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芳沁斋的马车便碾着晨露出发了。车帘微掀，薛清沐望着官道两侧渐渐后退的青山发呆。苏棠抱着装满玉容膏的檀木匣子，在颠簸中昏昏欲睡，发间的银蝴蝶步摇随着马车摇晃，在晨光中一闪一闪。
"到了。"
薛清沐轻轻推醒苏棠时，临川城巍峨的城门已在眼前。日头西斜，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卖糖人的老翁、挑着鲜果的货郎、摇着扇子闲逛的小姐们，将街道挤得热闹非凡。
"就是这里。"
薛清沐领着苏棠来到一处熟悉的街角，刚支起简易的摊位，旁边卖钗环的徐娘子就惊喜地叫出声："哎呀！这不是薛姑娘吗？"
徐娘子急急从自己的钗环摊子后绕过来，亲热地拉住薛清沐的手："你可算回来了！上回你给我的那盒香膏，抹完之后脸嫩得像新嫁娘似的！"她压低声音，"连知府大人家的小姐都来问过好几回呢。"
苏棠站在摊位后，半点没有薛清沐初次摆摊时的羞赧，反倒像只欢快的雀儿，声音清亮地吆喝起来："玉容香膏——养颜润肤，白里透红！"
徐娘子见她这般伶俐，也笑着帮腔："各位小姐夫人快来看啊，上回那个卖神效香膏的姑娘又来啦！"
她这一嗓子，引得路过的妇人们纷纷驻足。有位戴着金丝抹额的富家小姐挤到最前头，指着锦盒道："可是上回那个抹完三日就见效的？我要五盒！"
"我出双倍价钱！"后面突然有位穿绛紫锦裙的妇人高声道。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薛清沐没想到临川城的女眷们如此热情，连忙维持秩序："诸位夫人小姐莫急，今日带了五十盒，大家都能买到......"
她话音未落，苏棠已经利落地收钱递货。铜钱落进陶罐的叮当声此起彼伏，不到一个时辰，五十盒香膏竟已见了底。
"这就......卖完了？"苏棠捧着沉甸甸的钱罐，还有些恍惚。
徐娘子用帕子擦着汗笑道："早跟你们说，临川城的夫人小姐们就认准这个了。"她压低声音，"尤其是那些要给老爷纳妾的，恨不得把脸皮养得能掐出水来。"
"徐姐姐，"她突然抬头，"可知这附近可有要出租的铺面？"
徐娘子眼睛一亮："你们真要来开铺子？"见二人点头，她拍手道，"巧了！永宁巷口有家绸缎庄要搬走，那地段好得很。”
薛清沐闻言笑着说道："劳烦徐姐姐明日带我们去看看。"
徐娘子痛快地答应下来。
眼见天色已晚，徐娘子也打算收摊了，正弯腰收拾珠钗，忽听身后传来脆生生的童音："娘亲！"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小跑过来，青布书包在身后一颠一颠。他生得眉清目秀，衣袖肘部却打着整齐的补丁，可见家中拮据。
"阿砚今日学得如何？"徐娘子用帕子擦去儿子额角的汗珠，眼里漾着温柔。
"先生夸我《论语》背得好！"男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献宝似的展开，"您看，这是新学的......"
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薛苏二人，立刻规规矩矩作了个揖："两位姐姐安好。"
苏棠被这小大人的模样逗笑，从荷包里摸出几块麦芽糖递过去："好伶俐的小郎君，叫什么名字？"
"徐砚，砚台的砚。"男孩接过糖却不急着吃，小心地包进帕子，"谢谢姐姐，留着明日与同窗分食。"
薛清沐闻言多看了这孩子两眼，这般懂事，不像是这个年纪应有的沉稳。
"徐姐姐，"苏棠帮着收拾钗环，"怎不见姐夫来接你们？"
摊位上珠钗相击的清脆声响突然一滞。徐娘子垂着眼帘，将一支鎏金簪慢慢插回布囊："他......两年前战死在北境雪山了。"
晚风掠过，虽已是初夏，但仍带来丝丝凉意。
"官府发了二十两恤银。"徐娘子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我拿十两打点关系，才保住这个摊位。"她摸了摸儿子的头，"剩下十两，够阿砚上三年学堂。"
薛清沐指尖猛地掐进掌心。她分明记得在尤简阳书房见过他三年前亲自督办的《阵亡将士抚恤令》，明令凡因公勋亡的战士，发百两恤银，五年廪给，免赋税十年，遗孤可入官学。那日他在书房拍案怒斥贪官的模样，她至今记忆犹新。
"徐姐姐可曾去县衙申领过廪给？"薛清沐声音发紧。
徐娘子苦笑："去过三次。第一次说名册丢了，第二次要五两'查档费'，第三次......"她突然把儿子往身后揽了揽，"那师爷说，若肯让阿砚去他家当书童，便给个方便。"
苏棠倒吸一口冷气，薛清沐袖中的手攥紧了拳头，她仿佛看见尤简阳立在猎猎军旗下，对十万将士许诺："诸君以性命守国门，本帅必不让孤儿寡母寒心。"
月凉如水，映得徐娘子鬓角的白丝触目惊心。
徐娘子低声道，"两位妹妹若要在永宁巷开店，千万打点好税课司的周师爷......"她指了指自己摊位，"这位置，每月要交二两'地皮银'。"
薛清沐望向县衙方向，眸色比夜色更沉。原来他殚精竭虑推行的仁政，到百姓这里竟成了......
徐娘子收拾好最后一件钗环，笑着对薛清沐和苏棠道："天色晚了，二位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到寒舍用个便饭？就在前头的柳枝巷，走两步便到。"
苏棠刚要应声，薛清沐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温声道："今日就不叨扰了，我们还得去找间客栈落脚。明日一早，还要劳烦徐姐姐带我们去看铺子。"
徐娘子也不勉强，拍了拍儿子的肩："阿砚，跟两位姐姐道别。"
徐砚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声音清亮："两位姐姐慢走，明日见。"
薛清沐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递给徐砚："这个给你，读书时放在案头，能静心凝神。"
徐砚眼睛一亮，双手接过，凑近嗅了嗅，惊喜道："真好闻！谢谢姐姐！"
徐娘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又叮嘱道："临川城的客栈，要数'清风楼'最干净，二位姑娘若是不熟路，我让阿砚带你们过去？"
"不必了。"薛清沐婉拒，"我们认得路。"
待徐娘子和徐砚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苏棠才小声问道："为何不去？我看徐娘子挺热心的。"
薛清沐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低声道："她家中清贫，我们贸然前去，反倒让她为难。"
苏棠恍然，又想起什么："你给那孩子的香囊......"
"加了安神的药材。"薛清沐淡淡道，"那孩子眼下有青影，想必读书刻苦，夜里难眠。"
苏棠忍不住笑："你倒是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