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笛看着袁十四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极了袁七,轮廓锐利,冷硬如刀,唯一的区别是:他比袁七更没有人情味儿。
袁十四已经避不见人多年了。
当年,蔚北袁七的恶徒折稠偷偷点化碎骨成生灵,引来滔天大祸,无数蔚北人因此受伤,其中就包括这位袁氏小少爷。
那时的袁十四还是个骨肉未丰的孩子,伤得支离破碎,再见不得一丁点风雨,从此藏在密室里,成了个随时可能会碎的瓷娃娃。
但他还是活了下来。因为蔚北有个秘不示人的邪术:若是孩子病重,便要寻一个身体康健的孩子一道以巫蛊之术养着,将另一个孩子的元气慢慢补足给病苗。
那位死在蚀骨虫下的“袁十四”,便是因此被带到袁家的。
假“袁十四”身子骨好得很,即便作为养料活着,依然能长成一座天真憨直的小山,但真少爷实在虚弱得过头,多年补养下来,也只能勉强成了个惨白的瘦高个儿,除了愈发精明。
似乎假“袁十四”给他补养的并不是体魄,而是脑子。
如今假少爷死了,真少爷重新站在阳光下,开口便是要为袁七报仇——他消失了太久,若想坐上蔚北之主的位置,再没有比捉拿夜悬阳更体面的功绩了。
闻笛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所有的挣扎都藏在捏着桌沿的微微发白的指尖上。
袁十四见状,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姿态,“毕竟师姐妹情深,闻姑娘的难处袁某自然明白,此事也不好强求,你若做不到,那就算了……”
他说完,抬步便要往外走,不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
鸦青色衣摆拂过门沿的时候,闻笛略颤抖的声音响起:“等一下。”
袁十四毫不意外,回身拱手,一双眼没有丝毫笑意,“那就有劳闻姑娘了。”
……
鹿未识是在客房外的小路上遇到闻笛的。
刚刚去袁氏所住的客房找了一圈,一个有用的人都没见到,于是和吴茫商量了一下,决定分头行动,吴茫继续找袁十四,阿廿去找晏悉阶商议。
然而她还没走多远,便遇到了闻笛。
鹿阿廿本就是在虚伪中长大,对于闻笛,她始终处处提防,如今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假模假式的关心道:“师姐,这么大的太阳,你怎么不在屋里歇着?”
闻笛端着惯有的清高,“这两日如此纷乱,我又没到不能走路的地步,多少该出点力气……”
她刚说完,却突然皱了眉,手覆在肚子上,似乎有点痛苦。
阿廿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扶她,“师姐,你怎么样了?”
闻笛几乎整个人都瘫在阿廿身上,“许是这两日累了,动了胎气,扶我回去休息一下吧。”
阿廿没说什么,让她半倚着自己,慢慢往回走。
走到客房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故意偏了点脚步,贴着砖石路旁的高脚风灯,然后偷偷抬腿就是一脚。那丈把高的石雕灯柱重重砸在台阶上,“砰”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琉璃灯罩稀里哗啦的破碎声。
闻笛住的客房是晏悉阶为了照顾她身子不便专门安排的,虽然闻笛说了不要仆役,但依着晏悉阶周全的性子,四周定然少不了有人关照。
果然,这边刚有了点动静,便有个问雷谷打扮的小徒飞似的窜到阿廿面前,“这是怎么了?二位贵客可有损伤?”
阿廿冷笑,“你们问雷谷的风盏怕是豆腐做的吧,我不小心撞到一下,它就倒了!我师姐还怀着身孕呢,万一吓出个好歹,你担待得起吗?”
那小徒一脸惶恐,“二位姑娘少待,我马上叫医侍来。”
他几乎是脚不沾地的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喊人。
闻笛眼里已经抑制不住的烦闷,却还要继续装虚弱,“未识,莫要与人口角,还是先送我回房间吧……”
她装得很卖力,只可惜她身边这位才是装模作样的行家里手。
阿廿似乎对问雷谷的待客之道十分不满,等她骂骂咧咧磨磨蹭蹭的把闻笛送回房间,那刚刚“飞走”的小徒已经拽着位医侍一路狂奔回来。
医侍埋头为闻笛诊脉的时候,阿廿在旁边默默松了口气——事到如今,她必然不敢和闻笛单独相处,出此下策也是别无他法。
诊病需要安静,阿廿也不出声,目光有一搭无一搭的去看墙上挂着的一柄剑。
那剑她没见过,剑柄零星有几个小坑,好像之前镶嵌了什么宝珠被人抠走了,显然不是闻笛惯用的那把——闻笛绝对不会用这样有残缺的东西。
她正想着,余光瞥见那医侍附耳对问雷谷的小徒说了什么,小徒连声应着,转身往外去,并顺手关上了房门。
大热天的关门……阿廿无奈,起身去开,没拽动。
方才所有松懈的弦儿瞬间绷了回去,她努力告诉自己冷静,瞧瞧斜眼去瞟闻笛。
闻笛还安分的躺在榻上,被医侍挡着,看不到面容。阿廿视线飘过医侍的背影,心底突然一个激灵,明白了是哪儿不对……
她一直没看到那个医侍的脸!
