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内外
慵十一2021-10-24 08:483,158

  夜悬阳终究还是应下了,为了晏悉阶那句“我只想她少遭点罪”。

  当晚,晏悉阶那处用来喝茶下棋的雅室燃起了一支细烛,鹿未识就安安静静的缩在烛火刚刚不能照及的墙角,不动也不说话。

  她还没换衣服,冷汗出了一茬又一茬,长发黏着浑身被老鼠啃噬的细小稠密的伤痕,所有狼藉尽数裹在夜悬阳那件宽大的袍子里。

  悬阳守在她身边,伸手摸她的额头,烫得厉害。

  老鼠实在是脏东西,被那么多老鼠咬成这样,不染病是不可能的。

  他这稍微一碰,阿廿就抖成一团,迷迷糊糊不肯抬头,不知是害怕还是烧得抽搐。悬阳瞧她烧得眼睛都红了,也顾不得许多,把那抖如筛糠的一团捂进怀里,低声问她:“阿廿,我们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好不好?”

  阿廿伏在他胸口无声无息的掉眼泪,瑟瑟打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悬阳的大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下手并不很轻,似乎想把她身体里的浊气拍出来。这种时候,什么安慰的话都是虚的,他知道她还清醒着——一个没有念境的人,连魂飞天外的权利都没有。

  这样拍了小半刻,阿廿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悬阳抚着她的头,又问了一遍:“先处理伤口,好不好?”

  阿廿抬起湿漉漉的红眼睛看他,嘴唇动了动,还是不出声。

  悬阳温柔得近乎呢喃,“阿廿,跟我说句话。”

  鹿未识像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艰难的张了张嘴,早就喊伤的嗓子挤出两个嘶哑的字:“尊使……”

  悬阳的心总算微微放下了一点,“嗯,我在呢。”

  鹿未识看着他,恍若从一潭死水中慢慢被人捞了出来,木呆呆的脸上重新找回了一点表情。

  “我没事……”

  她顶着一副似茫然又似痛苦的表情,语气飘忽不定,但悬阳知道,那样的表情从前根本不会出现在鹿未识的脸上。

  尊使大人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他伸手把阿廿抱到一旁的床榻上,晏悉阶已经在床头准备了两瓶药,悬阳拿过来闻了一下,沉声嘱咐阿廿:“先睡一会儿,我去找个女使给你清理伤口。”

  小姑娘不说话。

“阿廿……”

  阿廿含糊的“嗯”了一声,人还缩在他臂弯里。那平静又脆弱的模样,让夜悬阳根本舍不得挪窝。

  她自己的衣服几乎凌乱得无法蔽体,原本披给她的外袍不知何时滑下去,便露出一小片薄薄的肩,上面的伤痕已经开始红肿发紫。她自己不疼,但悬阳知道这些伤有多严重,再不处理定是要出事的。

  悬阳叹了口气,横竖他也不是个被礼教束缚的人,不过上个药而已,何必给自己找别扭。

  他直接伸手去剥她的外衣,刚褪去一半,有人推门进来。

  悬阳下意识的把阿廿的衣服又遮了回去,却见来者闭着眼,正是薄家那位难伺候的小姐。

  他微微缓了口气,听薄晓问道:“鹿未识怎么样?”

  悬阳将阿廿放回到床上,“你来的正好,给她处理一下伤口。”

  薄晓惦记着鹿未识,没空和夜悬阳说太多,匆匆点头应了。

  两人一个从床边往外走,一个从门口往里走,错身之际,薄晓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我听说鹿未识浑身都被咬伤了,我若不来,你打算如何给她处理伤口?”

  夜悬阳:“我更在乎她的命。”

  薄晓冷笑,“是吗?你最好是真的在乎。”

  鹿未识伤势要紧,尊使大人没再逞口舌之快,抬步出了门。

  晏悉阶还等在院子里,出于他对阿廿的照顾,悬阳破天荒主动说了句话:“她没事。”

  晏少谷主摇摇头,“我不问她的事,我找你。”

  夜悬阳有点意外,侧头看他,晏悉阶赶紧把目光挪开,“袁十四这件事,是你安排的吧?”

  悬阳平平静静的站着,“何以见得?”

  “袁十四那柄剑是从闻笛房间拿出来的,我父亲最是欣赏闻笛,哪怕他如何筹谋,也不可能想到闻笛和袁十四暗中有所牵扯。所以,虽然我还不知道有关此事所有的细节,但是这件事定不是父亲一个人筹谋的,在他背后还藏着别人。”

  晏悉阶撩衣坐到院中一处石凳上,彻底将视线避开了夜悬阳,“这浮尘间能让我爹从病榻上起来的人并不多,我想,尊使大人应该不会蠢到问我为什么会怀疑你吧……”

  “你还算有脑子。”

  “所以我想知道,你预判了今晚发生的一切,却唯独没料到袁十四会对鹿姑娘下如此狠手吗?”

