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败寇的江湖里，总是不讲道理的人更占上风。
原本在鹿未识面前，袁颂是占上风的那个，如今鹿未识累了，对面换了个根本没道理可讲的人，袁颂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但新任家主的颜面还让他死撑着，“夜悬阳，你不能杀人的事，四境早已经传遍了！你真以为有人怕你吗？”
夜悬阳没说话，动也没动，但无恕已经蹿出去了。那链子接连几下狠狠甩在离他最近的一排人身上，那些人直接被打得向后飞去，又砸倒了身后的一排人，这样接二连三，眨眼便倒了一片。
更远处的一些人看着夜悬阳，下意识往后退，然而没退几步，身后便有寒光闪动。这些兵士甚至连回头都来不及，已经倒地不起。
视野开始变得宽敞，倒下的人群后露出一个面戴庐山雾的人，那人坐在一头硕大的麒麟上，正无声端详着自己沾血的刀。在他身后，是黑压压一队戴面罩的轻骑。
这群古怪的人沉默的守在那里，安静如一片石像，却压得其他几个门派喘不过气来。
夜悬阳依然面色沉静，甚至温柔的把歪倒的阿廿扶正些，安安稳稳的护在臂弯里。举手投足都在无声的告诉对方：我不杀人，不代表你不会死。
蔚北徒众腿都哆嗦了，没人再敢上前。
之前吵着嚷着要把夜悬阳交出来，如今见了活的，反而一个个望而却步。
张涯轻轻一挥手，身后的轻骑立刻往前冲去。刀剑相抵之音明显比之前激烈起来。声音一路从谷道蔓延到谷口，一直冲到薄晓与问雷谷徒众拼死抵抗之处，算是把那些精疲力尽的人解救下来。
很快，有人回报：“禀尊使，问雷谷死伤过半，却不见晏悉阶的踪迹。”
“再派些人去找。”
“是。”
阿廿已经缓过来一些，睁眼问道：“薄晓呢？她怎么样了？”
“薄大小姐伤得不轻，但无性命之忧，已经送入谷中医治了。”
“那就好……”
她转头朝周围看看，各门派都已经停了手，徒众们互相帮忙包扎着伤口，有一些没受伤的也疲惫不堪，寻个空地休息。只有壑玉山沈老头还在狠狠瞪着谢璞，不过如今这局势，他们也打不起来，回家算账，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唯独袁颂被张涯的手下用刀抵着，还在恶狠狠的盯着鹿未识。
鹿未识稍微坐直了一些，“并非我别云涧与你蔚北作对，当初本就是袁七自己来杀我的，却被我杀了，袁十四也一样，杀人不成反丢了性命。你们蔚北人不仅废物，还贼喊捉贼，这可不好……”
袁颂好像挨了谁的耳光，半边脸肿了老高，声音都有些含糊了，“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阿廿懒得理他，“你爱信不信。”
她侧过头看身后的夜悬阳，“这些人怎么处理，还是让晏悉阶来定吧，毕竟是问雷谷的地盘，他还欠着人家的钱呢。”
悬阳点点头，又询问一旁的手下，“还没找到晏谷主吗？”
“回尊使，尚未……”
阿廿有点儿纳闷儿，“他能去哪儿？不会真趁乱跑了吧？”
正说着，听见不远处有人惊呼，“快看！灵石亮了！”
众人循声看去，各门派抬来算账的那一大箱废灵石早就不知被谁在混乱间撞翻，大大小小的石头撒得乱七八糟，有不少都沾上了污垢和血迹。
然而此刻，那一地狼藉的破石头正重新亮起来，各色灵石流光妖冶，顺着箱子翻倒的方向，铺成了一条散碎的星河。
有小徒试探着伸出手，放在一颗观境石上，那观境石中慢慢笼出一片浅灰色的雾霭。
那少年兴奋道：“真是我的念境！观境石好了！”
“好了？”
“好了……”
众人面面相觑，兴奋中带着些许茫然。林致深最先反应过来，吩咐手下道：“快快！把咱们蜉蝣山的灵石捡回来！”
他这么一提醒，其余几个门派也立刻反应过来，一群人蜂拥着扑向了那一片散落的灵石，刚刚消停了一会儿的问雷谷谷口转眼间又纷乱起来。
阿廿没时间理会这些，低声问夜悬阳，“晏悉阶昨天还说没办法，怎么会突然好了？他到底在哪儿，他在干什么……”
悬阳也察觉不对劲儿，“去伺境石那儿看看。”
有张涯在这儿盯着，他什么都不用管，只回头对张大阁主示意一下，然后一夹马腹，带着鹿未识直接冲进问雷谷。
此时的问雷谷，里里外外加起来都凑不齐几个没受伤的利落人，以至于他直接纵马穿过前厅都没有人阻拦。
