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凌霜听完马小小这番话后,才幡然醒悟这事的来龙去脉,然而听到她最后质问“孙三箭”而大喊“马茹婷”三字时,不禁大吃一惊,问道:“马师姐……你……”
那“孙三箭”笑道:“好好好,当真没教我失望。你很好!不过还有一点,你并未看得透彻。那孙三箭和王员外确然曾杀人卖人肉不错,但此中尚有更深的缘由,他们杀人的最大目的,实则是为了取骨骸,你对此应该不陌生,这二人是想布成‘七冥淬骨阵’。”
马小小道:“七冥淬骨阵?这么说,这孙三箭和王员外,是师闻墨的人了?”那“孙三箭”点头道:“可以这么说。自从当初师闻墨被囚禁,书千秋这些王八蛋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救他出来。但是他们破不了九宫囚魔阵的结界,只能从侧面利用这些邪阵来想办法。这孙三箭和王员外,就是替书千秋卖命的。”马小小道:“这才二十多年,师闻墨就如此不安分了……”想起那一日在沉渊冢,最后还是让师闻墨破阵而出,忽的感觉极其愧疚,不敢再说下去。
说着话,那孙三箭在脸上一扯,撕下一层人皮面具来,露出本来的面目。唇红齿白,眉目若画,飞扬的眼波中,还飘出一丝英决的气息,不是马小小又是谁?杨凌霜脑中一阵混乱,这感觉就像是马小小站在一面镜子前,无论里外,毫无二致,便是一眨眼间,流露出的妩媚与坚决并存的气质也一模一样。
孙襄趴在地窖口上,看到这情形也不禁一声惊呼,想要回头去瞧文武,却见周围空空如也,那文武不知在何时就已不见了身影,孙襄立时醒悟,此文武定非彼文武。马小小早已听到孙襄的声音,唤道:“襄儿,下来吧。”孙襄战战兢兢走下台阶,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马小小,愣在楼梯口不知所措,问道:“你们……谁才是小小姐?”
那伪装成孙三箭的马小小道:“你若不习惯,可以叫我马茹婷。”杨凌霜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形,见火魂也是愣愣地发傻,于是壮着胆子喝道:“你变成马师姐的模样,究竟意欲何为?”那马茹婷笑道:“杨师弟,你修为尚浅,不知这其中因由原也不怪。不过你应该能看出,我就是真正的马茹婷。唔……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应该说,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既是马茹婷,也是马小小。”
杨凌霜听这马茹婷如是说,不禁一怔,暗道:“这两个‘马师姐’,难道便真是同一个人?可……怎会如此?”马小小点了点头,说道:“凌霜,襄儿,你们别担心,她说的是事实。”又问马茹婷:“不过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马茹婷道:“你很意外么?是啊,其实我也很意外。走吧,松溪镇之事已然了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跟我来。”马小小问:“你要去何处?”马茹婷已走上台阶,回头笑道:“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孙襄忽道:“小小……姐,我刚刚遇到阿武了,可他这会儿又不见了。”马小小“嗯”了一声,马茹婷亦只淡淡点了点头,好像她们都不如何在意。
马小小召回火魂,带着孙襄与杨凌霜,跟随马茹婷向外走去,孙杨二人一阵面面相觑,总觉得这情形也太过别扭了,若说是孪生双胞胎也还好点,可她们明明就是同一个人,此刻却化成两个活生生站在面前,孙襄忍不住暗忖道:“要是我也遇上另外一个我,那将是怎样的感觉?”走出地窖外,见那马茹婷又将地窖口封死,这才带着她们趁黎明夜色跃出朝阳宫去。
寅时已尽,天将破晓,山风阵阵薄雾袅袅,一缕曙光衬出华山雄伟的英姿,晨钟声声,仙音不绝。马小小三人跟着那马茹婷走到落雁峰一处山坳里,这里正是昔年陈抟隐居之所。
翠竹林里,几间茅屋已然破败不堪,小院中有一张石桌,几只小凳,还有一把竹制的摇椅,也是落满了尘埃。马小小望着这些呆呆地出神,马茹婷道:“师父他老人家云游四海行踪不定,你也不必担忧,日后若有需要时,可去明月峡找师叔。”马小小应了一声,脑中依稀浮现起当初投师学艺时的情景。马茹婷又道:“操劳了一夜,今日大家都先在此歇息一下吧。”
