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搭伙的朋友,欢迎你又回来
金十安2025-06-10 14:0811,973

1.

我和阿茵相约在一号线农讲所地铁口见面。

广州白天炙热,但天暗得很快,路灯一盏盏挨个点亮,照得刚下班的我俩脸上油滋滋、亮晶晶的。阿茵微提嘴角,掏出张名片:“刚印好,不知道给谁,先给你吧。”

我伸手用食指和无名指去夹,又赶忙缩回,按照入职培训中人力同事教授的礼仪,双手接过,做作地看一眼:“XX公司行政企划,您好,久仰。”说完,还是职场新人的我们脸颊抽动了两下,尬笑起来,笑完就不尬了。

我和阿茵是研究生同学,同院同系不同班,她读数理金融,我读金融学。研一少数大课,几个班凑个大教室一起上,我俩都不是活跃分子,也许说过闲话,或者传过试卷,但仅此而已。硕士毕业后,同学们天各一方,暂住公司宿舍的我辗转获知阿茵也在广州,拿到微信开始闲聊。那时,她正和熟人挤住在一处,所以我们没聊几句,便相约一块租房。

没多久,房屋中介到了,打过招呼后就匆匆招呼我们跟着。此前中介已带我们看了两处,都是90年代的楼梯房。一套在八楼,我们中间歇了会儿才爬上去,看房的时候,邻居老头声嘶力竭的咳嗽声穿墙而来,好像要从肺里掏出什么东西;另一套二居室,其中一间卧室房型不好,床是定做的,梯形,一边窄一边宽。我们表达不满后,中介大概也看惯了寒酸客户的挑剔,她面无表情但言语客气:“好,明白。”

这次,中介回头,肯定地对我们说:“是新放出的房源,不高不矮的三楼,好靓的两房一厅。”她的腰有点驼,步子却快。我们落在后面。我小声对阿茵说:“觉得ok也不要说。”她不以为意地“哦哦”两声,四处张望,好似在评估周边的环境。

十几分钟后,我们到了一栋贴着红色瓷砖的高楼前,经过低头玩手机的门卫和昏暗难辨的楼道,上到三楼,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缓台。这个楼盘是一分为二的设计,三楼以下是商铺,缓台之上是拔地而起的楼房,大概有六栋。所以,中介口中的“三楼”其实是住宅楼的一楼,附近的居民每天都会从门口路过,并不算安全,还有些吵闹。

但此刻,灯光和油烟正从各楼层的窗格里冒出来,间隔着大人的吆喝和孩童的嬉闹。阿茵捏了捏我的胳膊,我们不禁慢下脚步,呼吸也放缓了许多。来到312的门口,中介敲敲门,门开了,一位卷发清瘦、戴金丝眼镜的阿姨靠边站立。我向她点点头,她打量着我们。

我们看房的时候,卷发阿姨跟在我们身后,问:“你们是同事吗?”

我说“同学。”

“同学好。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好,好。两个女生搭伙,安静又干净。房子刚装修好的时候,还上过家居杂志的。”

这处房子房型方正,两间卧室一间靠阳台,一间有个对外的窗户,但都是同一朝向,除非打开大门,否则不通风。墙壁的白漆有点发黄脱落,但是屋内很明亮。卧室和厨房里密密麻麻的木柜子和抽屉不太符合我的审美,有点像中药柜子,其中几扇柜门还歪了。不知以前的租客是否会依次地打开它们,估计内里已经埋了厚厚的灰尘和蟑螂的尸体。

阿茵一屁股陷进客厅的沙发,影影绰绰的灰尘扑腾起来。尽管我为了怕不好压价已先叮嘱她不要轻易表态,但她还是两手向上伸了个懒腰,耷拉在沙发背上,肯定地说:“我喜欢这里。”

卷发阿姨眼睛亮晶晶的,说:“我也在挑客人。前面有对小情侣刚看过了也说满意,但我决定租给你们。”

我们像得到老师褒奖的学生,笑了。中介顺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折了两折的意向书,拍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说出见面以来最中气十足的一句话:“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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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搬进这房子后,先里里外外地清洗了一遍。

阿茵要我先选卧房,我指向有榻榻米和书桌书柜的次卧,她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随后,她欣喜地拖着行李箱,赶忙钻进配有双人床和三联衣柜的主卧。她跳上床,四肢摊开,满足地喟叹道:“哎,终于有大床可以滚了。”