  夜悬阳的拳头捏出“咔”一声响,目光深深陷在夜色里,却没有说话。

  “鹿姑娘如此信任你,你步步谋划,明知她身在局中却从未对她说实话,到如今害她惨痛至此!你就没有丝毫愧疚?”

  “你到底想说什么?”

  “晏某想说,鹿姑娘如此聪慧,等她从今晚的痛苦中缓过神来,一定会明白真相,到时候,你觉得她还会原谅你吗?”

  “与你无关。”

  晏悉阶叹了口气,“夜悬阳,我知道你惯是掌控人性命的,但我还是得提醒你,别总把鹿未识当成你的犯人,若不是因为你,她远不至于要吃这么多苦。”

  夜悬阳不知姓晏的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这话说的一点没错。若不是因为他当初捏碎了那只念蝶,这小姑娘大可以无所顾忌的做一个天纵之才,哪怕笙闲丢了,凭她念境至灵,一样可以活得风生水起,至少不用在风蝉山遇上麻烦后委屈着跟在他身边,不会被他纠缠,更不会被袁家那狗贼折磨成这副模样……

  他阖眸而立,什么都没说。院中两个男人一站一坐,同时沉静下来。

  薄晓进进出出了几次,叫人送了热水、伤药和干净的衣服进去。折腾了快一个时辰,房门总算又重新打开,院中一黑一白两尊石像这才稍稍有了点活气,齐齐看向薄晓。

  薄晓冷声道:“晏少谷主,鹿未识请你进去。”

  晏悉阶有点意外,“我?”

  “对,就是你。”

  晏悉阶下意识的看了夜悬阳一眼,又立刻烫着似的转回头来,迈步进了门去。

  薄晓听见身后房门闭合的声音,默默转向夜悬阳,“尊使大人,鹿未识今日虽不是你所伤,但也必然和你脱不了干系。等她好一点,我就会把她带回别云涧,我薄晓宁愿瞎一辈子,也不会让你再来纠缠她。”

  到了这种时候,夜悬阳已经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什么,他只是还倔着一股心肠不想放手,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沉默。

  薄晓冷哼一声,从他身边走过时,刀柄狠狠在他肩上磕了一下。

  悬阳并不介意,目光停在烛光微微摇曳的窗纸上。那层窗纸里,他心念的姑娘此刻遍体鳞伤,或许眼中还带着泪,可他却察觉不到她心中有任何痛楚,只有一大片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鹿未识此刻已经恢复了平日里清灵的面貌,脸上几处红肿的小伤口并不影响她的剔透。倒是晏悉阶想起在演武场的见她衣不蔽体的样子,有些不自在,“鹿姑娘,晏某今日也是一时情急,不料袋子里竟是如此……”

  鹿未识摇摇头,“女子贞操不在罗衣之下,悉阶兄不必多虑。”

  “鹿姑娘说得有理,是晏某狭隘了。”

  鹿未识露出一点艰涩的笑,“今晚如此混乱,悉阶兄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只是未识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实在是打扰了……”

  她终是被这一遭冲散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只能一视同仁的客气着,礼貌而拘谨,却周全得刀枪不入。

  晏悉阶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也只能客客气气的回答:“晏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约莫半个时辰后,晏悉阶走出来。

  走到夜悬阳身边的时候他停脚步,“鹿姑娘说她累了,想休息……没有问起你。”

  夜悬阳没说什么,一直死盯着窗纸的眼睛就那么垂下去,砸在山林小院里凉森森的青石板上。

  晏悉阶叹了口气,“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先告辞了,你……这次会护好她吧?”

  他自知等不到夜悬阳的回答,轻轻拂袖出门去了。

  悬阳还呆呆的站着,静如一株冬日枯木。

  他在问雷谷做的这一切,鹿未识应该是都猜到了吧?所以,不肯再见他了?

  尊使大人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敲门,那屋中的烛火毫无预兆的灭了。他一颗铁石心肠蓦的哆嗦了一下,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空虚和忐忑铺天盖地的朝他卷过来。

  他皱着眉默默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想明白,那感觉叫孤独。

  他夜悬阳也曾在血流中顺浮冰漂了半条孤秋河,也曾在珉寒洞中跪诫,在笼中蚁噬,在刑架上被穿琵琶骨,在寂牢独守五年……他吃过这世间所有极致的苦,从来没觉得孤独。但此刻,在一个已经对他失望了的小姑娘的房门前,他慌得不知所措。

  或许他夜悬阳本就不配有人在意,即便有过那么短短一段日子,也终是会被他折腾丢。

  即便他想珍惜,可是他不配……

  悬阳缓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泛青了。

  山中的夏夜不算温柔,他周身覆了一层隔夜的薄露,竟就这样凉沉沉的立了一夜。

  他轻轻动了动发僵的腿,房门慢慢开了道缝,鹿未识白底红痕的脸出现在门后,静静看着他。

继续阅读:第九十六章 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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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蕉鹿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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