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悬阳看着面前的一切。
他并不享受有人臣服在脚下的感觉,从前在寂牢是职责所在,而如今拿下驿兽阁,却是因为一个他不得不承认的理由:有太多事,靠他如今这幅样子是无法自己完成的,而他已经不敢再和那些信任他的人并肩作战了,他怕一不小心,便会牵连了他们……
悬阳曾被树干砸塌过的后背硬邦邦的疼着,无声沉了口气。
这略微一走神的功夫,跪在他左前方的一个人突然冲上来,长刀大开,劈头盖脸向悬阳砍来。
无恕立刻窜出去,带起悬阳插在地上那把刀轻轻一抬,直接将对面的长刀拦断,紧接着,下跪的另一个人飞身跃起,接过无恕卷着的刀,干净利落的斩断了对方的脖子。
那人转身单膝跪地,摘下面罩,露出一张过分清秀的脸,“宿袂见过尊使。”
夜悬阳没表现出多大的意外,只轻声道:“血契已解,你不必跟随我。”
“我不像他们两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我在哪儿都是孤身一人,倒不如像从前那样为尊使鞍前马后,也免得再去寻新的营生……还望尊使别嫌弃宿袂愚钝。”
他这张嘴素来乖巧又恰到好处,悬阳想了想,终是没像对张涯那么果决,“起来吧。”
宿袂的脸上偷偷露出一丝笑意,“多谢尊使。”
至此刻,阮契阔那位叫许琢的副使在主位上还未坐满两个月。
许琢倒是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很乐意退回到副使的位子上保个活命,于是带着所有人齐齐拜倒,“拜见阁主。”
阁外,兽笼中的几只狡兽也被这阵齐呼惊醒,嗥鸣声穿破层层乌云,久久不断……
慎语堂。
彻夜难眠的鹿未识隐约听到不知何处有动静,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蹑手蹑脚的摸下床,然而手刚一碰到门便被一道清光挡了回来。
卫清茗为了防她,还真是想得周到。
她不敢掌灯,借着月色在屋中转了一圈,那古怪的动静已经消失了。
四下静寂,她赤脚淋着月光,突然想起了某个人。倘若眼下困在危局中的人是他,他又会如何应对?
他此刻在做什么?
他也会想起她吗……
光阴不待愁肠,等外面窸窣有了动静,鹿未识才发现自己竟这样待了一夜。
她安安静静的打理好自己,再推门时,房门的结界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迈出门便听了个消息:夜悬阳昨夜只身闯入驿兽阁大开杀戒,夺了阁主之位。
夜悬阳怎么可能开杀戒……她暗笑这些谣传从来没几句真话,旋即又感叹:那畜生终于是个名正言顺的畜生头子了。
时隔半月,她听到他的消息还是难免生出些古怪的情绪来,明明在抵触,却又隐隐想再知道得多一些。
然而卫清茗不是薄阙,并不在意鹿未识想不想听。她一边打理着窗台上的花草,一边与兴致勃勃的谈起一早收到的信报,“这寂牢尊使真不是白当的,收拾人的本事确实有一套……不过驿兽阁这地方也邪门儿,换来换去都是些怪脾气的阁主。”
阿廿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女人,她闲聊起来总娇俏如少女,很容易让人忘记她就是那个藏在背后机关算尽的人。
卫清茗见她不说话,又笑了,“瞧我,一大早的说什么打打杀杀的,我答应圣主要规训你的,你说咱俩今天干点什么呢……要不然教你刺绣如何?”
到了此刻,哪怕卫清茗要教她夯土打铁,阿廿都不会觉得意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安分守己的回道:“全凭夫人安排。”
“那行,今天就学刺绣吧。”
阿廿没想到,卫清茗竟真的取了花绷针线,且教得一丝不苟,没有起一点幺蛾子。
这一日除了三餐,便是捧着针线装闺秀。
第二日如此。
第三日依旧如此。
阿廿不是没想过办法,但慎语堂里找不到任何线索,比卫清茗本人还要没破绽。那女子那张漂亮的脸孔下,似乎什么都藏得住。
第三日傍晚时分,卫清茗倚在窗沿边看日落。
日光昏黄,她美如一株四时常开的黄槿,目光始终飘渺着,缓缓开口道:“我第一次见你师父,也是这样夕阳将落的时候,他刚练功回来,连走路带起的风都是有光的……可惜你这小孩儿没福气,没见过他青春风华的时候。如今四境中这些男人有一个算一个,包括你那位小尊使在内,捆在一块儿都比不上他一颗汗珠子漂亮。”
她在阿廿面前完全不掩饰对笙闲的心思,阿廿也习惯了,“既如此,夫人为何不嫁给我师父?”