我突然意识到,次卧的榻榻米上没有床垫。联系中介,中介说不好办的,开始没说,现在已经住进去了,得看房东。

房东阿姨让我们唤她“甘姐”,说自己一家三口住天河黄埔大道那儿——之前想购置大点的房子,只能去城市周边,当时天河的马路边上还补丁着大片的农田和小型的工业厂房,现在时过境迁,那边已经旺到爆,越秀反而成了房价没上涨空间的旧城区,“收租还麻麻哋”。

甘姐上门后,慢悠悠地按了按榻榻米的木板,又拍了拍,还拎起我的床褥子摩挲了下。我一直在旁边嘀咕:“加褥子也不行,太硬,腰疼,睡不好。”

甘姐说:“是,床垫得软硬适中才行,但也不是标配的,之前的小妹妹就没说过啥。”

我想,可能是之前房客用的床垫脏,已丢了,但也无法考证。

甘姐辗转移到客厅,自然地坐下,态度亲切地问我们:“大城市生活压力大么?”

我和阿茵之前在武汉读书,虽然武汉经济体量不如广州,但也不算小城市,我顺着她意思说“不小”,阿茵观察着甘姐悠哉的架势,转身去厨房倒了杯水给她。这时,甘姐突然从包里掏出叠资料,煞有其事地在茶几上跺齐放好,说准备帮我们量身定做一个理财计划。

我和阿茵无奈地互看一眼,情不自禁地笑了。

甘姐拿起笔,在一张A4的纸上写我和阿茵的姓名和年龄——她留过我们的身份证复印件。她问月薪多少?我们没搭话。她又自顾自地说我们属于年轻群体,资金有限,可以尝试购买短期健康险加意外险。

阿茵的身子往前挺了挺,坚定地说:“没钱。”

大抵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甘姐扯开嘴角:“其实做保险并不是卖产品,而是在帮助客户构建抗风险的家庭财务系统。”

“家庭?”

“嗯,有的年轻人甚至给宠物买保险呢。”甘姐说,明天正好有个特别好的机会,我们可以现场听下,还有礼品送。

我连连拒绝,阿茵肘击了我一下,说:“‘产(品)说(明)会’吧?其实,还是得问清楚潜在客户的情况再做推荐的。我们都是保险公司的。”

彼时,我和阿茵在不同的保险公司上班,都是国企。我属于业务管理岗,阿茵是行政企划岗,都算是内勤岗的“底层”。按照内控规定,我们并无展业资格,而甘姐大概是没签人力合同的保险代理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理人流动性大,今天说这家的产品好,明天可能就说那家的好了,都不算是保险公司的员工。

公司培训的时候,教我们“保险一家亲,要共同维护好行业正面形象”,但实际上,各家公司很难避免将类似的产品进行比较、拉踩。偏执如甘姐,就会说他们公司是外资背景,能对接国际医疗资源:“那些涵盖梅奥诊所、日本癌研所的医疗险,背后没几十年积累的全球网络,可撑不起来。”

阿茵听不惯,反问她:“那您的风险防御体系构建好了么?考虑丰厚稳定的退休金和租金收入,您倒可以划入我们潜在的高端客户了。基础保障型险种如果有,理财分红型的险种也可以配置下。”

我赶紧把纸翻过一面,也写下甘姐的名字,顿笔说:“请问您贵庚?我家类似的险种费率还便宜点哦。”

甘姐仍坚持说他们公司的服务更好、理赔更快。说完,她蔫蔫地收拾好东西,起身皱眉,手指在茶几上掠过,嫌弃地看着手指尖:“注意卫生啊!”临出门时,她像是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说她家新换床垫很不错,乳胶的,可以把链接发给我。

2.

我自费近千元下单了那款床垫。周末,工人吭哧吭哧地扛着床垫进来,阿茵看到挂在边角的塑料牌上写着“保用10年”,翻了个白眼说:“坑了。”随即又摇着我的肩膀,冲我耳朵喊:“你不理财,财不理你!”这是保险公司的营销固定术语,入职没多久,我们耳朵都听起茧了。

我和阿茵家庭条件相当,薪酬也差不多,一个月一千出头的房租付过后,到手的钱大概在六七千左右。周末可以三五好友聚餐,护肤品买个佰草集、欧莱雅什么的也没压力。但阿茵给我看了她的手账,她每个月能省出一千五百元。我连连称赞,她故意抬高下巴,做出傲娇的姿态说:“人生要自己兜底。”我受了启发,效法她存钱,每月定额一千元。

