头,懒与外人知罢了……
自从认识了夜悬阳,阿廿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又是辗转难眠熬过了一夜,双眼咸涩涩的,睁一下眨一下都酸得很,强撑着精神跟闻笛去了前厅。
沈忱果然没在,闻笛说是镇上的生意临时有变动,沈忱连夜便去了,晨起时只见了一张字条。
阿廿默默听着,没有多嘴。
蜉蝣山和屏绝里的掌门都已经到了,林致深还是那副小眼咪咪的市侩模样,倒是屏绝里那位吴茫吴掌门颇有些风骨,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春生秋长的痕迹,面目清雅端正,眼神干净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师姐妹齐齐朝那二人拱手施礼,闻笛开门见山:“屏绝里两位高徒现在我山庄中养伤,听那二位所言,乃是风蝉山动乱之时被夜悬阳所伤,故而请吴掌门来此。”
一行人往旁边的院子去,边走边说话,吴掌门始终安静听着,只到最后轻轻施了一礼,“吴某代两个徒儿谢过闻姑娘。”
闻笛不是什么假客气的人,谢了就是谢了,点个头,推开房门。
屋中散着薄薄的药味,靠墙两张床,两个年轻人仰面躺着,气息均匀,没有丝毫病容,姿势也有些慵懒,完全不像是有伤在身,倒像是在……睡懒觉?
吴茫神色一动,上前拍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那小徒哼唧两声睁开眼,见到面前的人,猛地坐起来,“师父,您怎么来了?”
吴茫的面目依旧温柔,只是语气有些冰冷,“听说你们二人受了伤,特意邀林掌门一同来此,怎料却见你们在装病?”
“装病?师父,我和师兄确实都受伤了,怎会是装病……”
吴茫犹豫了一下,抬手用剑鞘朝他的后背穴位轻轻一点,那小徒儿一个激灵跳起来,手脚灵活的样子,倒是让阿廿自愧不如。
“为师看你面色红润,精神得很。”
小徒也被自己敏捷的身手闹愣了,又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儿,“好了?我……这……”
旁边另一个弟子也被这吵闹声惊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同样行动自如,元神鼎足,完全不像是有伤在身。
吴茫抬手要打,两个徒弟双双跪下,“师父,徒儿在风蝉山被妖兽所伤,确实百骸无力、头昏脑涨,谁料今日见了您就突然好转……”
“怎么?我脸上有药吗?”
“师父,我们真的没撒谎!”
两个可怜虫无论如何都说不清,倒是阿廿站在一边沉了沉目光。
至此时,她才知道夜悬阳所说的收拾过了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知道这位尊使大人做了什么,但这定然是他干的。把两个伤患医得活蹦乱跳,这两个人便自然成了来尺庐山混吃混喝的骗子。只要所有人认定了此二人不可信,他们再指认出什么,也都不足为信了。
闻笛开口道:“吴掌门,你这二位高徒上山时确有伤在身,怪我疏忽了,未曾时常探问,不料这几日已然好转,请您前来,倒是兴师动众了。”
她素来说话不带什么语气,如今更是凉得听不出阴阳来。
吴茫清白的面皮有些挂不住,下意识看向旁边的林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