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未识苦笑,夜悬阳的把戏的确玩得高明,到如今,无论是她自己还是看客,都分不清这家伙究竟是敌是友。
她坐在那儿看外面的人使劲浑身解数要打开笼子,看着看着就走神了。
一个没有念境的人,无法神游天外,却控制不住所有的记忆都回溯到前一晚,他一只手绕过笼栏扶住她的后脑勺,在她脸上啄了一下。
然后,趁着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抚着她后脑勺的大手慢慢落在她后颈……
阿廿只觉脖子一紧,再睁眼便已在笼中。
她从来知道夜悬阳无所顾忌,未曾想这畜生还真是胆大妄为。她努力平心静气,告诉自己夜悬阳这么做必然是另有目的,说不定是对她一路狐假虎威的报复,又或者在故意找事,趁机挑起别云涧和蔚北的争端……
她故作清醒的寻了一大堆理由,却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自己的一颗心正跳得毫无章法。
外面的薄阙丝毫不知他这位缩在笼子里神色郁郁的小师妹正偷偷耳根发烫,还在拼命想法子救她出来。
前前后后折腾了近两个时辰,几件至灵法器纷纷试过,砍在笼锁上却没有丝毫作用。
倒是阿廿脑袋被震得嗡嗡作响,忍不住拦他,“师兄,其实我觉得袁掌门说的有道理,说不定在笼子里是安全的……”
薄阙还在研究那把看似平平无奇的锁,口中正色道:“夜悬阳心性难测,我并非对他心有成见,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未等阿廿回答,一旁的袁七先笑了,“薄公子,横竖这笼子你是打不开的,如今就两个法子,要么你寸步不离的守着,要么留小姑娘一个人在这儿等,夜悬阳总不会毫无目的的把她关进去,只要她在这儿,早晚有鱼儿上钩。”
阿廿看着她的笑容,总觉得她知道点什么。
薄阙眉头皱紧,“上钩?袁掌门,她是我妹妹,不是你的鱼饵。”
袁七满不在乎的一耸肩,“她在夜悬阳身边待了一个多月你都泰然处之,如今倒心疼了?”
“我那是为了……”
“没那么担心就别装得情深义重,你师妹又不是三岁小孩,”袁七一点儿不惯着薄阙,又对阿廿一挑眉,“小姑娘,男人的话听听就得了,凡事自己心里有个数……当然,女人的话也不能全信,关键时候还是得靠自己。”
她说了几句,似乎觉得自己话多了,眼角余光从薄阙脸上割过去,转身留下一道袖风,带着手下走了。
屋里只剩下师兄妹二人,袁七这几句恰到好处的挑拨没怎么干扰阿廿,倒是害薄阙面色铁青,“阿廿,为兄并非如此……”
阿廿耷拉着脑袋,乖乖点头,“我都明白,到底不是亲妹妹……”
薄阙面皮上肉眼可见的慌乱,片刻后却听阿廿又道:“你若日日把我留在别云涧,人家会说你不给我历练的机会,如今放我出来,人家又说你不疼我。反正在外人眼里,你怎么做都是错的,师兄要是连这都当真,那就没意思了。”
她把薄阙的那点忐忑拿捏得游刃有余,憋坏笑憋得肩膀都抖了,要不是笼子挡着,眼下定是要挨揍的。
薄阙堵在嗓子眼的一口浊气差点逆行,从牙缝里挤出句话:“等回了别云涧,看我不把你倒吊在涧里喂鹰。”
某人故作惊恐,口中却跟念经似的,毫无诚意的认错:“师兄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啦!”
“你这一套一套都跟谁学的?夜悬阳教的吗?”
阿廿“嘿嘿”一笑不答话,把他的问题含糊过去。
提到夜悬阳,薄阙的神色严肃了些,连着声音也压下去,“说正经的,你可知夜悬阳为何要把你关在囚笼里?”
