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廿环顾四周,顺口揶揄:“尊使,我们被人算计了?”
夜悬阳已经走到她身侧,“前几天我教过你什么?”
“前几天?取舍……”
“嗯,”他一双眼睛环视四周,口中的话却是对阿廿说的,“被人算计的是我,你不必受此连累。”
“咱俩都狼狈为奸一个多月了,现在转头擒了你邀功,合适吗?你鹿小师姐可是个体面人,临阵倒戈这种事情……”
这种时候,她还有闲情逸致装大尾巴狼,悬阳看了她一眼,远处火把的光在他眼睛里摇曳成明暗不清的隐意,“真作假时假亦真,还需要我教你吗?”
阿廿并不确定自己读懂了他的眼神,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先顺着他的意思,“不用教,这个我最会了……”
她嘴上说得犹豫,举止却毫不含糊,未等悬阳再回答,已经抬腿朝他脖颈踢过去。他颈后有一道伤疤,阿廿早就见过,攻击旧伤的胜算会更大些——虽然她在夜悬阳面前根本没有胜算。
悬阳躲都懒得躲,轻轻松松抬手一挡,“中看不中用。”
阿廿不说话,又是一掌过去,悬阳顺势擒住她的手腕。
阿廿笑了,朝他眨眨眼,而后翻身跃起。她整个人都腾在空中,只有手上借着夜悬阳的腕力,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摔在地上。
这是连初学者都不会使的招数,偏偏在此时就有了作用。
悬阳怕她摔了,下意识抓得更紧些,阿廿便趁着这个机会,一条腿攀着他的肩头,旋起大半个身子,竟猴子似的骑到他脖颈上。
她的手还被他抓着,顺势一绕,连带着尊使大人的喉咙一起勒住了。
这胜之不武的路数把悬阳气笑了,“行,你赢了。”
包围的人已经走到了近前。阿廿暗中轻拍悬阳的肩头,紧接着腰腿施力,整个人扭过小半圈将悬阳压下。悬阳极为配合,顺着她的力道侧身矮下去,阿廿顺势跳到地上,手还未松开,把人高马大的尊使勒成一张蓄势的弓。
几盏灯笼照过来,映出领头那人端正的公子面,竟是薄阙。
阿廿原本已经做好了应付袁七或袁十四的准备,谁料来的竟是自家人,不由得一怔,“师兄?”
这俩人方才打得跟闹着玩似的,薄阙尽数瞧在眼里,于是轻咳了一声,对阿廿道:“师妹忍辱负重,终擒得此贼,着实辛苦,等回了别云涧,师兄定会为你请功。”
“师兄,你……”
薄阙立刻使了个眼色,示意阿廿不要轻举妄动,转瞬又正色道:“此一番多亏蔚北袁掌门精心谋划,阿廿,既然人是你抓的,那便由你押着他,随我一道去见袁掌门。”
阿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也被这一浪接一浪的诡异砸得头晕目眩。若不是薄阙身后的人中确有几位穿着鸦青斗篷的蔚北差使,她都甚至有点怀疑夜悬阳早跟薄阙商量好了故意来逗她玩的。
从囚徒跑了那一刻,袁十四主动提供线索,而埋伏在暮江尸身旁的人却是薄阙,薄阙此行说是去见袁七,竟是要带着夜悬阳一起去见袁七?甚至夜悬阳也并未反抗,打着一个帮鹿未识脱罪这种三岁小孩都不信的理由,顺水推舟的乖乖入局?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阿廿还懵着,夜悬阳却坦然的很,几个随从上前绑他时,他突然侧头看了看阿廿。
阿廿不知他何意,迟疑的功夫,悬阳的目光已经收回去,跟着随从走了。
薄阙早就给他准备好了笼子,这东西夜悬阳再熟悉不过,钻进里面反而像回了家一样,睡得极安稳。
阿廿和薄阙骑马随在囚笼旁,再后面,几个倒霉徒弟拉着暮江恶臭的尸体远远跟着。
夜色还深,幽林静谧,连声鸟叫都没有,阿廿早憋了一肚子疑问,忍不住开口,“师兄,今天的事,是你早就算计好的?”
薄阙叹了口气,“我若说袁七早已料定夜悬阳会束手就擒,你信吗?”
阿廿瞥了一眼笼子里睡得酣畅淋漓的夜悬阳,又想起他之前说的“顺势而为,相机而动”,他到底是真的在顺势而为,还是早已算出了十步棋之外,把其他人的一举一动都归入他的“顺势而为”之中呢?
到如今,即便夜悬阳没睡,在他面前说话怕是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阿廿苦笑一下,“虽然不知道袁掌门如何谋算,但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那你可知,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捉这位寂牢尊使。”
阿廿拉着缰绳的手紧了一下,那马儿被牵得变换了一点步伐,打乱了刚才的节奏。她的语气也随着马蹄声一道急促了些,“你不会也被风作寒收买了吧?”