马小小说:“不,我心中很是不安,你先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吧。”马茹婷道:“也不急在这一时。杨师弟,还有孙姑娘,屋中有些干肉,烦你二人取些柴火,烤熟了大家将就吃些。”
孙杨二人听她如此称呼,虽觉别扭,也还是照她的吩咐去做。杨凌霜自去取肉架柴生火,孙襄看着这些风干的肉,也认不出是兔子肉还是野猪肉,但想起那该死的孙三箭竟是杀人卖人肉来,心中一股股的恶心,将这事丢给杨凌霜做,自己去寻摸了一块碎布,在茅屋后的半缸雨水里浸湿了,将石桌石凳擦拭干净。
马茹婷坐下说道:“其实你既能猜出我是谁,心中对这事自然也有一些印象才是。”马小小道:“确实有些印象,但又拿捏不准,所以还请你示下。”
马茹婷道:“也罢,那我便从头说起。首先你要确信,你我二人实则乃是一体,我并非你的灵魂,你也不是我的幻象,我就是马茹婷,你也是马茹婷,这事得从两年后说起。‘马茹婷’为何会被送入时间缝隙,这中间的因由想必你也清楚了,那时候是隆兴二年,而眼下的时间却是绍兴三十二年五月,比‘马茹婷’被送往时间缝隙还提前了两年多,这就是你跟我能够同时在这个时空出现的起因。”
“隆兴二年,‘马茹婷’被送往八百多年后,成为‘马小小’,目的是为了阻止袭月血族的师闻墨在千年后现世。但天意难测,谁能料到‘马小小’会因一次意外而激发封印的记忆?然则虽说是意外,其实也是冥冥中注定之事,马茹婷与师九如的牵绊,早已超脱了时间的概念。‘马小小’激发‘马茹婷’的记忆是因他,而‘马小小’两次穿梭时空,亦是因他。”
“绍兴十年,师父察觉到‘马小小’的记忆已经复苏,于是派‘马茹婷’去刺杀血族‘袭月四王’之一的鹰羽龙,那一次,‘马茹婷’误中奸计,以至于跌下悬崖,性命垂危。也是师父学究天人,算到‘马茹婷’会有此一劫,派‘马茹婷’去刺杀鹰羽龙,实则是为了跟‘马小小’在八百多年后出现的那次意外相结合。”
“其实‘马茹婷’和‘马小小’分别在不同的时空出现意外,本都足以致命,但这两个‘意外’相吻合后,不仅救了‘马茹婷’一命,还因此激发了‘马小小’的记忆,所以马小小第一次重返宋朝时,就是‘马茹婷’因那次意外后苏醒之日。也就是说,在绍兴十年那一次,‘马小小’和‘马茹婷’是完全重合了的。”
马小小听到这里,道:“原来是这样,难怪师父当年曾说,我那次觉醒,正应在这件事上。所以那一次,才只有一个马茹婷,对不对?”马茹婷点点头,马小小默想了片刻,忽然又道:“可照你这么说,‘马茹婷’被封印记忆后,去到八百多年后成为‘马小小’,记忆中已经没有‘马茹婷’这个人了,可你为什么知道这些?而且诚如你所说,眼下还是绍兴三十二年,两年后的‘隆兴二年’之事,你又如何知晓?”
孙襄和杨凌霜也兴于听故事,一时忘了柴火上还烤着肉干,等焦糊味传来时才想起。马茹婷说屋中还有一壶清水,当可用来饮用。孙襄又找了些盘子,洗干净了盛着烤焦的肉,四人边吃边喝,又听马茹婷续道:“时间是无止境的,无论是千年之前,还是八百年后,都不过是一场大梦。世人常说的穿梭时空,也不过是由梦中进入更深的一场梦而已。焉知今时今日我们的所作所为,于后世人来说不也是一场梦呢?而千年之后的情形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只是因为我们尚未梦到那么远而已。然此刻我们所处的时代,只是这场大梦中极小的一部分,或可称之为‘梦中之梦’吧。”
马小小听到这话不禁一怔,一瞬间似乎有些醒悟了,但听马茹婷又道:“我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正是因为‘马茹婷’已经在这梦中经历过这些事了,只是由于‘马小小’的记忆中没有‘马茹婷’,所以关于‘马茹婷’的事,‘马小小’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马小小点点头说:“明白,形象点说,就是世上本就只有一个‘马茹婷’,而由于隆兴二年被送往时间缝隙后,马茹婷的记忆被封存了,诞生了‘马小小’。实际上‘马茹婷’和‘马小小’始终还是在一起的,所以‘马茹婷’才会知道‘马小小’的事,而‘马小小’由于没了‘马茹婷’的记忆,所以不知‘马茹婷’的事。对么?”