我们租的这处房子离我公司更近,不过按照部门氛围,我得等到领导下班后走。偶尔也会有突击工作卡在下班前布置,通常我到家较晚。但,阿茵即便早到家,也不过是换到家中电脑上办公——她们公司用的是大厦中央空调,下班后就停了,据说另开得额外缴费,所以员工们通常会把活儿带回家干。

有时阿茵会微信指示我给她打包份夜宵。百花甜品的奶糊最受她喜爱,那是老字号,在马路对面。白天生意一般,反而到我下班经过那会儿得排队。于是,我常常提着薄如蝉翼的塑料袋,里面叠装着两盒滚烫的塑料盒,晃悠地穿过暗黑的门洞。门洞旁的管理员已经下班了,我得避开三楼平台上嬉笑玩耍的孩童和狗,熟练地走到门口,在黑暗中摸出钥匙——门口的路灯容易招来飞虫,自从它坏了后,我和阿茵默契地没有报修。

推开门,整个房间黑漆漆的,只一道灯光从阿茵的卧室门缝下泄露出来。这束光让我从微醺似的疲惫中生出一丝喜悦和踏实。这束光也是为了扎根在异乡而奋力甩出的根茎,常在我关灯睡觉后还会从门板缝下投射到我卧室的地板,甚至还能听到微弱的键盘闷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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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入职后,我开启了经常出差的生活。按照规定,省公司会下到各个分公司检查,有时还是暗访,得偷摸着进行。我的直属领导和我年龄相仿,很有想法,他说省公司经常只去下一级——即市支公司——是不行的,要去到第四级机构,就是县级甚至是网点,尤其是那些以前没咋去的地方。他通常会安排有家庭的职工去珠三角,刚入司的新人去较偏远的地区。不到半年,我基本跑遍了广东省除珠三角的所有支公司和部分偏远的网点,最北绕着盘山公路到了韶关的南雄、乐昌,最东乘海轮到了汕头南澳,最南去了湛江雷州。虽然路途很累,行程很赶,但当时的我兴致勃勃。

一次,我连续出差两周回来,到家后早起突然感到头晕。想着可能是低血糖犯了,我赶紧出门买早餐,可刚走回到门口时,人就失力倒在水泥地上,塑料杯封口撞破,乳白色的豆浆淌了一地。我脑子清醒,但身体麻木,酝酿力气想自己爬起来,并没喊叫。这时,阿茵像有心电感应般打开门走出来,我看到她,心里突然一阵委屈,小声啜泣起来。

她惊讶地说:“你咋了?能说话吗?先不要哭。”

我吞咽了两下,从腹中吐气说自己动不了。她扶着我的胳膊,想拉我起身,但她力气太小了。随后她又蹲下来,让我按住她的膝盖借力,她抖了抖,我也跟着颤了颤。

我眯着眼坐起,先缓了会儿,再慢慢挪到客厅的沙发上。阿茵倒了杯热水放茶几上,摸出个体温计递我,又拿出扫把清理门口洒落的食物。我侧脸看着她伛偻的背,说:“你好像我长辈。”

她说:“呸,我很年轻。”

那时候我们确实很年轻,有点不舒服,躺一躺就好了。到了周末,我们会提前在大众点评或贪吃网上挑选出合适的团购。我们有无穷的精力,烈日炎炎都可以出门,坐地铁再倒公交,只为吃一顿新兴饭店的秘制羊肉煲。有时我们哪里都不去,盘在沙发上、抱着泡面桶追韩剧《魔女幼熙》。幼熙身为企业继承人家里常备依云矿泉水,有品味但单调。我在冰箱里放着各式饮料,做过柠檬雪碧、蜂蜜红茶、奶茶,常换常新。阿茵举着玻璃杯、抿嘴品味后,说:“虽然没有蔡戊龙,这里也不是豪宅,但在喝的上,我们比幼熙强百倍。”

一日,我打开冰箱,里面飘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我纳闷地摸索着温控器,心想:冰箱不是刚修过,又不制冷了吗?

