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折稠
慵十一2021-07-12 21:073,177

  鹿未识这话听进夜悬阳的耳朵里,平地打了个突。她要玩要闹要耍小心思都无妨,唯独这般故作毫不在意,才是真的麻烦了。

  尊使大人像一个当爹的通过女儿微微瘪嘴预判到等一会儿的嚎啕大哭,整个人都机警了一下,莫名生出“这回可怎么能哄好”的忧怖来。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蔚北这一遭过后,以后也轮不到他来哄了。

  鹿未识还在笑,“你们一个两个的,有什么话就不能直说吗?三个人算计出八百条道,有这本事拉出去开荒,连牛都省了。”

  袁七正扶着脖颈缓神,听阿廿这话,笑了,“这姑娘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像是被鹿未识找回了一些少女时的热血,转头看着阮契阔时,便多了一丝轻傲,“你费尽心机回到蔚北,来给我上坟的?”

  阮契阔千般残忍万般冷漠在袁七面前都散得干干净净,颔首回话:“师尊近些年,有没有觉得念境在逐渐凋零?”

  袁七没说话,瞳孔间有短暂的犹疑一闪而逝。

  她的念境确实大不如前,但此事从来秘不示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瞬错愕却已经足够阮契阔去捕捉她的情绪,阮阁主回到平日里冷肃少言的模样,识魂读心似的答道:“师尊的一切,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语速柔缓,话尾又重新收敛成惯有的冷肃,似乎内里沉眠已久的温柔趁他不注意逃了出来,而他冰冷的躯壳很快追上,将那跃跃欲试的温柔又关了回去。

  袁七微微沉眸,左眉弓上那颗红痣朝着阮契阔,“折稠,我从未后悔当年收你为徒,但我真的后悔在孤秋河畔没能杀了你。”

  折稠……这名字听得阮契阔眉心打结。

  被唤作折稠的那些年岁,他早已不敢想起,却也不敢忘记……

  那年立夏时节,万物葱茏相宜,一个少年却不慎被野狼掏破了肚肠,血淋淋白花花滚落山下,倒在一片稠李林间,巧得被袁七瞧见。

  袁七当时正在研读《五脏六腑内景图》,白白得了具自己剖好的尸身,便乐得拾回去。谁料路上车马一颠,“尸身”抖了两抖,吐出一口淤血,竟泛了活气。

  少年朦胧转醒,疼得浑身哆嗦,隐约听到一个女子带着笑意的惊叹:“好家伙,这都没死透,小崽子成精了啊!”

  他挣扎着想说句话,却发不出声来,只听那女子又道:“命这么硬,以后若不是个大英雄,就是个大祸害……”

  他想争辩什么,却又一次疼晕了过去……

  少年再醒来时,看见一个女子抱臂瞧他。那女子肤如皓雪,眼如星灯,说话就是三分笑意,“小孩儿,你的肠子被后厨炖了汤,昏迷的时候已经喂给你喝了,原汤化原食,你算是赚了。”

  他没听懂,呆愣愣看着她。

  女子见自己的笑话冷了场,有点扫兴,上前两步坐到他床边,“我对你的救命之恩,你说,你家人给我多少钱合适?”

  他还是愣着,伸手去摸自己剧痛的肚子,那里早已被厚厚的药布裹好,他干巴巴张了几下嘴,“钱……”

  袁七又问了几句话,很快意识到不妙,这一场劫难不仅掏破了这孩子的肚肠,还掏光了他的记忆,似回到了一个初识人世的孩子,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她撒下人去,辗转打听他的身世,偶听得壑玉山阮氏走失了小少爷,便派人前去打探,回话却说小少爷尸身早已寻回,入土安葬。

  除此之外,再没查到其他线索。

  这孩子彻底砸在她手里了。

  袁七追悔莫及,小孩却已经开始处处依赖她。她凶也凶了,骂也骂了,这孩子不知好歹似的,顶着一张纯稚又苍白的脸,每日可怜巴巴的跟着她,黏人得近乎痴执。

  她烦闷又不忍,别扭着照顾他的伤势,收下他为徒,又给了他一个名字:折稠。

  少年折稠看上去不过十来岁模样,却似有宿慧,养好伤后,武学触手即通,很快成了袁七最出众的弟子,整日影子一般护她左右,只是沉默寡言,做事不留余地,除了对袁七能见几分笑容,对旁人冷漠得近乎无礼。

  那时的袁七还不是袁氏之主,周身对主位虎视眈眈的大有人在,要弄死她的人更是不在少数,折稠便提着刀一一上门挑战,一日之内连挑六位袁氏族亲,入夜跌撞回袁七的书房,一言不发靠在她膝边睡去了。

  那一晚,袁七盯着折稠血痕遍布的侧脸,突然想起自己当初说过的话,“以后若不是个大英雄,就是个大祸害……”

