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次日一早,沈暮已经离开了。
家里只剩我和林晚。
听着我忙前忙后,做饭打扫卫生的声音。
她唇角微微扬起,笑得灿烂:
「姐姐,你比保姆还能干,
「阿暮有你,应该过得很幸福吧。」
她似乎知道怎么直戳我的痛处。
呵,这么些年,她刁蛮的性子隐了不少,说话难听的毛病到一如往常。
见我不说话,她继续笑了笑:
「可惜了,姐姐这么爱阿暮,阿暮却总往我这跑,
「我不见他,他就一直守在我家门口,劝都劝不住。
「姐姐,要不,你替我劝劝他吧。」
我拧着眉心,胸口像堵了一根刺。
平淡克制道:
「反正你看不见他,当他不存在就好了。」
林晚哑然,像是一下被人戳了内心最深的伤口。
脸上的笑容眼看要挂不住,却还装着一副受害者的姿态。
「姐姐......不会是怪我抢走了阿暮吧。」
我继续堵她的话:
「他要是真爱你,何必跟我结婚,又何来怪罪之谈?」
说完,我的腿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疼得我直不起身,我痛苦地倒在沙发上。
林晚则对着空气,脸色渐冷,表情里有几分不可置信:
「你以前,好像没这么伶牙俐齿。
「林朝,你变了很多。」
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我尽力平复呼吸,
「人都会变,时间问题罢了。」
何况我已是将死之人。
后面这句话,我吞进了心里。
她似乎有些疑惑:
「你和阿暮的婚姻,本来就已经名存实亡,
「那么多年,你不后悔么?」
我淡淡反问:
「那你呢,他跟我结婚这么多年,你也跟他纠缠了这么多年,
「你又后悔过么?」
林晚无神的眸里染上一丝悲伤,像极了易碎的瓷娃娃。
她开口,坚定又决绝:
「在我心里,阿暮就是最好的,
「我不后悔。」
她像一个被父母阻拦,磕破头也要奔赴理想爱情的少女。
一说起心爱的人,满脸洋溢着幸福。
只是她所爱之人,是和我有着七年婚姻的丈夫。
而他们,更像一对爱而不得的苦情鸳鸯。
我的眼底一片黯淡凄凉。
9
沈暮今晚出差回来。
他到家之前,我出去买了许多他爱吃的菜。
我的厨艺一向很好。
从前在家的时候,林国安就总是出去赌博酗酒。
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妈妈被逼得无奈,只好进厂做针线活补贴家用。
那时候,全家人的吃饭重任就落在我头上。
我也练得了一手好厨艺。
挑嘴如沈暮,也对我的厨艺称好。
就在我忙着挑虾线的时候,林晚又过来了。
她问:「姐姐,你在给阿暮做饭么?」
我平静地嗯了一声。
她微微笑了,问:「要不要打个赌?」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
「赌什么?」
「赌这七年来,你有没有走进过他的心里。
「我后悔了,后悔他娶你了。」
林晚对着空气,眼神空洞。
唇角的笑意却逐渐加深。
我轻声答应:
「好啊。
「如果我输了,就跟他离婚。」
10
晚上,沈暮回了家。
他先走到沙发旁,摸了摸林晚的体温。
林晚朝他笑得乖巧。
「阿暮哥哥,晚晚已经没事了。
「你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吧。」
沈暮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替林晚削了一个苹果。
不一会,一层完整的苹果皮剥落下来。
随后,他转过头对着我,脸上只剩淡漠。
「林朝,我去睡会,饭做好了再叫我吧。」
像无数个往常一样,他习以为常回房睡了觉。
从不主动进厨房帮我打下手。
可他为林晚削苹果的刀功,分明无比娴熟。
我的手忽地被针扎似的,一颗血珠逐渐变大。
垂头一看,一只尖锐的虾头沾了抹鲜红。
我连忙将手放在水龙头处。
正欲拿创可贴包扎,林晚猛地尖叫一声。
我回头朝客厅看,她正拿着水果刀削苹果。
刀已掉落在地,她的食指处正渗着血。
沈暮听到声响,穿着睡袍开了门。