自从床垫事件发生后,我对甘姐有点膈应,但偶尔煤气灶打火、热水器电池出问题,我还是会微信联系。她会说:“好,我先生包搞定。”她先生应该是素质高且有边际感的人,大概知道我们是女生,只在上班时过来。等我们到家,那些坏掉的东西又变好了。

阿茵说:“别费劲了,我放了榴莲。”她打开一个白色泡沫盒,里面是嫩黄色、肉乎乎的几瓣果肉。她往我这边推了推,我缩了缩脖子,嫌弃地说:“早知道你很臭。”

阿茵只好把榴莲转投入自己的嘴巴,眯着眼、深吸口气,做出迷醉的表情。

一天晚上,家里突然停电,整间屋子暗下来,只剩下笔记本的屏幕光投在我的脸上。我听到外面有孩童、女人、男人尖锐而此起彼伏的叫唤和跑动声,赶紧打开门,打开手机的电筒。同时,对面的房门也打开了,我把手上的“光剑”指向阿茵,她也打开电筒,我们一起冲到客厅乱划起来。光线拼凑出奇怪的图形,踩出怪诞的脚步,我们吐出“嗨嗨嚯嚯”的气音。灯光闪烁,复又明亮,图案轰然消失。我们的肢体静止下来,但鼻翼还在高频地抖动。

突然,我的鼻子又捕捉到一种奇怪又熟悉的味道。阿茵随意撩起从肩膀滑落下来的吊带,转身从卧室衣柜里掏出一个白色泡沫盒:“你嫌臭嘛,我就放衣柜了。”

在她怂恿下,我塞了一片榴莲。

她问:“怎么样?”

“还好吧。”是有穿透力的绵软甘甜。

阿茵咧嘴一笑:“知道了,风险的‘半截子’承诺,永不把话说死。”

3.

一天,阿茵对着镜子说“我像个女兵”,然后就开始蓄发了。等她头发过肩,我就在她房内见到了她的男朋友大钟。

大钟很高,对我说:“晚上出去搓一顿。”我在房内等到晚上七点,饿得前胸贴后背才等到了他们的召唤。大钟说吃东西的地方不远,可以走路过去——确实是,就在我们经常进出的地铁口农讲所旁。那附近有块空地,我只知道是白天是用来练车的,没想到到了晚上,居然拉出几根电线,吊着灯泡,一个烧烤摊便推出来了,旁边还有个煤炭炉,可以做炒面炒粉。

大钟和阿茵是高中同学,但谈朋友还是刚开始。大钟从老家来广州找工作,有诸多不适应,很快就批评起了广州的天气,说夏天闷热、蚊虫鼠蚁也多。我坐在油乎乎的塑料凳上,甩手,驱赶那些因灯光和香味聚拢过来的苍蝇。我嘴上说“是”,心想:那你为啥不找个有空调的地儿?

大钟学的是软件工程,我捧场说学计算机还是挺好找工作的,各种类型公司的必备专业。大钟却说软件工程不是计算机,有区别,计算机偏硬件点,可能在某些企业就是个修电脑的。说完,他自以为幽默地哼笑了两声,转而批评起了我和阿茵的职业:“你们俩正经的名校硕士,居然进保险?这行当,名声还不如卖保健品的。”

这话臊得我们脸通红。

我本想扮演一个好闺蜜,在大钟面前多夸夸阿茵,但实际上,他全程滔滔不绝,我很难插话。阿茵也没插话,只从包里掏纸巾,搽掉男友嘴巴上粘的孜然粉和油渍。

吃完烧烤,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我们回到312,阿茵和大钟自然地进了卧室,关门。我对着关闭的卧室门有些纳闷,心想:大钟是不是就住这儿了?要住多久?

我觉得,这事阿茵应该提前和我商量一下的,但我们处得这么好,现在讲大钟也不可能出去住,只会影响我俩的感情,最后便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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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阿茵的卧室门就变成了长期紧锁的状态。

雨天,雨水打砸着次卧外阳台的窗户,溅到那些还未及时收进去的衣物。以前我们二人住的时候,我会去敲阿茵的门,只示意一下就直接推门进去。但现在,我会注意只敲门,站在门外提醒她“收衣服咯”。里面嘻嘻哈哈的说话声停下,半晌,阿茵很正儿八经的声音才传出来:“没事。”

我就尽量不去敲对面那扇门了。

过了几天,大钟倒是敲开我的房门,郑重地说有个事情要和我商量一下。没有穿厚底鞋的我站在他面前显得更矮了,看着他的胳膊肘,我有点衰弱的“嗯嗯”了两下。随后,他很急促,甚至还带了一点怒气地说:“长期把路由器放在阿茵的卧室里是不公平的,这有辐射。”

我被震慑到了,抬起头看到两个鼻孔一张一阖忽大忽小,只回了一句:“什么不公平?”