马茹婷道:“正是如此。”马小小问:“那为何这一次‘马小小’和‘马茹婷’又没在一起?”马茹婷说:“这就是包括师父师叔在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一件事了。”孙襄狠着心吃了一块焦肉,嚼也不敢嚼便往下咽,马茹婷将水壶递给她,孙襄接过来灌了几口,说道:“谢谢小……茹婷姐姐。”
马茹婷笑道:“你不必对我如此生分。”孙襄想说没有,但这一重感觉实在又怪异得很,两个“马小小”面对面坐在这里,还在相互聊着天,这情形怕是万年难得一遇,一时之间还真是难以接受。
马茹婷继续说道:“绍兴十年岁末,在川北摩天岭囚禁了师闻墨之后,谁又会想到‘马茹婷’会从炎冢主墓室再去到八百多年后?这场变数,即便是师父也没料到。但是‘马茹婷’的使命尚未完成,本来也应该再到隆兴二年才是,所以师父用禁法强行扭转时空,让去到八百年后的只是‘马小小’,而‘马茹婷’依然留下继续完成使命。”
“这也并不是说将我俩从此一分为二,需知任何一个时空都是平行前进的,能够进入另一个时空,也须看个人的资质。‘马小小’与‘马茹婷’虽是在不同的时空,但却是在同时行进的,本来不出意外,‘马茹婷’当会继续待到隆兴二年,然后再去到八百年后跟‘马小小’重合,可谁又能想到会再起变数,‘马小小’会从沉渊冢再次返回?”
“那沉渊冢本就是一个虚数空间,师父也料想不到,所以根本没来得及做出防范,如果不是因为我跟你本是一体,心意相通的话,恐怕连我也不能明白。这就是我们俩能同时出现在一个时空的原因,换句话说,是两个时空重叠而造成的。”忽然嘻嘻一笑,又说:“不过呢,还有一点我却是要感谢你。我被封存记忆的时候,原本已人至中年,半老徐娘了,然而由于你突然闯入沉渊冢,而再次来到这里,进而也导致我为了能跟你重合,竟然也年轻了二十多岁。哈哈。”
马小小微微笑了笑,想着她那句话:“我跟你本是一体,心意相通。”说道:“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在这次松溪镇事件时,我才能感应到是你的存在?”马茹婷道:“确是如此。”马小小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说道:“这些事阿武原本也告诉过我,只是我们谁都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这么说来,我这次误入沉渊冢,对于后面的事已经引起了改变,对不对?”马茹婷道:“后面的事,确实已起了变数,该怎么做,也只得看今后的造化了。”马小小本想再问她是否知道程笑、刘良及殷月哀三人的事,但既然已经起了变数,那这些事也就说不准了。
孙襄勉强吃了两块小小的肉,但心中老是想起孙三箭卖人肉的事,就再也吃不下了,灌了一肚子清水后,忽问:“那个……茹婷姐姐,我昨晚遇到的阿武,又究竟是不是阿武?”
马茹婷幽幽一笑,叹道:“阿武么?唉……阿武天生异人,体含阴阳并存之血,造化原本不可限量,但他跟我们却不一样,我们是同体同魄,他则是罕见的一体双灵。”马小小问:“什么意思?”马茹婷说:“当年囚禁师闻墨后,阿武也离开了摩天岭,下山投入抗金大军中。然而宋室毫无作为,于次年接受了‘绍兴和议’,向金国称臣。阿武一怒之下,愤然离去,闲散江湖。由于他内心郁结寡欢,在阴阳之血催生下,导致他性情大变,时而豪爽仗义,时而却又阴险狡诈。若按照你们所熟知的话来说,相当于精神分裂症。不过阿武分裂的,不仅仅是精神意识。”
马小小一惊:“怎么会这样?难道当初师父就没想过法子医治阿武么?”马茹婷道:“医治不了。阿武心伤岳元帅壮志难酬,又因‘马茹婷’的离去而黯然神伤,后来我见到他时,他已然分裂成两个个体了。说得简单点,就是阿武在身心俱疲之下,导致性情大变,又因他体内阴阳之血的催生,一体化双灵,成为两个阿武。”
听到这话,孙襄与杨凌霜也不禁大震。孙襄颤抖着嘴唇问道:“那……谁才是真正的阿武?”马茹婷道:“一体双灵,又何来真假之说?他们都是阿武,只不过一者光明磊落豪气干云,一者却工于心计,城府颇深。昨晚你遇见他后,从他的行为来看,这定然不是你所熟知的阿武,而是那个邪恶阿武。”