见到眼前此景,他淡漠的眼底迅速泛起惊慌。
「晚晚!」
林晚泪眼婆娑,哭得梨花带雨。
「阿暮,我本来想叫姐姐给我削苹果的,
「可是姐姐说在忙,我就没好意思打扰她。」
沈暮眉头紧锁,双唇紧抿,侧脸愈发生硬。
他带着愠怒质问我:
「不是让你照看好晚晚么?」
见我垂眸不语,他加重了语气唤我名字:
「林朝!她看不见。」
看来他认定了,是我故意想让林晚受伤。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来。
这时,林晚又开口了,似弱柳扶风:
「阿暮,我好疼。」
「晚晚别急,我带你去医院。」
他语气透着紧绷,轻柔地擦去她的泪痕。
然后将她打横抱起,临走前,看了我一眼。
脸色凉薄至极,满眼写着失望。
我强撑着让自己不要倒下。
双手握拳,指尖早已被鲜血染红。
仰起脸,我骄傲地对上他的视线。
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匆匆忙忙将林晚抱了下去。
我终于忍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一下瘫坐在沙发上。
胸口密密麻麻的痛感袭来,我紧咬着唇。
钻心的疼痛逐渐弥漫四肢百骸。
最终我的心里下了一场雨。
将自己淋得浑身湿透。
林晚,你赢了。
高兴么?
11
我从律师所出来,手里多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随后去了沈暮的公司。
我将离婚协议书推到沈暮面前。
他一贯淡漠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诧。
沈暮眉心微蹙,淡淡道:
「林朝,别闹。」
「我没闹,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
「因为你爱的是林晚。」
仿佛一根极细的线猝不及防被扯断。
我们都缄默不语了。
七年间,我们一直保持着不说的默契。
就在今天,我生生戳破了那层遮羞布。
他目不斜视盯住我,声音依旧清冷。
「林朝,我说过,她只是妹妹。」
「可我看她,好像从没把你当成过哥哥。」
我不甘示弱,仰起头,望向他眼底的深渊。
无声的硝烟开始蔓延。
最终沈暮败下了阵。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抚了抚眉心,语气低哑,带着几分疲惫。
「你先回去,离婚的事,等我忙完再说。」
话音落下,我即刻答应。
脸上没什么表情。
「好,我等你回家签字。」
12
晚上,我在江边走了很久。
直到七八点才记起来,今天忘了回家做饭。
进门,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
厨房里,是沈暮忙碌的背影。
我从前从未设想过的一幕,就这么自然而然发生了。
可惜是在我提离婚之后。
「林朝,你回来了。」沈暮见到我,眼底一片柔情。
他朝我走来,眼里倒映着我的身影,还带着些许试探。
我:「?」
沈暮敛眸,收起探究的眼神,轻柔地挽我的手。
我沉住气,对他的举动不做评价。
「有事么?」
沈暮见我毫不动容,垂下眸子,眼神里多了些许悲伤。
「你一定要这样吗?」
我笑了:
「这样,是怎样?」
他将头埋在我的肩窝,语气竟隐隐透出几分委屈。
「不离婚好不好。
「我承认,前段时间晚晚生病,加上我出差连轴转,确实忽略了你。
「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阿朝。」
末了,他的气息呼出,弄得我肩膀有些痒。
我推开他的头,他又俯身上前,手撑着墙。
将我抵在厨房门口。
眸色晦暗不明,嗓音喑哑:
「阿朝,我们生个孩子吧,
「你一直都想要的,不是么?」
沈暮开始亲吻我的耳廓,骨节分明的手游走在我的背部,带来阵阵酥麻痒意。
我拼命保持清醒,一幕幕往事放电影似的在脑子里浮现。
13
我为沈暮,堕了两次胎。
一次是他让我打掉的,一次是我自己去医院流掉的。