他转头走进阿茵的卧室把路由器拔掉,又把线上的透明胶粗暴地扯下,连带扯下了一点白色的墙皮。随后,路由器被他移到了客厅沙发旁的茶几上。

我应该说的,那个路由器是阿茵带过来的,合租之后她放在哪里,我没留意,不存在故意欺负她。可想起大钟的鼻孔,好像陷入黑洞,最终我又选择了保持沉默。

=====

刚住进这间房子的时候,我和阿茵都很不习惯噪音。因为城市限流的关系,货车只在晚间出没,它们从我们旁边的马路上呼啸而过,带着尖锐的尾音。浅眠者能知道它们的存在,但后来,我就渐渐习惯了。

可有一天深夜,货车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的呼啸声中夹杂起淅淅沥沥的水声。我的房间紧挨着洗手间,里面有人洗澡,水一阵阵冲击着墙面,声音还越来越大。我被吵醒,一看手机,凌晨两点。

我想等待着对方洗澡结束,然后迫使自己再度沉睡。可熬过了半小时后,我再一次接受了来自水砸墙体的冲击。翻来覆去后我睡意全无,特别愤怒,我想出去理论,但想到即将看到的场景,又觉得可能会尴尬。

我强迫自己阖上眼,终于等到早起找工作的大钟出门了,我赶紧溜进对面。阿茵穿着一套完整的睡衣睡裤,悲哀的是,我也是——不穿内衣、只穿个吊带内裤就在屋里晃悠已不可能了,茶几上的杯子、沙发上的外套、洗手间新添的牙刷毛巾,无不昭示一个男人的存在,我下班后几乎只待在自己的房里。

我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换房间。阿茵惊讶地说:“不可能,你那边是单人床啊。”

我说他们晚上洗澡影响我睡觉。阿茵费事地用细脖子强撑着头,双眼矇矇,半低着头扒开眼皮,从眼镜框上方探出来,瞄我。我很认真地再强调一遍,我没法睡觉,白天都晕乎乎的。

半晌,阿茵说:“你睡得太早了。”

我愤怒了,这变成我的问题了吗?

她叹了口气,好像原谅了我的无理取闹,说可以商量个时间。

我不是夜猫子,平时晚上十点就躺下了,我要求他们在十一点之前洗完澡。其实阿茵知道,我是希望她明白我在退让,但她没说话,我的扁桃体陡然一沉,空气凝固了尴尬。

随后,大钟不可避免知道了这个约定。他并没有和我再直接说什么,只是嘴角压得更低,擦肩而过时闪得更快,房间门关得更严了而已。同时,他开始在许多无关紧要的细节上显示出需要仔细体会的霸道,比如他指使阿茵和我划分冰箱的使用区域。

广州老房里的蟑螂走得肆无忌惮,食物是不可能外摆的。于是合租的冰箱里挤满了熟的、生的、饮品等各种东西。我原本在冰箱里放了饮料、水果和奶制品,但大钟说这都是些没营养的,他号召阿茵每天下班回家做饭。我喝过几次温热的可乐和鲜橙多后,就不再买饮料了。牛奶、酸奶也早都停了。

大钟又在客厅贴了公共区域的清洁排班表。如果某次我离开客厅沙发,把靠枕弄得歪歪扭扭的,他会亲自过去拿起拍拍,让抱枕像士兵一样列排站直。他还陆续买了一些日用品,在洗手间门后挂了个洗漱架,他和阿茵的用品单独摆放,洗手间的门从此以后只能半开。

我被孤立了。大钟像一个革命家,带领阿茵反抗之前因为我的懒散建立的旧秩序。

4.

保险公司各个节点都在冲刺,十月以后就一直是“开门红”,而且都是“上下联动”——前端在拼命拉客户,后台在考核出单时效、考核客户服务、降低投诉率,万一有做得不到位的,都可能被批评。

十二月,广州的温度下降得非常陡,一下就冻得我手脚冰冷,很难从被窝中拔起来。一个周末,我被抓去搞分公司柜员培训,等加完班回家,上楼就发现312的大门居然敞开着。走近几步,激烈的吵架声传来——是甘姐,其实她已很久没过来了,我都快忘了这一茬儿。

“食言!冇信用,应承人地呀嘢有做!”她脑后的发髻炸毛了,金丝眼镜片上伴随着不停晃动的头泛着忽明忽暗的雾气。“住两个人和住三个人就是不一样的价,你个马仔,你要是长得像个女的,我就假装不知道了。”她脸耷拉着,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和她朋友圈平时开朗又自信的个人海报差别很大。

甘姐口中白话和粤语交织,尽管大钟听不懂粤语,但居然能无缝衔接争论不休。他说:“在找了,领了薪酬就会搬出去。我也不想挤这小破地方。你有什么资格问我的应聘情况?”