“好家伙,你才认识这小白脸一个多月,连你师兄都敢怀疑了?”
阿廿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冲动,把脑袋耷拉回去,没说话。
薄阙瞧她的怂样,笑了,轻声解释:“风作寒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举动,不少门派打着各种旗号去风蝉山探问,都被挡了回来,风蝉山内牢如铁桶,谁也不知道内里究竟如何。时间久了,就有传闻说是夜悬阳故意放走了囚徒妄图搅乱四境,各门派在风蝉山吃了闭门羹,便齐齐将矛头转向了夜悬阳。连我父亲都……父亲已与问雷谷晏老阁主商议捉拿寂牢尊使,我到蔚北来,便是与袁掌门商议此事。”
“你既然在蔚北,又怎会在暮江出事后一下子就赶到了?”
“上次你见我时,我并非正要去往蔚北,而是刚刚离开蔚北到了此地,这几日,我一直都在附近,并未离开。”
阿廿睁大眼睛,“所以你一直暗中盯着我们?”
“你伤成那样,我怎会忍心真的把你丢下?不过我瞧这小尊使待你的确不错……”他歪了歪头,“这么个凶神恶煞,独独对我家阿廿和和气气的,他该不会……动了什么歪心思吧?”
阿廿想着夜悬阳近些日子混乱不清的所作所为,有点心虚,含糊其辞,“嗯,倒是动过要揍我的心思。”
薄阙笑笑,知道阿廿如今进退皆是危局,也就由着她避重就轻。
阿廿的心思还困在这几天的谜团里,又把话头扯回去,“师兄,袁十四也是你们派来的?”
薄阙一愣,“袁十四?袁家那个楞头小子?此事与他何干?”
“不是你派来的,难道是袁掌门派的?”
“应该不会,我到蔚北那日,这愣头小子在酒宴上喝多了闹事,被袁七罚了禁闭,又怎会突然跑到这儿来?他找过你了?”
阿廿越想越乱,“那……袁十四有没有养过一只妖兽?以灵血点化而成的妖兽?”
“以灵血点化的妖兽?我听闻袁七姑娘十多年前养过一只妖兽,视若珍宝,袁十四小时候胡乱给妖兽喂生肉,还被袁七揍过……倒没听说袁十四养过这么稀罕的东西啊。”
阿廿越想越不对劲儿,突然想起什么,“师兄,马车上那具尸体肿胀腐烂,面目全非,你如何确定死的人就是暮江?”
薄阙不明就里,也就老老实实的答了,“这队人马一直都是暮江带着,暮江上车的时候随从们都看见了。那人头虽然烂了,但死者穿的就是暮江的衣服,这并不难判断。”
“所以,并没有人真的验明尸身……”
阿廿立刻拨转马头往回跑,在那个拉尸体的车前猛然勒住缰绳。薄阙隐隐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转头跟过来。
阿廿利落的跳到载尸的马车上,也不管那臭味已经恶心得令人窒息,抽出短刀拨开那颗头颅上恶臭的蛆虫,看到了一截略秃的黑短眉毛茬儿……那是阿廿前几日亲手剃的。
“师兄,死者不是暮江,是袁十四。”
薄阙一怔,胯下马骤然抬起前蹄,凄厉的嘶鸣声惊飞了林间夜宿的群鸟。
前方不远处,缩在笼子里打瞌睡的夜悬阳微微动了动,鼻息里散出浅浅的笑意,“还不算笨……”
沉沉长夜终于随着马蹄声踢踢踏踏的慢慢转明,人马恰行至密林尽头。那里静立一匹枣红高头大马。
马上一人身披鸦青色斗篷,头上并未遮挡,露出一轮完满的青皮圆月,左眉弓向上斜生着一排红痣,眼锋锐利,面目清绝,整个人伫在晨风中,连衣摆都岿然不动,显出一种瘦石寒泉般的凛栗。
正是蔚北女僧袁七。
薄阙勒住马,朝她一拱手,“袁掌门,寂牢尊使夜悬阳已擒获。”
袁七没说话也没动,她身下的马像是通晓她的心意,迈开步子走到师兄妹近前。
那女子端正的朝薄阙抱腕施礼,转而对鹿未识笑了,“这小姑娘就是鹿未识吧,在下袁七,久仰了。”
她一脸清傲瞬间冰消雪融,连眼神都柔和下去,在玄妙的皮相下显得瑰异却不突兀。
阿廿也还以体面的笑容,“未识见过袁掌门。”
袁七的目光越过阿廿的肩膀,看向斜后方的囚车,“小丫头年纪轻轻就能擒住这么厉害的角色,果然不简单,比我年轻的时候出息多了。”
阿廿正打算客套几句,袁七却已经策马到囚笼旁,“尊使大人,想见您一面,着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