第一次怀孕,是结婚后不久。
那时我和沈暮还同床,他也常常回家睡觉。
可当我兴高采烈告诉他自己怀上之后,他却波澜不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不喜欢孩子。
「林朝,去打掉吧,
「我陪你,好么?」
他挽着我的手,一寸寸抚摸,多深情。
说出的话却如此没有温度。
仿佛在问我今天吃的是什么。
我断然拒绝。
他冷了我好几天。
最后,我去公司求他。
求他不要不理我,求他不要不回家。
我泪眼模糊,哽咽道:
「我会去打掉的,
「阿暮,我去打掉。」
他揩去我脸上的泪,眼神里透露出一丝不忍,却说:
「乖,现在就去吧。」
「好,我去,我马上去,阿暮。」
于是我一个人找了医院。
一个人做完了手术。
一个人,脸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
无声落泪。
第二次,是沈暮喝了酒。
回来拥我拥得很紧,嘴里却迷迷糊糊叫着林晚的名字。
几个月后,我查出胎像。
两个月。
胎儿已差不多成型。
这一次我没有哭着求他不要打。
我独自一人前往医院,准备再做一次手术。
医生看见我,一言不发,微微蹙眉。
口罩上方的双眸似一潭黑水。
上衣口袋赫然写着他的名字「江以南」。
我微微一笑,朝他打了声招呼。
「江医生,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他语气疏离,言语透着责备。
「林女士,这是你第二次来做人流。
「我真心建议你考虑清楚,
「这次过后,你可能再也怀不上了。」
我无所谓地笑笑,说自己考虑得很清楚。
冰冷的白炽光第二次打在我脸上。
江以南长身玉立站在我面前。
眼帘微垂,不苟言笑。
矜贵又清冷。
他拿起硕大的针头,声音淡漠沉稳。
「忍忍,先给你上麻醉,
「闭上眼准备睡一觉吧。」
我努力闭紧双眼,害怕什么液体夺眶而出。
为这微乎其微的关怀。
我近乎潸然泪下。
江以南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
我陷入了昏迷。
14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一把推开沈暮。
我忍住爆发的情绪,颤抖着声音,想维持最后的体面。
「沈暮,我这辈子都怀不上了,
「这辈子,永远。
「如你所愿。」
周围的空气停滞。
沈暮怔怔站住,身子僵了半分。
仿佛有一团乌云笼罩在我们俩上方。
他和我的脸色都变得不大好。
半晌,沈暮小心翼翼触碰我。
他敛眸抿唇,话语湮灭在嗓子里。
好久好久,才低低道:
「对不起。」
我无力地弯起嘴角。
「没关系,反正也都过去了。」
他的眼里又闪过一丝希望的光亮。
「阿朝,那我们......」
「所以你最好的补偿方式,就是签下这份离婚协议。」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强硬又无情。
沈暮的唇张了张,依旧拼凑不出完整的字句。
他不说话,只是这样盯着我看。
极度的安静。
静到耳边传来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沈暮的眉头一直紧锁。
我的心猛地下沉,深吸一口气。
过了好久,我终于抬起头。
对上他冰冷的目光:
「这段时间你好好考虑,
「如果依然拒绝签字,后续我会请律师协助离婚。」
桌上的饭菜余香依旧。
只不过,都快彻底凉了。
15
今早我的腿又开始痛了。
钻心刻骨的钝痛。
我又跑了一趟医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体重骤降。
就在做检查的时候,我量了量体重。
暴瘦十斤。
快赶上我高考熬夜做题的时期了。
只不过那时,我每天都过得充实幸福。
毕业后,体重也慢慢回升了。
看着此刻体重秤上的数字,我不自觉握上自己枯瘦的手腕。
只婴儿手臂般粗细。
我想,这一次大抵不会再长胖了。
心底一片荒凉,我莫名心疼如今这副躯体。
我都做了些什么呢。
