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雷谷最深处,密林怪石遮掩中有一道幽深的空隙,一年到头不见曦月。
青苔厚得看不出石壁原本的模样,毒虫蛇蚁倒是格外肥硕,密密麻麻将苔面覆满,但凡有一条虫子动了,便挤得临近几条不得不跟着蠕动,一粼一粼翻涌开去,远瞧着,竟有几分水漪似的美,默默诠释了什么叫“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肩膀带血的年轻人慢慢走进去。四周昏暗,他隐隐约约看见地上爬动的东西,实在跪不下去,只能颔首施礼,“尊使,事办妥了。”
夜悬阳正盘膝在一块石头上打坐,周围蛇虫倒也知道惜命,没有一条敢爬到他身上。
他没睁眼,轻道:“血味不重,伤不算深。”
“多谢尊使关心,属下无碍。”
悬阳没动静,似乎在等他接着说。
宿袂自然知道他在等什么,“看袁十四出手的样子,内丹应该已经被取回了。”
“怎么取的?”
“这……属下不知,但鹿姑娘还好,并无伤重。”
夜悬阳没再往下问,缓缓站起身,“既然内丹已经取出,你也别呆在这儿了——还有,以后少给我找这样的地方,你不恶心吗?”
宿袂:“……”
恶心是恶心了点,但是问雷谷就这么点隐蔽的地方,有得躲就不错了。再说,谁料到夜悬阳会在意这个?这位爷怕是忘了自己曾经在妖兽尸体堆里喝血水啃腐肉的日子了。
有姑娘心疼了就是不一样,畜生也能越活越娇气。
宿袂敢怒不敢言,在暗处剜了他一眼,委委屈屈的走了。
悬阳在黑暗里静静站了一会儿,沉息去感受阿廿的知觉。
她后颈在痛,应该是被袁十四打晕过,但此刻已经醒了,心跳的很快,闷热,紧张,似乎还有点烦躁……看来,人还在袁十四手里。
阿廿自然是紧张的,她此刻还躲在被子里,听外面的动静。
闻笛和袁十四似乎并不愉快,话音很低,听不太清,几番窸窣响动之后,有人推门出去了。
房间里许久没再有声响,阿廿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一双轮廓锐利的眼睛正在看着她。
阿廿浑身的汗毛都站起来了,顺手在四下划拉,但一件兵器都没摸到。她整个人飞速往后躲,捂得汗湿的背靠在冰凉的墙上,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又很快冷静下来。
袁十四如果想杀她,不会等她醒,既然等了,就是有留着她的理由,这理由八成是和夜悬阳有关。既如此,眼下最差的结果无外乎是袁十四发现了他俩的关系,用她来威胁夜悬阳露面。但她家尊使大人不可能为了儿女情长丢了脑子,更何况,即便袁十四真使出什么手段,她又不疼。
这样想了一通,她心绪也就平稳了。
“我师姐呢?”
“她心软,见不得你遭罪。”
果然,这是打算折磨她。
阿廿朝他浅笑,“别云涧三大弟子,你动了两个,即便以后你真的做了蔚北之主,得罪了这么大的门派,你又如何坐得住呢?”
“小姑娘,你平白生了张机灵的脸,怎么如此天真呢?你姓鹿,她姓闻,我又没动姓薄的,你真以为别云涧有人在乎吗?即便有,我也有法子压下去……”他用手中的长剑拍了拍阿廿的脸,“你啊,就别替我操心了,先心疼心疼你自己吧。”
阿廿的目光落在那把剑上,剑柄处有几个小坑,是闻笛挂在墙上的那把。
“袁公子果然贪心,连别人的剑都要收入囊中。”
“鹿姑娘还有心思关心一把剑?看来还真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阿廿一脸坦然,“不就是严刑拷打吗?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杀了我。”
袁十四笑了,惨白的脸上笑容毫不收敛,像是听到了什么绝妙的笑话,笑到最后,整个人都在抖,笑得阿廿头皮发麻。
他笑了很久才停下来,然后歪头看着鹿未识,“小姑娘……不,鹿女侠!你是不是觉得,你不疼,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阿廿的心猛的提起来,怔怔盯着他,“你说什么?”
