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含着糖的小孩儿各自打闹嬉笑，李士名和祝惠生耳朵里充斥着孩子们的笑声，可两人都在观察珍出鉴空脸上微妙的脸色。
珍出鉴空依然没有立即松口，他总要给自己的人留些余路，“可要镇压就会有打斗，皇军要是伤亡怎么办？”
李士名听到这里，心里一阵轻蔑的嗤笑，可脸上恭恭敬敬，不曾改变——
难道皇军的人不能死，76号的人就能死吗？！
控制好语气，李士名顺从道，“伤亡是一定有的……”
李士名话还没说完，珍出鉴空脸色就大变，却拥着风度，也没有朝他发作。
李士名无视珍出鉴空的变脸，继续说，“可是我们能在报纸上登载皇军的牺牲是为上海的百姓，
最近您也知道，那些暴徒根本不管是什么人，他们都会下手，所以，上海的民众，是一定站在帮他们镇压暴徒的皇军这边的。”
“是的，那群残忍的人，杀害正义的商人官家，捆绑他们无辜的妻儿。”
“希望长官，速发令剿灭暴徒！”
李士名和祝惠生都重重朝还在思考的珍出鉴空哈下腰。
两人语气坚定，颇有刻不容缓火烧眉睫的意思，珍出鉴空没再多想，他也有自己的算盘——皇军出面，但76号的人一定要跟去。
珍出鉴空答应，“好啊，李主任，不过我有个请求。”
两人直起身板，李士名说，“您请说。”
“我要76号的精英扮成皇军随我们出动。”
李士名眉头微微一皱，上次遭到夜袭，76号现在都还没缓过神来，哪还有多少精英？？！
珍出鉴空见李士名犹豫，“怎么？李主任不愿意吗？”
“没有，”李士名忙摇头，“只是我们现在，人很少。”
“哦，对，”珍出鉴空似想起来般，“上次76号也遭受了重创，不过我认为，李主任一定能在行动前找到其他人。”
李士名心里一惊，咬牙压制愤怒，缓缓才说，“可是，这么急不好找人，再者，就算勉强凑够那么多人，能力也是很差的，到时候如果不能镇压，反倒让对方闹得更大，
外界……”李士名稍显犹豫，珍出鉴空直视他，他才十分担忧的样子继续说，“恐怕会有皇军无能的谣言……”
珍出鉴空是个假面温和的人，他的自尊心虚荣心其实比藤原还要强百倍千倍。
这话在打他的脸。
李士名怕他发作，忙又假意打圆场，“虽然是76号的人无能，但是我们毕竟穿着皇军的衣服，外人是不知道的。”
珍出鉴空转身想想，回身让步，“行，76号现在有多少人能被派遣？”
“上上下下加起来，有两百号人。”
“好，我让藤原再抽三百宪兵队，这么多人帮助你，你要是搞砸了——”珍出鉴空冷冷一笑，“你知道的。”说完，又鼓励性地拍拍他肩，径直离去。
李士名面上带着恭维的笑，心头却一个颤动，如果失败，不只是藤原不会放过自己，还有珍出鉴空。
李士名这才觉得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
可对于日本人来说，说出去的话，泼就是出去的水。
箭已在弦，已经不容人再退步。
李士名回头看看祝惠生，
两人往珍出鉴空离开的方向看去，那个神出鬼没的保镖出现在他身后。
……
两人在离开76号前往55号的路上一路无言。
宋婶和阿璧已经备好晚饭。
见关新带着孙兰回来，宋婶笑容满面迎上来，“夫人，饭菜已经好了。”
关新点头，“行，我们先上去，待会儿下来。”
两人上楼，关新带路走至二楼尽头处储物间外，示意孙兰开门。
孙兰犹豫地看看关新，最后慢慢打开门。
空荡荡的房间里，夕阳打在地面。
椅子上牢牢实实捆着一个脑袋耷拉的男人，衣着正常，整个人给人整洁的感觉，可因为太过整洁，让人觉得不正常。
冥冥之中，就会让人觉得，他可能不是中国人。
孙兰慢慢走过去，日本人听见高跟鞋的声音，睁眼抬头。
孙兰止住脚步，打量面前不能动弹不能说话的日本人。
日本人没有挣扎，也只微微蹙眉看着孙兰。
关新消失在孙兰背后，孙兰毫无知觉，没多久，她端回一个托盘，上面从左到右呈放着一碗水，一把匕首，一把枪。