把自己养得弱如扶病。
正在医院廊道发着呆,一个冷冽的男声唤回了我的神。
「林朝,
「你又来做人流?」
「......」
我转过身,撞上一副高大的身躯。
浓烈的冷香将我尽数包裹。
我有些晕乎,抚了抚自己的额角。
刚抬眼,便望进江以南深邃的眼眸。
他的眼神满是探究。
我皮笑肉不笑:
「这次只是检查一下身体。」
「你怎么了?」
「没怎么,定期体检而已。」
「定期检查,骨癌扩散到哪一步了?」
「......」
忘了自己手上拿着报告单,也低估了一个医生观察能力的敏锐。
我静默站立着,笑容僵滞在脸上,不知道怎么开口。
半小时后,我和江以南坐在咖啡厅里。
他提出要和我喝杯咖啡时,我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随后他叹了叹气,语气带了几分失望。
「你真忘了我了,林朝?」
我用力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他是沈暮大学时期的室友。
江以南懒懒地靠在沙发椅上,眼皮半阖。
他抬手端起咖啡,细细抿一口。
然后抬眼从我身上扫过,眉梢半挑,不冷不热道:
「也正常,你那时候,一心扑在沈暮身上。」
当年为了他,我不分昼夜地复习功课。
终于如愿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学。
我像个跟屁虫一样,天天跟在他后面。
他开心,我也开心。
他难过,我比他更难过。
喜他所喜,悲他所悲。
察言观色做到了极致。
可他依旧对我不理不睬。
我天真以为,只要我坚持,总有一天,沈暮的余光会为我停留。
直到有一天,沈暮喝醉了,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里,他说好想见我。
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逃了晚寝检查跑去酒吧接他。
他看到我时,嘴里念叨的却是林晚的名字。
「晚晚,为什么拒绝我?
「我哪里做错了,告诉我,我都改,
「好不好,晚晚?」
我站在一群人中间,人声攒动。
他们交头接耳,像在看一出好戏。
只有江以南默默坐在角落里,不动声色。
没人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而我听着沈暮一声声喊林晚的名字。
那一刻,自己卑微得像条没人要的狗。
像被人戳中了难堪的心事,我尴尬僵笑着。
江以南又问:「你流掉的那两个孩子,都是他的?」
我不说话,装作口渴,抿了抿咖啡。
江以南狭长漆黑的眼盯住我,嗤笑一声:
「他们还真没说错。」
我疑惑地看向他。
江以南斜靠在座椅上,慢悠悠开口:
「他们都说,你是沈暮的一条狗。」
我的心瞬间被刺痛,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刚想反驳什么,一道视线直直朝我扫来。
沈暮伫立在门口处,气场不同于往常的低沉。
漆黑的眸里,覆上一层冷冽的寒意。
我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明明自己跟江以南什么也没有。
只是一起喝了杯咖啡。
可我却条件反射般涌出一种解释清楚的冲动。
沈暮走过来,看看他,又将视线移回我身上。
「这就是你跟我提离婚的原因?」
他拉起我的手,语气不重,却不容置疑。
「阿朝,跟我回家。」
16
沈暮这几天对我格外好。
好到让我难以置信。
从前他从来不做的事,现在面面俱到。
我渴了,下一秒,温水便递到我嘴边。
我饿了,他马上进厨房做饭。
每天准时上下班,一回来就黏在我身边。
连林晚那儿,他都不去了。
我看着他无事献殷勤的模样,面无表情问:
「说吧,有什么事。
「这几天这么反常,一点也不像你。」
我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他。
沈暮躯体微怔,像被我说中了似的。
「阿朝——」
「打住,叫我林朝。」
阿朝?