孙襄道:“是啊,我也觉得他不像阿武。”心中暗忖道:“幸好我不认识那个‘邪恶阿武’,否则我肯定讨厌死他了,又怎么会……”想到这儿,不禁脸上一红,好在也无人在意,她赶紧塞了一块焦肉在嘴里,掩饰了内心的慌乱。杨凌霜奇道:“襄儿姐姐,那块肉……是被我吃过的。”
孙襄脑子里根本没去细想他这话的内容,只是害怕自己的心思被他瞧破,包着一口肉含含糊糊叫道:“怎么?我吃一口你的肉不行啊?”杨凌霜却老老实实说道:“我说的是这块烤肉,不是说你吃我的肉。”不想这话却触及了孙襄的恶心之处,她又想起了那杀千刀的孙三箭卖人肉之事,呸呸呸几口,将烤肉吐得干干净净,又抱起水壶猛灌了好几口,大肆漱了一番,又吐将出来,似乎她刚刚吃下的也是人肉一般。杨凌霜见她这番动作,不禁红了脸,以为是孙襄嫌弃他,低头糯糯说道:“襄儿姐姐,对不起……”
孙襄道:“小凌霜,以后不准再提这个‘肉’字!听到没?”杨凌霜应了一声,想要解释,却又觉得很是窘迫,只低着头,连耳根都阵阵发烫。孙襄又抱怨了几句,杨凌霜愣头愣脑也跟着回答,他二人原本说的并不是一件事,孙襄恶心的是孙三箭卖人肉,杨凌霜窘迫的是认为被她嫌弃了,两人各说各的,前后的语言竟然也十分搭配。
马小小默然片刻,又问马茹婷:“那后来怎么样了?阿武知道这事吗?我说的是好的阿武。”马茹婷道:“阿武并不知晓。唉……这其实也算是阿武的苦衷,他变成鬽魇,时常担心自己会堕落,于是在心底深处,极想将这股邪念排出。阴阳之血将他的善恶区分开来,化为两个个体,他自己却并不知道。我曾请示过师父,要不要出手制住那个‘邪恶阿武’,师父却说不必,日后定有他偿报之时。”
马小小轻叹一声:“唉,这么说来,阿武还真是可怜……”马茹婷似有深意地笑道:“阿武要的,可不是‘马小小’的可怜啊。”马小小一怔,看了看孙襄,不再接口。马茹婷道:“好了,现在你已明白了所有事,今后的路,咱们就一起走吧。”马小小问:“此话……怎讲?”马茹婷道:“你我本是一体,自该归为一体啊。来吧,随我进屋。”
茅屋内尚有一张还未垮塌的竹床,两人相对盘膝而坐,马茹婷抬起马小小的双手,一手按在自己顶心,一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她的两手也同样为这般,说道:“闭上眼睛,放空一切,口中随我念咒即可。”孙襄坐在石桌旁,见窗户上透出一阵蓝一阵红的光晕,大感好奇,叫杨凌霜跟她一起去看看。
杨凌霜持重,不肯去窗前偷窥,孙襄取笑他几句,自去趴在窗户边看着。马小小与马茹婷二人口中念念有词,那光晕也逐步扩大,笼罩在二人身周,渐渐亮得刺眼。孙襄转过头等了片刻,光亮慢慢暗了下来,再看时,屋中已只剩下马小小一人。
孙襄跑进屋去,只见马小小仍旧盘膝坐于竹床上,调息片刻后,起身下床来。孙襄问道:“小小姐,她呢?”马小小笑着在她鼻尖上一刮:“什么你呀她的,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啊。总之,这世上你就只有一个‘小小姐’。”孙襄眨眨眼道:“那她是在你身体里面吗?”搂住马小小的腰,侧耳伏在她胸口,似乎想要听听,能否听出两个心跳来。马小小道:“行啦,别闹了。松溪镇这里的事虽然解决了,但没能找到师父他老人家,阿良、程笑跟小哀三人,还得靠我们去找。跟凌霜说一下,今日在此休息一日,明日下山。”
孙襄又跑出屋外,马小小长呼一口气,透过窗户看着华山奇景,愣愣地出神。马小小与马茹婷看似为二,实则乃一,今日这番一融合,马小小于前因后事固然明朗不少,武功修为也是自此才真正达到“马茹婷”的境界。独自呆了一会儿,忽听杨凌霜喊道:“马师姐,有人来了。”马小小走将出去,只见山道上有一个人影正着急忙慌往山上爬来,看情形不像是朝阳宫的道士,而且爬得甚是急切,大有慌不择路之感。马小小三人微感好奇,走近一看,发现那人竟然便是石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