孙兰瞟见旁边有人，偏头一看，是关新，目光下移，看着关新胸前端着的托盘：一碗水，一把枪，一把匕首。
水是用来洗刀的吗？枪拿来杀人。
“毒死，折磨死，一枪杀死，你选一个。”关新并没有看她，只看着前面的日本人，眼神之中，尽是死神的裁决。
孙兰看着关新陌生的侧脸，目光再落到“刑具”上时，她才知道，旁边那碗水里有毒。
目光偏转，这个日本人不同寻常，面对死亡，显得很坦然。
孙兰扯下紧紧塞在他嘴里的布团，日本人扭扭牙口，仿佛终于已经熬过几夜的酸痛。
男人抬头，看着孙兰。
屋子里静谧无比，只有三人的呼吸声。
关新把托盘往前一递，催促孙兰赶紧动手。
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一口流利的日语，“女士，用枪吧。”
虽然语言不通，孙兰仍能听出男人语气中的坦然。
关新听懂男人的话，把手枪拿起来塞到孙兰手里。
孙兰捏住枪，没有柔弱女子面对死亡的畏惧，尽管这死亡，并不针对于她，可毕竟，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黑洞洞的枪被举起来直对日本人眉心。
“就让我以丑陋的容貌去见神吧……”男人话音刚落，高速旋转的子弹就从眉心穿透他的头颅。
子弹威力之大，眉心一块，惨不忍睹。
男人脑袋一耷，再也没有任何生息。
楼下正摆椅子的宋婶和阿璧听见楼上一声巨响，都吓一跳。
两人正准备上楼看看，就听见两人下楼的声音。
“夫人怎么了？”宋婶跑上去问，迎面撞上正下楼的两人。
“没什么。”关新随口一答，把孙兰带到饭桌边。
孙兰看一眼桌上丰盛的饭菜，顿觉失味，再看一眼，腹内又隐隐泛出翻江倒海的感觉。
孙兰扭过头，细声对关新说，“小新，我想先回去了。”
尽管杀人的当时没有恶心发作，可事后，也许是她反应慢，现在恶心之感汹涌如潮。
“好吧，我送出去。”
两人往外走，把孙兰送上黄包车才转身回到别墅。
……
夜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两个黑影潜进关新家的别墅，直上二楼储物间用大麻袋装走男人的尸体。
……
早晨，阳光穿过秋风扫过的树干，被打碎一地。
次井开车载着藤原进入警察厅。
前面异常拥堵，次井一脸疑惑，他无心管前面发生什么，不过是想把车开过人群。
穿着警察制服的人群窃窃私语，外层离得近的人听见喇叭声纷纷回头退让，次井一路将喇叭按过去。
当人群纷纷退向两旁时，次井被眼前一幕扎到心脏，呼吸凝滞。
藤原本安安静静在旁边看书，感到气氛的怪异，抬头一看，手中书不自觉掉落在大腿上。
小本花四正以奇怪的姿势扭成一团，
……
“是谁干的！是谁干的！”藤原一阵怒吼，嘭一声要关上门，次井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紧随其后进入办公室，快而轻将门关合。
“将军，我猜，是共产党干的。”
藤原猛一转身，为什么？
次井说出自己的猜测，“看这行事风格，不是跟他们很像么？”
很像那个新来的行动小组。
“花四郎没了，我要怎么回家？！”藤原痛心疾首，小本花四是自己的堂弟。
藤原沉浸在花四郎去世的悲痛里，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月不到，行动小组就干掉两位要员，这是要逼他们加快速度，主动出击。
从如今种种情况来看，敌人已经深入内部，不止如此，他都不知道敌人已经深入到何种程度。
次井也没有什么头绪，只看着躺在椅子上仰面痛苦万分的藤原。
花四郎的尸体被宪兵队护送至码头运回日本，藤原家族愤怒。