好恶心的称谓。
他表情复杂,喃喃道,
「晚晚查出了先天肾病。
「情绪过激,自杀未遂。」
我心口一紧。
「什么时候?」
「上周。」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怕你......生气。」
「她是我妹妹!」
沈暮开车带我来了医院。
病床上,林晚脸色苍白,手腕上缠了厚厚一圈绷带。
爸妈坐在旁边,为她忙前忙后。
我心里五味杂陈。
仿佛自己是房间里最多余的一个人。
难怪,沈暮不告诉我。
妈妈一见到我,泪眼婆娑,直抱着我掉眼泪。
林晚听见我来了,从病床上坐起来,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模样毫无攻击力。
她喊我姐姐,喊得亲密无间。
就连爸爸,也难得问候我一句「你来了」。
我于心不忍,心疼地抱住了林晚。
终归,我们还是姐妹。
17
我来之后,爸妈不再整日守着林晚了。
只白天和我来看看她。
晚上之后,由沈暮陪着。
有天,沈暮要加班到第二天,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大概是身体里长了瘤,我的免疫力越来越低。
才熬了一宿,我就因为夜间受凉感冒,发了高烧。
在医院挂了三天的吊水。
江以南再次见到我,是在巡查病房期间。
他好看的眉眼此时深深皱在一起。
病床上,我枯瘦又孱弱,面颊两边明显凹陷了下去。
江以南说:
「你必须马上住院治疗。」
我拒绝了他的建议。
他不可置信似的,气极反笑:
「林朝,你是真不怕死。」
我不想听他说话,没一句我爱听的。
不一会,一个小护士大喘着气,跑来找到江以南。
「江医生,隔壁病人情绪很不稳定,自杀倾向严重!」
我听后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跑了出去。
心里有种隐约的预感。
那个人大概是林晚。
果不其然,我一进房,便发现满地狼藉。
林晚将食物打翻在地,随之掉落的,还有一把水果刀。
妈妈则抱着她,不停啜泣。
妈妈见到我,过来挽住我的手,
「朝朝,妈妈试过肾脏配型了,匹配不上,
「你爸爸肝肾不好,也不能配,
「只有你能救晚晚了!」
爸爸坐在一旁,一声不吭。
林晚坐在床上,表情悲恸。
沈暮则低垂着头,表情有些痛苦。
我定睛一看,他的手臂被划伤了几道。
见我来,他强忍难受,捂着手臂,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最后,竟跪在我面前。
「阿朝,
「只有你能救她了。」
回想起几天前他迟迟不肯签下离婚协议书。
这一刻,我什么都懂了。
七年的等待,七年的婚姻。
在爱他这条路上,我一个人独行了十四年。
十四年深情,终究敌不过他的白月光。
看着面前虔诚卑微的男人,我笑了。
笑得很释怀。
「好。」
18
我彻底住进医院这天,许多人都很高兴。
爸爸妈妈天天来看望我。
给我带鸡汤,带补品。
林国安突然关心起我来,还叫我多吃点东西,吃好点。
妈妈也说,这段时间要把身体养好来。
其实我知道,他们想说的是——
把肾养好点。
沈暮每天晚上看完林晚,又打开我的病房探望我。
只不过他每次来,我都在装睡。
因为我不想和他表演恩爱夫妻的戏码。
这场戏,早就该以悲剧谢幕了。
可是江以南看起来不太高兴。
他问我,这么做有意思么。
我抬起眼皮,凉凉地瞪他一眼。
没什么杀伤力。
「反正我也快死了,这颗肾给谁不是给?」
「给你最大的情敌也不生气?」
「我再说一遍,江以南,
「她是我妹。」
他双手举起,表示投降。
「好好,她是你妹。」
我又淡淡警告他,我得癌症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江以南表情难看得不行。
像听到什么恶心至极的事一样,修长的手捂住了嘴,作势要吐。
我无所顾忌,对江以南有什么说什么。
「反正没人爱我,那就等我死了再告诉他们吧。」
其实是赌气的话。
如果,如果世界上有个人真的在乎我。
那该有多好。
江以南却睨了睨我,淡淡道: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你知道你妈妈的配型结果如何么?」