下一刻,医侍转头看向她,那是一双和袁七一样锐利的眼睛……
袁十四不是袁七,并不会给阿廿太多挣扎的机会,阿廿失去意识前的时间,只够把她会的寥寥几句江湖浑话骂一遍。
闻笛站起身,眼睛盯着昏倒在地的鹿未识,口中的话却是对袁十四说的,“我师妹与你无冤无仇,你要杀夜悬阳我不拦着,为何连她都不肯放过?”
“无冤无仇?看来你一点也不了解你这个师妹,她杀我姐姐的时候,可是连眼都不眨的。”
闻笛心口紧了一下,“袁掌门不是死在夜悬阳手里吗?”
“夜悬阳?”袁十四冷笑,“那就是个顶罪的冤大头。闻姑娘,你这师妹真是好本事,惹下这么大的祸事,居然有寂牢尊使给她挡着……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出他们俩有私情。”
“我知道他们俩不清不楚,但夜悬阳本就不是寻常人可揣摩的,谁会料到他对我师妹竟在意到了如此地步……袁公子说我师妹杀了你姐姐,可有证据?”
“我亲眼所见,”袁十四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算不算证据?”
袁十四说完,便不再理会闻笛。他矮下身,用刀背拍了拍鹿未识的脸,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的玩意儿,然后,突然俯到鹿未识面前,直截了当凑近她的嘴唇。
闻笛下意识伸手去拦,“袁十四,你……”
袁十四埋着头,抬手一道劲风将闻笛扫退。
闻笛退后两步,单手撑住桌子才算站住。她扶着肚子,眼看着袁十四疯狂的举动,瞳孔几乎在发颤。
她并不待见鹿未识,从小到大,她是真瞧不上鹿未识那些靠小聪明讨巧的路数。在她眼里,鹿未识被算计,被污蔑,哪怕有朝一日被人害死,都是这丫头自己本事不敌,是偷奸耍滑的报应。但唯独,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鹿未识被侮辱。
她是别云涧大师姐。
别云涧弟子,可屈,可死,不可辱。
闻笛暗自咬了咬牙,展开自己皱得生疼的眉心,第一次把剑锋指向袁十四,冷语道:“你放开她。”
这次,袁十四抬头了,眼中恶狠狠的光足够与孤狼对峙。
闻笛这才发现,一缕金光正从鹿未识口中而出,被袁十四缓缓吸进去——他并非是在行轻薄之举,他是在吸取鹿未识的内丹……
闻笛看着那缕光,愣住了。
这颗内丹,她约莫猜到了来处。便是当初从暮江身体里取出来,又催动风生兽搅闹秉烛村的那颗。听说后来被夜悬阳取走,便再无人知晓去处。闹了半天,竟是在鹿未识的身上。
就这么一颗小小的内丹,便让她腹中尚未落地的孩子没了爹。她都快忘了,那个弑兄叛亲的沈庄主,曾经也是这位高傲的大师姐的佳偶来着……
闻笛默默抚着自己的肚子愣神,没再阻拦袁十四。
金光散尽的那一刻,袁十四扭了扭脖子。然后,他站起身,张开双臂,浑身的骨节像是被什么拉开了一样,极夸张的舒展着,衣摆发梢都似有微风拂过,整个人飘然似要飞升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收手,恢复成平日里淡漠而锐利的模样,撩起眼皮看闻笛,“你刚才这么紧张,以为我要对她做什么?”
闻笛喉咙发紧,一时没话说。
袁十四抬脚扒拉了一下鹿未识的小细胳膊,“放心吧,这种德行的丫头,我还真瞧不上。”
“你刚才……”
“拿回我自己的东西罢了。”
“你自己的东西?那不是阮……”闻笛的话说道一半就顿住了。
片刻后,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无声的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