李士名无辜再次受到牵连，不过这次，藤原并没有跑过去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而是让次井警告李士名，要做好上海情报工作。
强忍愤怒陪笑送走次井，李士名回到办公室就将自己牢牢锁着，谁也不见，包括祝惠生。
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透出丝丝微凉的阳光，打在李士名肩上，无端使他遍体生寒。
常在窗边暗处观看风云的丁渠默越来越觉得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步瓦解汪伪和日军在上海的控制。
聪明的人，选择乘荫而避。
手撑在下巴下，李士名就默自坐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将近三个小时。
面上阴沉，内心风云翻卷，他深深感受到，一颗嫩芽，正顶破泥土夹缝里的阴暗潮湿，逐渐以无人察觉的姿态恣意生长，
直至某一天，再也无人能够阻止它的野蛮生长，
若到那一天，也将是一切笼罩着强占压迫的昏暗消失的时候。
大雨将至。
某些微妙的东西，在李士名心中潜移默化滋生开来。
……
祝惠生在门外焦急看着时间，最新消息已经送到手上，门外队伍也已经集结好，只等李士名的口令。
一跺脚，不行了，还是自己代替他发号命令吧。
祝惠生急匆匆跑到楼下，把一帮穿着日本宪兵队服的人装在车里带出76号。
丁渠默和吴迪自然是不能少的，李士名现在做什么，都得拉着他们。
一辆辆军绿皮卡车满载“宪兵队”开出76号，李士名听见楼下的鸣笛声，方才回神，起身走到窗边一看，转身立马跑下楼。
祝惠生从卡车后照镜里看见大步出来的李士名，忙令司机停下车。
祝惠生下车将自己座位让给李士名，自己则反身钻进前面那辆车去。
车队继续前进。
两天之内，事情太多，让李士名有些反应不过来，一向精明的他此刻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傀儡，让暗处的东西肆意摆布。
他甚至开始迷茫，那暗处的东西，到底是偶然，是命，还是人？
叛乱发生在码头，人群大量聚集的地方，根据消息，造乱者正在集结，从76号赶至码头需要一些时候，祝惠生异常焦急，眼见着日已西斜。
这将是个动荡不安的下午，也许，动荡会延至夜晚。
……
76号里里外外空空荡荡，安安静静。
……
关新开着车，副驾驶上坐着孙兰，两人一路无言。
日头把人影拉得比人长，码头上影子簇簇，人来人往。
一派匆匆，也一派安静。
车停在人群外，“宪兵队”端着枪密密麻麻下车。
李士名跳下车关上门，环望四周，没有特高课人的影子。
关新和孙兰也走下车来，看看四周提着行李箱来往的人，人人只看当下的路，没人在意将会发生什么。
人群气氛很正常，除了赶路的，没有掺杂其他人。
关新四处看着，貌似随意，实则在搜索自己人的影子。
刚偏头，就见身后浩浩荡荡开来几辆插着日军旗的卡车。
一眼就能让人辨认出，车上的，不全是日本人，可以说，几乎很少是日本人。
这些年，李士名没锻炼出多少本事，就特别能辨认中国人和日本人。
眉头微微一蹙，看来老狐狸，不止自己这一只。
李士名一低头，随意地跺跺脚——早该想到的。
至少带人来的是次井，否则珍出鉴空加水也加得太厉害些。
次井和丁渠默点头致敬来到李士名身旁，“李主任，我们来了。”
李士名微微笑着回头，朝他点头，“次井先生来得刚刚好，我们的人已经派出去找那些叛乱者了。”
次井看看李士名周围，没见祝惠生，想必是被李士名安排了其他任务。
“今天挺安静的，难道是我们来早了？”次井看着前方一切正常，问李士名。
李士名摇头，“不是，是对方还没有出动。”
“按照我们获取的消息，对方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