「?」
「她也配成功了。」
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跳。
然后急速下沉。
这时,我才表现出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悲恸。
我感觉自己像个无路可走的死刑犯。
在拼命渴求生命中最后一丝温暖与救赎。
转眼间,希望却彻底破败。
穷途末路。
19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病房已无人问津了。
我的身体变得愈发消瘦。
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面色也愈发惨白,毫无血色。
我偷偷从网上买了很多真人假发。
每天起床都要去厕所画一个淡妆。
医生护士都说我心态真好。
我每次都但笑不语。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副躯体早已病入膏肓。
有天江以南过来看我,我正从床上起身。
一个踉跄摔下了床。
头磕到桌角,肿了一个大包。
那个肿块,直到我死的那天,都未消散。
江以南匆匆过来扶起我。
他的动作轻柔,像对待一件年久失修的文物。
生怕轻轻一碰,这件文物就支离破碎了。
待我重新坐好,他又拿工具给我消毒包扎。
末了,才在我对面坐下来,语气里只剩心疼。
「怎么那么不小心?」
我的喉咙泛起一片苦涩,上不去又下不来。
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以南,太疼了,
「我没办法。」
20
不知不觉,初冬来了。
大概因为天气变冷,我的腿也急速恶化。
江以南为我准备了轮椅。
有时候他会推着我,绕出去转转。
大多都是晚上,悄无声息的。
因为我不愿白天露面。
今晚他也来了。
来的时候,没带轮椅。
「外面在下雪,太冷了,今晚在房间待着吧。」
我执拗地让他把轮椅取过来。
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他无奈又顺从。
再回到房间,他的手上多了一把伞,一件羽绒大衣。
「穿上吧,本来身体就不好。」
他推着我,在医院附近的街道,漫无目的地逛。
肃杀的冬夜,道路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四面八方的冷裹挟了我。
我坐在轮椅上,仰脸望着打在伞上的雪影。
闭上眼,狠狠吸入一口干冷的空气。
肺部受到刺激,猛烈地咳起来。
「傻。」
江以南只评价了一句。
随后又将他的围巾取下来,一圈一圈缠绕着我。
把我裹得像个粽子。
围巾上带着温度,还有属于江以南身上的气息。
他蹲下来,看着自己的杰作,表情满意。
我刚抬眼,便望进他狭长漆黑的眸子里。
他的眼里波光流转。
微妙的情愫蔓延。
江以南眼里闪过一丝不自然,很快便起身。
「不冷了吧。」
「嗯。」
我的嘴巴埋在围巾里,声音很闷。
忽地想起久隔经年的事。
高中,我和沈暮也一起看过雪。
那时,他和林晚去楼顶放烟花,也叫上了我。
他们在雪地里,嬉笑打闹。
沈暮为林晚放了整整一箱仙女棒。
仙女棒围成的爱心夺目刺眼。
可惜林晚看不见。
我站在一旁,独自守着沈暮的深情。
心里许下一个愿望。
愿望以后,能够陪他朝朝暮暮。
江以南听完,心里闪过一丝异样。
却不屑地斜过眼,嘴里发出一声轻嗤。
「林朝,你原来从小就恋爱脑啊。」
21
移植手术如期进行。
我是被江以南抱到担架床上的。
因为双腿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起床那会,我的脸白得像死了三天。
我补了点粉底和口红。
江以南抱我下床之前,看到我的唇。
他一动不动盯着我看。
「你化妆了?」
「一点点。」
我以为他会说影响手术,让我卸掉。
他却清朗地笑了。
手胡乱抚了抚我的头,他很认真地说,
「很好看,林朝。」
我揪住他的衣领,迟疑着问,
「他们......来了么?」
江以南又变得缄默不语起来。
「好......