袁十四朝前探了探头,“你杀我姐姐的时候,我也在房间里。”
阿廿浑身血凉了半截,下意识想说不可能,却还是勉强守着一点理智,“我何时杀了你姐姐?袁公子怕是得了什么癔症。”
“别装了。”袁十四把剑收回来,手指慢慢从剑身划过,慢悠悠的说:“我姐姐疼我,所以袁家很多客房都有密道,等到夜深人静,我就可以顺着密道溜过去,偷偷吸食客人的灵气。听说你念境至灵,我原本还有些期待,打算好好享用一番,谁料想,我姐竟然自己去杀你了,还被我瞧了个正着。”
“……你看着自己的姐姐死,竟然不出手相救?”
“我当时被你不怕死的样子吓住了,后来打算动手,薄阙和夜悬阳就冲进来了……啧,谁能想到寂牢尊使还是个痴情种,竟会帮你顶下这个罪名,真是感天动地啊!”
阿廿暗暗骂娘,还真是什么都被他看见了。
眼下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对,就是我干的,你直接杀了我给你姐报仇吧。”
袁十四摇头,“你名声太好了,说是你杀的,没人会信的,我要杀的是夜悬阳,杀了他,我才有资格坐稳蔚北的主位。”
阿廿冷笑,“你找得到他吗?”
“只要有你在,我就能找到他,你信吗?”
“他可比我难对付多了。”
袁十四依然含着笑,语气越来越慢,“鹿姑娘,你听说过虎豹嬉春吗?”
下一刻,曾经翻阅过所有刑狱记载的鹿未识脑袋“嗡”一声,手心的冷汗几乎凉成了冰,她看着袁十四,视线逐渐模糊……
天近黄昏,问雷谷正厅。
阿樘已经从恻澜洞口回来,伏在晏悉阶耳边了几句话。
晏悉阶的面色像是瞬间老了十岁,摆手让他退下,转头捞起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其他门派都已经出门捉拿夜悬阳了,只有问雷谷几位长老还在屋中,茶杯重重落在桌上,几个老头齐齐看向他。
晏悉阶收起了惯常的客套,直截了当道:“诸位,恻澜门昨晚被人打开过……”
顷刻间满堂哗然,有人颤巍巍的开口:“少谷主,这恻澜门的钥匙……”
“钥匙与我血灵相锁,绝无人动过。”
“那这……这浮尘间,竟有不用钥匙就能打开恻澜门的人?”
突然有人大叫:“是夜悬阳!一定是他!除了他,谁还有这个能耐?少谷主,夜悬阳夜闯恻澜门,必然是夺了最厉害的兵器,如今他如虎添翼,你得尽快拿个主意啊!”
晏悉阶虽心烦意乱,脑子却还清醒,“宋师叔,并没有人看见闯恻澜门的就是夜悬阳,真相还尚未可知……”
被唤作宋师叔的老头急得直跺脚,“我的少谷主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他一个大恶之徒冤不冤枉?问雷谷危矣!”
“越是危机之时,越要思虑周全,否则更易铸成大错。”
又有人接口:“少谷主所言有理,倘若真的不是夜悬阳,那岂不是虚惊一场,那尊使若是知道我们冤枉了他,记恨上问雷谷,才是真的糟糕了。”
晏悉阶摇摇头,“若真不是夜悬阳,才是最糟糕的,那说明,有一个比夜悬阳更危险的人藏在问雷谷中……”
此言一出,屋中立刻静了下来,许久才有人轻声问:“这可如何是好啊?”