二人一路奔到谷后，远远便见伺境石重新恢复了剔透如玉。
伺境石前立着一个瘦长的背影，白衣被风吹得招展，人却岿然不动，好像是给问雷谷这块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神石插上一杆旗帜——只要有他在，这片山谷便永远有人守护。
二人一马停在离他不远处，阿廿开口叫他：“悉阶兄？”
晏悉阶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夜悬阳想了想，扶着阿廿从马上下来，二人走到晏悉阶身后，阿廿又叫了一声：“晏谷主，你也太厉害了，居然真的把伺境石修好了！”
晏悉阶还是没回头，却回应了她的话，“嗯，修好了，前面应该不会再打了吧？”
“是啊，都已经停手了，但还是有些混乱，你是谷主，你要去主持大局啊！”
“不打了就好……我就不去了……”
他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甚至有些颤抖，似乎正努力压抑着什么。
夜悬阳皱了眉，上前去拍晏悉阶的肩。这一拍不要紧，晏悉阶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挥手将他甩开，“走开！”
他宽大的白袖几乎要把夜悬阳的视线完全挡住，然而只那一瞬，夜悬阳还是看到了。
阿廿也看到了。
晏悉阶的左眼只剩下一个血洞，一道血流还在从眼睛往外冒，流过半张脸，慢慢往下滴，衣前襟也被染出了刺眼的花。
阿廿几乎是下意识的捂住嘴，没让自己惊叫出来。
天选伺境师，拥有世间最灵的一双眼睛，哪怕所有的灵石都失去了灵气，他的眼睛永远不会……可谁也不会想到，他竟取了自己的一只眼睛，修复了伺境石。
阿廿想起晏悉阶天亮前对着烛火遮眼睛的模样，那个时候，他心中便已经有了打算了吗？
阿廿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手背上，夜悬阳的脸色也有些沉，“晏谷主……”
晏悉阶长长叹了口气，“我是问雷谷谷主，我不能看着我的徒众因为一块石头受人欺辱……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只是要劳烦二位，帮我应付一下那些麻烦……”
阿廿抹了把眼泪，“悉阶兄，我先找医侍帮你处理一下……”
“只是伤残，不要命的，我再待一会儿，你们走吧……”
晏悉阶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二人离去的脚步，声音又轻了些，“走吧，算我求你们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那二人脚步声慢慢离开他，一阵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晏悉阶慢慢坐下来，背靠着伺境石，安安静静的闭上他仅剩的一只眼睛。
他并不觉得疼，只是不知道自己哪一处好像空了，连带着他作为天选伺境师的矜贵自傲，还有他故作幽逸却始终操得稀碎的一颗心，都一起消失在那一小块缺失的空无里。
他空得抓心挠肝，还沾血的手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襟，后脑勺抵在冰凉的伺境石上。
这是他自小仰望的一块高高在上的石头，如今自己靠在了石头下，突然觉得它也并没有很高。全谷上下的性命摞在一起，也就只有这么高而已……
伺境石清亮的光无知无觉的笼着他，像是把他封印在了一个剔透的结界里，他被摆在那儿，摆在世人面前，冰冷而荣耀，永远也走不出来。
晏谷主置身在这样的冰冷中，一个接一个的打冷战。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横竖是平静下来，然后站起身，依旧是白衣翩翩的问雷谷之主。
晏谷主抬步往回走，一只眼下是已干涸的血，另一只眼下是已干涸的泪。
他就这样，重新拾起一切，走回了他的问雷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