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将亮时,被阿廿闹得没觉睡的吴掌柜翻来覆去觉得这事儿不对。
祸来神昧,他悄悄起床摸到夜悬阳房间,打算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刚到门口,房门正好开了,吴钊一个趔趄歪进屋,抬头,夜悬阳正低头看着她。
他太知道夜悬阳什么德行了,一瞧着那垂下来的半截眼梢,就立马知道这位是尊使大人本尊,脸上立刻开了一朵丧气的花,“小尊使,您醒了!”
悬阳一声不吭,继续瞧着他。
吴钊敏锐的察觉到什么,偷眼往旁边看。
鹿阿廿正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对吴钊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吴掌柜,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他自己猜到的。”
吴钊一双耷拉眼悠悠转了两下,转回头看夜悬阳,“小尊使,这还真不能怪我。这么多年,我老吴什么时候出卖过您?但这事儿吧,得分对谁,对鹿……对尊使夫人,我必然是知无不言啊,都是自家人,藏着掖着显得太疏远了,您说是不是?”
能在闲岔关做买卖的人果然不白给,“尊使夫人”四个字让夜悬阳极为受用,反倒鹿未识立刻睁圆了眼,“吴掌柜,我什么时候就成尊使夫人了?”
吴钊大显狗腿之能,“小尊使,您看,鹿姑娘不太乐意啊……”
夜悬阳转脸看鹿未识,“看来你说的那些甜言蜜语,都是骗我的?”
他表情失落,像被抛弃了似的,本就羸瘦疲惫的脸添了点儿平日不多见的脆弱,又略含期待的瞧着她,端端是要可怜死个人了。
定力不够的人真受不了这个。
阿廿就是那个定力不够的。
她慌忙解释道:“我……我没,骗你干嘛呀?都是真话。”
吴钊露出一排牙,“小尊使,她乐意。”
夜悬阳的面色瞬间舒坦起来,对吴钊点了个头。
前后不过几句话,他俩一唱一和的,就把鹿未识绕进去了。
阿廿突然发现,在这对儿主仆面前,她自以为的八面玲珑全是白给,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连装都装不过。她气呼呼的盯着吴钊,“吴掌柜,我饿啦!”
吴钊一颔首,“夫人稍待,小人这就去准备。”
吴掌柜一出去,阿廿就坐到桌边半瘫。
悬阳在她旁边坐下,伸手捏她的脸。他刚认识鹿未识的时候,这张脸软得像个粉团子,才一年光景,下颌就见了骨。
悬阳没说话,拽过她的手,在她掌心放了个东西。
一枚小小的钥匙。
阿廿从衣领里拽出一根细绳,上面拴着夜悬阳之前给她的那把小钥匙,“你怎么送了我两把钥匙啊?这把又是开什么的?”
悬阳依旧不语,示意她自己看。
两枚钥匙放在一起便看出了端倪,颠倒交错,左右齿痕便完完整整咬在一起,合成了一块模样奇特的小令符。
“这是……”
“你没有念境,使不出咒术,拿着这块令符,随便一滴血就可以驱使驿兽阁四只镇阁凶兽,危急时刻,或许能帮上你。”
阿廿托腮看他,“多凶的妖兽?比你还凶吗?”
“差不多。”
“哇……镇阁凶兽送给我,那你怎么办?”
“有我在,还要凶兽干什么?”
他言语间带着自嘲,表情却毫不波动,只是拢住她的手,把钥匙攥在她掌心,“收好,这是专门给你驯的。”
阿廿感觉他这德行跟交代后事似的,有点儿不吉利,于是试探着问:“你怎么突然送我这个?你……真快不行啦?”
夜悬阳有点愁,“今天是三月廿日。”
“三月廿日怎么了?不年不节的……”
“你生辰。”
鹿半瘫一下坐直了,“呀,还真是!”
她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你才刚醒,居然记得?”
“还好醒了,不然这贺礼怕是送得不及时。”
“及不及时都好,你醒了就是最好的贺礼!”她一下子欢喜起来,跳过去扑到他身上。
悬阳笑着接住她,刚要讨个甜头,鹿未识又蹦起来,“哎呀,我要让吴掌柜给我做长寿面!”
她说话就颠儿颠儿的往外跑,夜悬阳也不拦着,就含笑看她蹦蹦跶跶的背影,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视线里浅浅的身影渐渐跑远,越来越淡,最终还是很快消失了。
他朝前抓了一下,什么都没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寂牢尊使慢慢从凳子上滑下去,倒在门口照进的第一缕晨光里……
外面的阿廿并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她欢天喜地推开后厨的门,正瞧见一道人影从窗口闪出去。显然,她出现的太意外,把什么不该出现的人堵在里面了。
吴钊站在灶台边,面色倒是坦然,“鹿姑娘饿了?早膳马上就好。”
阿廿还在瞧着那人影消失的方向,“吴掌柜,刚才谁在这儿啊?”