晏悉阶张了张嘴,犹豫片刻,终是没说出话来。
屋中再一次陷入静默,只有几个老头轻轻叹气的声音。
这时,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诸位莫慌。”
随着话音,一辆双轮木椅被人从屏风后推出来,木椅上坐着个须发稀疏的老者。许是因为病了太久,他面色发灰,双目浑浊,瘦得几乎挂不住衣服,打眼一瞧,像件白袍上按了个皱巴巴的脑袋。
所有人起身施礼,“老谷主。”
晏悉阶忙上前,“父亲,您怎么出来了?”
晏朝宜勉强斜了晏悉阶一眼,“儿子不中用,做老子的就算进了棺材也安生不得。”
晏悉阶面不改色的听着,显然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冷嘲热讽。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推木椅的小徒退后,自己接过来,把他那行将就木的爹安放在屋子正中。
老头找回了一点当家做主的威仪,浑身上下只有手还勉强抬得动,虚摆两下,缓缓开口:“你们可知,恻澜洞的来历吗?”
一听这茬儿,屋内众人原本还抱有希望的目光又暗了回去。
老谷主是真的糊涂了。
问雷谷世代镇守恻澜洞,谷中的小孩子听恻澜洞的故事比识字都早,哪个会不知道?
可是没人敢拦着,只能听晏朝宜絮絮叨叨的讲开了:“当年,休明还是既宥尊长的徒弟,嗜武成痴,收集了无数极具灵性的兵器,把既宥长老的院子都堆满了。后来休明走火入魔,既宥尊长和他同归于尽,那些兵器便没了主人,当时的别云涧圣主愆同担心存着这么多古怪的兵器会出岔子,便与当时的问雷谷谷主——那位谷主你们知道吧?晏……晏……”
他“晏”了一会儿,没“晏”出来,悉阶忍不住伏在他耳边提醒,“晏温融。”
老头鼻息里发出一丝不屑的哼声,“哦,我想起来了,温融长老……他们商议过后啊,便决定将这些灵器存放于恻澜洞内。这洞中变化莫测,兵器一入便不知所踪,非诚心求取之有缘者不可得也。日久天长,才成了如今这些十年一开的规矩……”
他说话像是随时要断气了一样,屋中人听得也辛苦,随着他一起喘不上气。好不容易等他讲完,有几个赶紧恭维:“谷主真是博古通今,所知甚广啊!”
“是啊!有您坐镇,我等就踏实多了,什么寂牢尊使?看他还能猖狂到几时?”
“就是!”
有捧臭脚的,自然就有正经的,早已坐立不安的宋老头忍不住插嘴:“既如此,敢问谷主,眼下该如何找到擅闯恻澜门之人?”
晏朝宜把自己耷拉在木椅上的上半身挪正些,枯萎的老脸仍旧晦暗无光,“恻澜洞并非普通洞穴,那些灵器之所以送入此处,就是因为恻澜洞内可以洗刷掉它与从前主人的所有关联,让灵器陷入沉眠之中,直到它遇到了一个新主人,才会苏醒过来。”
晏悉阶似乎听懂了,“父亲的意思是……”
“小子,你能看出人的念境,却没想过兵器的灵息也是可以一探的吗?”
晏悉阶淤堵了许久的心瞬间舒畅了些。平心而论,他相信鹿未识的话,但却实在没有理由给夜悬阳开脱。或者说,他早已有了猜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而已。如今,只要找到哪把兵器是在这一两日内才与主人互通灵脉的,那兵器的主人就是给夜悬阳扣屎盆子的人。
他们家这个怪老头,脾气是坏了点,本事还是有的。
晏朝宜又故作卖弄的抬了抬手,悉阶会意,推着老头往后厅去了。
半个时辰后,晏少谷主重新回到正厅,吩咐众人:“天黑之前,速速将谷内十八个门派所有人召齐到演武场,就说我已经抓到了夜悬阳。”
他想了想,又叫来阿樘沉声吩咐:“盯紧蔚北和尺庐山,尤其是他们每个人的兵器,一根针都别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