他音量不高,青筋暴起的拳头,忽大忽小的鼻孔持续冒出又热又粗的气体,暴露出他的压抑已经濒临边际。阿茵试图劝说,但她天生小嗓,而且被保护欲爆棚的男朋友大臂护在身后,几次从臂弯冒出头的举动,看着挺楚楚可怜。两人像一对情意绵绵却被棒打鸳鸯的小情侣。

因为房子还不错,搬家也很麻烦,我就抢在事情朝崩溃方向走之前,答复一定给甘姐具体时间,半搀扶半强制地拉着她离开了。我们过马路来到百花甜品,在鼎沸的人声中,我扫到一个刚起身离开还来不及收拾桌面的位置落定。甘姐把脏碗往里推了推。闻着香,我也感觉饿了,在收银台点了凤凰奶糊、黑芝糊汤圆和萝卜糕。

扭过头,甘姐低头用衣角搽眼镜,戴上,理理头发,又是文质彬彬的样子。她说:“哎,人多就好麻烦的,老人家了,没精力处理多余的事。”

原来,她并没有先生,只有个已成年的儿子,还在异地。先前我们房内或坏掉或老旧的物件都是她默默修理更换的,之所以撒谎,是害怕房客欺负她孤身一人。我猜,她遇过一些不好的事,也挺不容易的。但我没开口,毕竟太阳底下无新事。而且我的社交耐力也是有限的,当下已经超载了。

甘姐没看我,只是在碗底扒拉着。我也转动勺子,试图把奶糊半凝结的边缘刮干净。后面我并没给甘姐最后搬走的期限,因为我都没问。倒是大钟主动跟我说,其实不必理会房东什么,这本来也不是正经协议。

只是有时路过电线杆,上面贴的“吉屋出租”的海报,下面有撕成一条条的电话号码,被风吹得唰唰地飘舞,我会暗戳戳地想:他会不会顶不住压力,一个人搬出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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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平凡、毫无预兆的星期五,阿茵告诉我,大钟的工作找到了,一个深圳的大厂。她也要走了,去深圳找工作。她语气很雀跃,深圳工作相对广州不算难找。

我意识到大钟走她也会走,他们才是一体的,未来的一两年,他们可能会买房、结婚、生子,进入四平八稳的坦荡人生。而我以为的安稳才是暂时的,会继续悬浮。

阿茵絮絮叨叨地说,因为深圳也有些事情要陆续处理,他们大概会再付一个月的房租。在此期间,我可以找个同租人,不然剩下的房租就得独立承担了。她还说,可以帮我发布找室友的帖子,多一个账号多一份力量。我连忙说不用了,同住还是得知根知底,我先问问同事。片刻之后,我笑了下,看到阿茵还是很有条理很体贴的样子,我想:大钟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并不像个小女人。

我盘算剩下的日子要处得好一点,也许周末可以约个“分手饭”,带着大钟。但随后的两个周末,都是阿茵往外拖箱子去深圳——他们不准备叫搬家公司,说多跑几趟就好了。我甚至没有撞上阿茵最后走的那刻。

独居的日子平淡。我终于又可以享受那个客厅,但是没那么惬意。煮泡面,吃不下,只好倒掉,洗了碗筷,倒在沙发上。视频开着,播放不知所云的故事。洗手间的水龙头关不紧,滴滴滴,我也懒得联系甘姐过来修。头顶上好像有人穿高跟鞋走动,有人滚滑轮。路由器绑定阿茵的名字,已经拆了。狭窄的客厅变成了旷野。

独自去交每月两百元的垃圾清洁费,头回发现利用楼梯坡度隔的门房正散发出很重的霉味。抬头看,墙体上攀附着混杂交错的电线。密密麻麻的防盗窗,有些花盆搁置在铁框之间,盆底倾斜,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

两个月后,一年租期也到了,我准备搬离这个房子。甘姐上门验房,我心惊胆战,害怕一个人搞不定她。她进来也确实没停过“啧啧”声,敲着门板说:“这么好的门板居然被你们钻孔挂架子。”

我虚弱地说:“哎,不是我。”

她又指着炉具的边缘:“都黏手,没清理过吧。”

我说:“呃,其实我有试着擦下。”

最终,甘姐扣了三百元钱,退了我两个月的押金。她问:“你朋友怎么样?”我说还不错。其实,没怎么联系。跟阿茵微信聊过几次,在间隔很长的、只言片语的回复后,我就没主动问询了。我猜测她到了陌生的城市很忙碌,也怀疑我们之间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只是同频地走过了一程。

甘姐突然说:“那男的和你朋友不搭。”

我说其实还挺互补的。

她吧唧嘴,说:“仔大仔世界。”

5.