“有些人在你心里的位置太高了,是没办法朝夕相处的。嫁人嘛,得先是个人才行,谁会嫁给一尊神龛呢?”
她步履轻盈的从窗边回到桌前,浅笑看着鹿未识,“倘若不是他突然失踪了,我都不知道我这么在意他。”
“所以,师父失踪之后,夫人都做了些什么?”
卫清茗挑了挑眉,托着下巴看她,“傻孩子,我还以为你挺聪明的,怎么套起话来这么生硬啊?再说,我做过什么,你不是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吗?”
“未识愚钝,并未猜到。”
卫清茗似乎有点为她发愁,“那可怎么办呢?我都给了你三天机会了,你什么也查不出来,我也无能为力。”
阿廿冷冷回道:“未识愧对夫人的苦心了。”
卫清茗没接她的话茬,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还有件事儿忘了告诉你,闻笛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我为何没听到丧铃?”
“今天吧……那陈婆子偷懒,人凉了她还不知道呢,估计要送晚膳的时候才能发现。”她抬眸看了看窗外的暮色,“算着时辰,应该就快来报死讯了。”
“既然死讯未报……夫人是如何得知的?”
卫清茗满脸无辜的歪头看她,“你觉得呢?”
阿廿对上她的目光,“未识不知,还请夫人赐教。”
“赐教不敢当,但我说是你杀的。”
阿廿头皮一紧,“我这三日,并未离开慎语堂半步。”
“可闻笛的喉咙是被老鼠咬破的,那小畜生浑身是血的跑来慎语堂报信,不巧,被我抓了个正着……”
她说着话,从袖中抽出一个小小的木匣放到鹿未识面前,“不瞒你说,我最怕老鼠了,尤其这只还血淋淋的,怪吓人的。”
鹿未识几乎是瞬间伸手过去,刚看到一点沾血的白毛便不敢再继续打开了,手压在木匣盖上微微发抖。
她当然知道这三天不可能像表面上那么平静,她脑子里那根弦片刻没有松懈过,随时准备应对卫清茗的手段。
可她还是轻敌了。卫清茗带她到慎语堂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等她入瓮。
“你不打算看看吗?”
“你连一只老鼠都不放过……”
“谁让它是你的老鼠呢?”
“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卫清茗的语气仍旧温温柔柔,“孩子,很多事情都是一步一步走到这儿的,过日子不是唱戏,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唱哪一出。很多时候你一回头,发现自己做的可能和当初的目的偏了十万八千里,可是你也只能这么接着往下走,没机会再回头了。”
她把小木匣又往鹿未识面前推了推,“世人皆如此,你师父当初也不会想到,他当成宝贝一样护着的鹿未识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阿廿看过那么多话本,也从未读到过如此循循善诱的恶人,“我师父也不会想到他挚爱的女子和他徒弟成了如此局面。”
“挚爱”这两个字让卫清茗始终平静的眼底有了一点波动,但很快散尽了,“我也是没办法。”
外面有人轻轻敲门。
“母亲,父亲请您移步流觞阁。”
竟是薄阙。
卫清茗眼睛看着鹿未识,口中回外面的话,“何事?”
“孩儿不知。”
“知道了,鹿姑娘也一同过去吗?”
“只请母亲一人过去。”
“好。”
卫清茗口中应着,利落的劈手把阿廿手中的木盒抢回去,低低的声音道:“看来,你这次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
阿廿立刻伸手去夺,卫清茗根本没还手,直接朝旁边摔下去,头撞到桌角上,转眼就冒了血。伏坤鼠小小的尸体从盒子里摔出来,掉在一旁。
卫清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又瞟了一眼地上的老鼠,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嘴巴开合,无声的说了三个字:“你输了。”
外面的薄阙听屋中动静不对,立刻推门而入。
“母亲,您怎么了?”
他冲过去把卫清茗扶起来,那女子的眼泪比血流得更快,语气却依然温柔,“跟你父亲说,我有点不舒服,今天不能去了。”
薄阙红着眼看向鹿未识,“鹿未识,你是真的疯了。”
卫清茗拉着薄阙的衣摆,“阙儿,别乱说,刚才只是个意外,未识她不是故意的。”
然而薄阙的眼睛已经红了,“鹿未识,这次,我真的不会再护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