  她隐约觉得,自己怕是一语成谶了。

  袁七坐上蔚北主位的那天,折稠难得话多,孩子似的拉着袁七聊到深夜,袁七却并不似平日里的玩闹爱笑,只是轻轻对他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话是何意,他自然听得懂,之后的日子里,他收敛了不少,做一个沉默温驯的听话的徒弟。

  日子这样平静的过了几年,直到某一日,袁七行经壑玉山,偶然路过阮氏小少爷坟茔,坟头杂草丛生,青苔漫布,只依稀可辨墓碑上书阮氏契阔,明显是经年无人打理。她心下生疑,抓了阮宅老管家来问话,才知那是一个空坟——阮氏小少爷当年并未归家,那群围攻的野狼,本就是老爷亲自安排,送小少爷上路的……

  她救下的孩子,就是阮家的。

  至于为何如此痛下杀手,老管家眼中浑浊的恐惧时隔多年仍未消散,颤着声音问袁七:“你见过……黑色的念境吗?”

  袁七本也是个及善取舍之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孩子会可怕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亲生父亲对他痛下杀手。她心绪纷乱的归家,观密室入口似有松动,探寻而入,正见折稠捧着她的古籍,目光幽幽,见她进来也并无慌张,只含笑问:“师尊,这些古法很有意思,为何要藏起来?”

  她看着他不说话,折稠却十分自在,收了古籍放回原处,“师尊不许看,那我就不看了。”

  她顿在那儿,蓦的发现这少年已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岁替朝夕,十年不过弹指,她却似乎从未真的认识过他。

  那一晚,心宽似海的袁七平生第一次辗转难眠。天明之时,她推开折稠的房间,却见少年身旁伏着一只似人非人的妖兽。

  她知道晚了……

  妖兽惊起,顷刻间将袁家掀得天翻地覆,所幸只是刚被点化的幼兽,尚可压制,袁七几乎搭了半条性命将那小兽镇住,转身问责时,折稠却已经逃了。

  她一路追至孤秋河畔,被舍寻老头截了胡,未能取他性命。

  那天,袁七沿着孤秋河汩汩不散的血流回到蔚北,为这一遭混乱自领惩戒。六根毒针刺顶,从此青丝早落,念境凋零,神息不稳,世间再无泰然欢跃的袁七姑娘,只剩袁氏女僧,一颗心空无外物,清凛而傥荡。

  她闭关多年才得以恢复元气,出关便听闻有五个门派联手屠灭了壑玉山阮氏,而这五派掌门动手前,无一例外的见过一个带着鸦青面具的年轻人。

  而后几年,那几派掌门相继被杀,当最后一位驿兽阁老阁主倒下时,年轻人终于恢复了自己从前的名字:阮契阔。

  袁七这才惊觉,当年那个隐匿在沉默中的孩子,从来没有失忆过。

  他幼时便深知家人对自己的忌惮,受伤后谎作失忆留在袁家。离开袁七后,引着五派掌门屠了自己大义灭亲的家人,又转回头以为阮家复仇为由除掉他们。人命于他而言,不过是投壶射覆一样的游戏,可作消遣,亦可随手碾碎。

  袁七想起当年阮氏老管家说过的话,你见过黑色的念境吗?

  原来,这就是黑色的念境……

  如今,这位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阮阁主就站在她面前,眉眼晦暗,不敢抬头看她,早已和当初的折稠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阮契阔依旧恭敬,“徒儿寻了这四境中念境至纯之人,给师尊补养。”

  鹿未识瞪大眼睛,念境至纯之人?是在说她?

  好家伙,夜悬阳之后又来了个阮契阔,这帮危险的家伙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儿,净琢磨她的念境吗?还是说他们自己的心太黑了,觉得至纯念境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薄阙和夜悬阳都是知道鹿未识底细的,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又同时转头看向鹿未识,三人竟难得默契,都没有说话。

  阮契阔兜了这么一大圈,捞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虽然他自己还不知道,但阿廿已经开始替他尴尬了。

  夜悬阳对此等尴尬感同身受,若有若无的瞥了鹿未识一眼,后者回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

  袁七看着自己的孽徒,“你杀了十四,又杀了暮江,就只为了引鹿姑娘入局,取她的念境给我?”

  阮契阔继续低头不语。

  袁七冷笑,“那还真是多谢阮阁主盛情,可惜我年纪大了,心也脏了,消受不起这么纯净的东西。”

  “师尊念境至此,皆因我而起……”

  “不必自作多情,当年我还是你师尊,毒针刺顶,罚的是自己管教不严、优柔寡断,与你无甚关系。今日我是苦主,为自己的弟弟和侍从报仇,杀你倒更理直气壮了。”

  袁七不知何时已将地上的刀重新握在手中,目光顺着剑锋扫向阮契阔,“今日没有舍寻老儿救你,我倒要看看驿兽阁主的本事有没有长进。”

继续阅读:第六十章 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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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蕉鹿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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