有的东西分崩离析的同时,部分也在重新搭建。我受够了搬来搬去的生活,请家里支援,在广州买了一处小房子,就一个单间。

阿茵在朋友圈看到后,问我地址,说寄份礼物。某天,我回到家,一个庞然大物把我家的门都堵住了。拆开塑料纸,物体膨胀得更大——是一个毛绒绒的棕熊,一米六,比我还高。我告诉阿茵,这只熊要占一平半的位置,霸占我为数不多的空间,算下来得三万多人民币了。

又过了一年,我相亲结婚。某天,突发急性腹痛,急诊入院,医生判断是阑尾炎,要手术开刀。出院后,临时请了一个阿姨照顾我,她在家做清洁的时候,很嫌弃地说沙发上的熊太大了,沾灰又不能放洗衣机,对呼吸道不好。我这才发现,那只玩具熊一直横躺在沙发上,我坐,就给它掰成坐的姿势,我离开,就让它躺下。这么占位的熊,居然陪伴了我两年。最后,经我的同意,熊被丢到了过道里。

好景不长,一个月后我仍有肠梗阻的现象,回老家就诊发现是肠癌。术后化疗每月一次,做了六次,就持续了半年。一天,我收到一个快递,里面有七个黄玉圆坨坨,七个圆盘,还有一叠蜡黄的纸,上面印着正红色的图案。

很莫名其妙。在我极其有限的社交范围内,我主动发微信问了三个人。一阵缓解尴尬的哈哈后,阿茵说是她寄的,介绍说这是一个“黄玉阵盘”,配的图是算好的逻辑,已经提前问过客服了,是按照我的情况配的,按照图纸的指示摆放,能改善我身边的磁场。至于黄纸,是一种消除苦厄业障的符纸,可以在大门入口处用铁盆烧掉,然后越过火盆,就能祛除霉气。

“这是迷信吗?”我问。

阿茵说,可能更类似一种玄学。

我不太清楚她是从哪里获取了我的近况,又知道多少。但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传递善意。我最终也没有烧掉那叠纸,怕失火,也怕烟雾被人投诉,而且感觉需要烧掉的东西不太吉利,就丢掉了。倒是那套阵盘,我收了起来,和贺卡、丝巾等其他礼物放在一起。我想,很多心意集合起来,可能就形成了一种好的磁场。

=====

某晚,阿茵突然打电话来,说要闲聊。她问我恢复得咋样,我说现在还行,暂时不想,也没计划未来。她说那就聊聊过去吧。

她的存钱计划颇有成效,因为年终奖,两年时间存了大概十万左右。2010年她和大钟准备结婚,又找家里借了点,出资二十万在罗湖区买房,当时的成交价是一万六一平。买房后,大钟批评她手脚太大,说由自己负责理财,每月的工资统一给大钟保管。2012年两人分手,那处房价已过了两万一平,算钱都算了好久。她找大钟要钱,大钟还不起,干脆协议,不算房子增值的部分,先给她一部分。但是,直到现在钱还没要齐。

听到别人的倒霉事情,就会觉得世界上不止自己倒霉,进而会被安慰到。我碎嘴似的安慰她:“就算看清一个人了吧,深圳的房子涨得好快,你好亏。所以,是不是回头发现还是和我住的时候最好?”

“其实在深圳没和他同居咧,我们只是供的期房,租房子很近,但各过各的。”她说,“是是是,只有你!”

6.