阿廿摇头。
“你昨晚见他时,他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或是做过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阿廿下意识抿了抿嘴,犹豫片刻,还是摇头了,“夜悬阳桀骜少言,凡事都是暗中筹谋的,每次我被他算计了都还不自知,这次也一样。”
薄阙神色一软,“阿廿受委屈了。”
“倒也不算什么委屈,只是我觉得袁掌门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夜悬阳必然不会平白无故把我关进来,既然他有目的,我们就顺势而为,必然能钓到些什么。”
“不行,这太危险了,这明显就是夜悬阳的圈套。”
阿廿歪头看他笑,“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那也不能……”
“就这么定了!”她笑得更甜了些,“我们知道这是圈套,那被钓的鱼也知道是圈套,只不过看谁棋高一着。眼下境遇已然如此,夜悬阳那种牲口,即便我下半辈子都在笼子里,他也不会有丝毫愧疚,我们总得想个法子破了这死局,”
她神色轻松而笃定,甚至带着点不容反驳的淡然,薄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像个老父亲某天突然惊觉自己的孩子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连吃糖也要扯他袖子撒娇的小姑娘了。
他看着阿廿,终是被纾解了满心忐忑,“嗯,师兄听你的……”
蔚北入夜总是清寂而旷远,倒是个静心参悟的好地方。
袁七于屋中盘膝闭眸,感受自己的念境一点点从躯壳中剥离。那碎片似的一点虚虚的光勉强离身几尺,还没显出轮廓,便又怕生似的躲回她身体里,冲得袁七打了个透心的冷战。
她睁开眼,冷汗顺着眼缝渗进去,灼得她眼珠子通红。她眼底依旧平静,却不可控制的冒出一点泪,去冲刷咸涩的汗迹。
要一个心如磐石的人流泪,无需痛彻心扉,只要眼底一点沙就够了……
天已近四更,袁七并未掌灯,眼角瞥见窗纸微微透进一点红光,似乎院落一角着火了,她沉了一晚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来了……
这一夜,盼着风吹草动的人不在少数。
另一个屋子里,鹿未识已经睡着了,笼外的薄大公子却毫无倦意,只要听到一点动静都恨不得立刻提剑冲出去。
他耳朵警醒着,眼睛却不自觉想多看阿廿几眼。
鹿未识抱着膝盖缩成一团,露出小半张侧脸,长长的眼睫掩不住疲惫的面色,腮帮子似乎还微微鼓着,像个刚被长辈罚过的带着委屈入睡的孩子。
这模样他再熟悉不过,鹿未识自小如此,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总能无意间露出一副讨人怜的模样,让人很想摸摸她的头,忍不住为她操心,纵着她千般狡黠的小心思。
可说到底,无论夜悬阳或是袁七都没说错,他薄大公子总是顾虑太多。他照顾鹿未识这五年里,日日担惊受怕,怕这离奇的境遇让她长歪,怕有一日秘密败露,怕自己对鹿未识和薄晓这两个妹妹不能一碗水端平,怕着怕着,便开始束手束脚了……
到如今,这小姑娘长得完全脱离了他的担忧,模样好,脾气好,连心性都敞亮得过分,他却愈发不安了。他不敢确定鹿未识如今的千层面孔究竟是天生如此,还是自己带给她的。如果当初没有把她留下,任由她被逐出别云涧成了一个普通女子,到如今,她也该是过着安宁闲适的舒坦日子吧……
外面隐约起了纷乱,他听见有人惊呼“走水了”,笼子里的鹿未识突然抬头,“有动静了?”
“你没睡?”
“睡了,现在醒了。”
薄阙顿了顿,“我去看看,你……万事小心。”
“师兄放心吧。”
他起身提剑出去了,屋中的阿廿盯着被火光映得红亮的窗纸,暗自琢磨这笼子能不能避火,该不会一把大火过后,她在笼子里烤成了吊炉野味儿吧……
正在瞎琢磨,房门突然飞速开合,一个人影闪在鹿未识面前。
来者披着蔚北袁氏的鸦青斗篷,并未遮脸,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面色惨如死灰,鼻峰眉梢间却姿色尚存,漂亮却不柔软,眼中带着若即若离的晦暗。
这样的晦暗,她之前只在阮契阔身上见过。
暮江!
虽然阿廿从未曾见过他,但只那一瞬,她便几乎可以确定,此人应该就是暮江。
阿廿微微含笑,“哟,鱼儿上钩了。”
那人也对她笑,“你怎知,眼前这条鱼不是钓你的饵呢?”
他说话声音干涩,毫无语调,脸上的笑容也像一张假面,浑身上下透着瘆人的怪异。
阿廿心底莫名一跳,偷眼瞄着外面,火光已经慢慢弱下去,却似乎并没有人靠近这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