吴钊“呵呵”一笑,“哪儿有人?鹿姑娘怕是看错了。”
阿廿也笑,“您知道的,我没念境,我看到的都是真的。”
“哦……”吴钊拉了个长音,“确实没人。”
闲岔关牛鬼蛇神来来回回本就是常事,若是往常,鹿未识是根本不会在意,但如今夜悬阳这般情状,她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儿。
她暗暗将止戈抽离剑鞘二寸,合指在那冰铸的寒刃上弹了一下。
一声嗡鸣,整个剑身都随之震动。
阿廿心里默数着“三,二……”
还没数到一,窗外传来一声兵器出鞘之音,紧接着,一把剑穿破窗纸飞进屋中。阿廿微微偏头,那剑从她身边掠过,斜插在她身后的白案上,剑尾还在摇晃。
止戈,万剑之王,但凡它稍有动作,附近只要是件有灵性的兵器,必然会被所扰,和它一齐剑拔弩张起来。
阿廿走过去看那把剑,剑柄赫然刻着两个字:含英。
含英剑?
吴茫?
他已经来了?
可他大清早的猫在吴钊的后厨干什么?还躲着不见她……
阿廿正想着,就听吴钊懒洋洋道:“露馅儿了就别躲了……”
片刻后,方才那个一闪而出的人影又重新闪进来,鹿未识面前站着的正是屏绝里掌门吴茫。
阿廿赶紧颔首施礼,将含英剑双手递还,“吴掌门,前几日比武时相助之恩,未识还未及拜谢。”
吴茫收剑入鞘,虚虚托了她一下,“鹿姑娘不必多礼,如今四境纷扰,正需要止戈现世来镇一镇,吴某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他仍是平常的温和模样,说话不急不缓。
然而在阿廿听来,吴茫每句话都像是在说:是的,我知道很多秘密,你想知道吗?急死你!
她努力让自己也沉稳下来。
吴茫人来了,必然是愿意说出什么的。稳住,稳住……
她想了想,挑了个最不算冒犯的问题:“你们……认识?”
吴茫没说话,吴钊摇头,“不认识,这人来蹭饭的吧?”
吴茫依旧好脾气,“他是我弟弟。”
阿廿看看吴茫儒雅温和的模样,又看看吴钊那张像被人抢了万两黄金似的脸,实在是从皮囊到做派没有一处相似的。
虽然他们都姓吴,但她从没想过这俩人能有什么关系。不光是她,任是谁也没想过吧?
阿廿认真思考了一下,小心发问:“族亲?”
吴茫:“一母同胞。”
鹿阿廿:“……啊,二位还真是……各有千秋。”
吴钊在旁边儿撇嘴,“鹿姑娘,夸不出来就别为难自己,我们吴家祖辈积下的才貌品性都让他一个人占了,剩下边角废料拼凑成个我,我瞧他也来气。”
吴茫温和的看着自己弟弟,“早膳吃什么?”
吴钊:“给鹿姑娘做的,你饿着。”
吴掌门想了想,从袖子里抽出两片金叶子递给阿廿,“吴某一路奔波,实在饿了,这早膳卖给我可好?”
没等阿廿说话,吴钊眼前一亮,立刻跳过来把金叶子抽走了,“给你煮个粥,等着吧。”
吴茫慢条斯理的继续递金叶子,“再加个烧饼。”
“行吧。”
又两片金叶子递过去,“还要个小菜……”
吴钊不耐烦了,薅住他的袖子,将袖袋里所有黄白之物劫掠一空,“这是你这几天的饭钱啊。”他又轻轻掂量两下,似乎不满意,“下回多带点儿。”
吴茫依然温静如平湖,显然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洗劫,甚至含笑答了个“好”。
他转过头来看阿廿,“吴某此来目的,鹿姑娘必然已知晓,叫上尊使和晏谷主,咱们边用膳便说吧。”
二人走回院子,晏悉阶正从房间出来。他眼眶比昨日深了些,显然也没怎么睡。
见了吴茫,他松了口气,深深的施了一礼。
三人转去夜悬阳的房间。老远就看见长长一道黑影倒在地上。
阿廿低呼一声,箭一样冲进去。
夜悬阳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皮闭得紧紧的,一脸死相。
她的心沉到谷底,哆哆嗦嗦的伸手试探,竟然还有脉息。
还活着……
她松了劲儿,这才感觉到自己腿都软了。吴茫和晏悉阶跑进来,把这位让人操心的尊使搁到床上。
避迹藏时多年的吴掌门此时也不再藏着掖着,亲自上前查验,末了转向晏悉阶,“宴谷主信上所言之事,看来非虚……”
“嗯,我也查验过一次,确实……有三个念境。”
吴茫轻轻叹了口气,眉眼慈厚而悲悯,“这么多年,他竟然没疯……”
阿廿轻声接道:“他昨晚醒了一次,神色清明,我还以为已经转好了,谁想……”
晏悉阶:“醒了一次?他自己的念境吗?”
“嗯。”
晏悉阶微微凝眉,“我明明将他封在了你的念境里,他怎么会醒过来?他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吗?”
阿廿想了想,心底有点虚,“可能因为……今天是我生辰……”
晏悉阶回头瞪夜悬阳。难得尊使大人闭着眼伤不到他,他瞪得眼珠子都要飞出去了,足足瞪过了瘾,才低低抱怨了一声:“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