2018年,我接到阿茵的消息,她返回广州,正在找工作,约我去她家,也是租的房子。

广州的雨大多一阵子,落在地上一会儿就干了。但那天的雨下了好大一会儿,我在咖啡馆等阿茵来接我。隔着玻璃窗,我看见马路对面一个灰色细长的身形,直觉让我走了出去。雨水砸向地面和墙体,再从四面八方回弹到我的耳朵。我喊“阿茵”,声音被吸进雨水,不确定她是否听到了。我们隔着白花花的大雨对视,她撑着伞走向我,表情渐渐清晰。时间仿佛随着距离拉近而缩短了,我们好像一直是很熟的朋友。

阿茵租的房子是地铁附近的旧楼盘,顺着老式楼梯盘旋向上,推门一看,简单装修和布置,有了主人的气息。隔壁家的音响放着流行歌,墙里墙外都聚满了人烟。落座后,阿茵说起,跟大钟分手后,她去了海南做了一段时间的外贸生意。走了一圈后,还是觉得广州是个宜居的城市,就盘算着回来找份工作。

我问她钱拿到了吗?她笑了,说:“原来我已经告诉你了,要了好几年,终于要齐了。”

阿茵的外形没什么变化,女人的外形在某段时间内可能是凝固的。她亲昵地掐着我的脸,说:“你的话越来越少啦。”生病后,我真正学习的是和自己相处,亲朋的帮助中也夹杂着责备和回避的成分。可能不知不觉中,我的语言能力退化了。

晚饭后,我们洗了碗,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各自刷着手机。突然,我仰起头,看向阿茵,发现她正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恍惚从她眼神里辨认出一些类似心疼的情绪,本能想回避,转头懵懵地看向大门。这时,我突然想起我们合租时的一个深夜,有人在外面使劲敲门推耸。我俩往大门处走,并肩站在黑暗中,后来什么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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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了阿茵的简历给了我们公司的人力,这位同事也算是我们的校友,一起吃了顿饭。

我和阿茵说起公司的利弊:“我之前接受不了营销文化,现在习惯了。上次赔了重疾保险金,还很快。因为出险没几年,保费对保额是划算的。”我本来想云淡风轻地说个笑话,但效果并不是很好。生病后,我确实感慨,毕竟是国企、又是和风险打交道的公司,对待生病的员工好像比较温和。

阿茵既往履历相对完整,也很优秀。两轮面试后,公司同意了她入职。为了庆祝,我们相约去吃海珠区的某家点评分数很高的冬瓜鸡煲。那天出了地铁,我们沿着百度地图前行,居然全部是小路。走街串巷,路过了两家士多、三家轴承店、一个菜市场和好几家小吃店,不知不觉走了半小时,大热天,大汗淋漓的。阿茵气喘吁吁地说,出汗就是排毒,这样身体就会好起来:“马上我们就要补充蛋白质了。”但我其实一点都不觉得疲惫,走得快且轻盈。

路上,我终于问了她和大钟分手的原因。

她说,某次她给大钟修电脑——我很惊讶:“他不是学计算机的吗?”——阿茵没理我,自顾自地说:“反正一直是我修。那次我发现一些照片。哦,当然有隐藏,但藏得不好。可以通过‘隐藏的项目’来查看。然后我去看了他的聊天记录,果然他和一些女的一直有些不干净的牵扯。”

这话里其实有很多重点,但我还是很执拗:“他不是学这个的吗?”

阿茵嗤笑一声,说:“这就是分手的第二个原因,他很蠢。”

我想,如果此时大钟在旁边,他可能会急着跳脚说:“我是学软件工程的!”

我们笑得很大声。分离的这些年,她过情关,我过鬼门关,多年积攒的浊气都在这一刻被吐干净了。

7.

晃悠之间,我和阿茵都已四十出头,人生走过了大半。阿茵没有结婚,这本不是人生的必选项。医生说我生育的风险很大,没有去努力,和先生的关系也越来越淡了。

我们并没有经常联系,却是一对很好的旅游搭子。旅游搭子很难找,因为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要坚持的怪癖。阿茵已升职一次,迈入了“高级牛马”的行列,时间不到最后一刻很难确定下来。我就负责在短时间内抢票、做攻略。旅途中,她很难脱离手机和工作,有突发事件要处理时,我就耐心等她。旅行对我的意义就是换个地点看风景,哪怕停在马路边或是临时赶回酒店都行。

我的肠胃很差,不能吃路边摊,睡眠也浅,不能晚睡,阿茵就开盏床边灯带,戴上耳塞玩一会儿。我是低精力人,她其他时候可以疯玩,但和我一起却可以接受度假式旅行。我们的关系看似很淡,又很紧密。

今年,阿茵买了新车,跑到我家楼下,要接我去从化玩。打开车门,她扭头对我说:“公主请上车。”

我哈哈大笑,“什么烂梗!”

但后面又偷偷琢磨了三日,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人愿意花时间费心逗我,相当难得。余生,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去结识新的、好的人,我们经过了那么多事情还在一起,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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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租搭伙的朋友,欢迎你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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