「我知道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朝他扯一抹微笑。
淡淡的松木冷香袭来。
江以南忽地将我搂住。
搂得很紧很紧。
像要把我揉进身体里。
他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再也无法抽身。
似乎不抱住她,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似的。
于是他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然后再紧一些。
仿佛要深入她的苦楚。
她的灵魂。
他想告诉她,她的喜怒哀乐,同样也牵动着自己的情绪。
想让她听到,他的心脏,狂乱跳动的不安。
他想要渡过,她心里的那片苦海。
江以南难过极了。
他拥她越紧,越能感受到她心跳的微弱,她的瘦弱的骨骼。
她的孤寂,她心中那片荒芜。
他似乎觉察,有个人的灵魂正在他面前消亡,陨灭。
22
林朝自然不知道,江以南沉溺在怎样大的悲伤里。
她只觉得,自己像一颗尘粒。
虚无地漂浮在空中。
飘着飘着,终于在生命的尽头,
落到了某个人的肩头。
尘埃落定。
23
那天,是林晚的生日。
沈暮带她离开了医院,在家里庆生。
他为她切着牛排,倒着红酒。
远处,是他为她放的烟花。
「还记得高中的时候么?」
林晚笑靥如花,仿佛十八岁的少女。
「一直都记得,阿暮。」
烛光晚餐进行时,另一边的手术也逐渐落幕。
就在烟花结束的瞬间,沈暮的左心房猛地抽疼起来。
彷佛预料到什么不好的事。
餐刀切割牛排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晚听见他停下来,手上动作也一顿。
「怎么了,阿暮?」
沈暮用力揉了揉心口,强忍着那股不适。
温柔地看向林晚。
「没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24
几天后,沈暮才知道,林朝已经死了。
他的身体僵了半天,大脑一片空白。
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伫立在林朝空荡荡的床前,一动也不动。
江以南来了,把林朝的衣物和遗书都交到他手里。
看到林朝的东西,他才像回到现实似的。
他艰难地打开那封薄薄的遗书。
只有一张纸。
「阿暮和我曾是邻居。
平常,我们从未遇过交集。
只一次,我救了一个落水的少年。
那少年就是沈暮。
可后来,他却拼命对我妹妹示好。
日日与她成双出对。
从小,林晚就骄横刁蛮。
妈妈生她的时候已经四十出头。
分娩当天,当场难产。
最后九死一生产下了林晚。
可是林晚刚出生几天,就被诊断失了明。
妈妈差点崩溃,到处借钱医治妹妹的病。
最后欠了一大笔债,眼疾也不曾好转。
妈妈因此郁郁寡欢了几年。
所以,全家人都对她万分溺爱。
而我逐渐成了这个家多余的人。
就连沈暮,也那么偏爱她。
明明是我先遇见的他啊。
我也是爸妈的孩子,我才是阿暮的妻子,
可是没有人关心过我,
没有人看到我生病了,
也没人知道我得了骨癌,
他只顾着林晚,他的眼里只有林晚,
为什么所有人都爱她,不爱我呢?」
25
看到最后,沈暮四肢百骸已全部软下来。
他跪在地上,心脏开始绞痛。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嘴唇也开始不住地颤抖。
......
原来,当年救了自己的,是林朝。
一直都是她。
他早该想到的啊。
林晚是个盲人,把他从水里救上来,何其困难。
他再也压抑不住了。
悔恨的泪水顺着脸颊直流。
过了一会,他突然疯了似地拿江以南撒气。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江以南脸色冷峻,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冰冷道:
「你还不清楚么?她根本不想让你知道。
「你也不配知道。」
江以南说完最后一句话,决绝地转身走掉。
这个病房又变得空荡起来。
他一个人坐在地上,泣不成声,彻底崩溃。
26
林朝被火化的时候,现场不时传来哭声。
林妈懊悔地说,不该让林朝换肾,应该她自己给女儿换肾。
林爸全程黑着脸,表情说不上难过,看着难以言喻。
江以南也来了。
他见到了沈暮。
沈暮颓唐满面,表情痛苦而悔恨。
江以南走到火化室门口,工作人员将未盖上的骨灰盒递给了他。
里面似乎还存留着林朝的一些气味。
他一个从不落泪的人,突然间很想哭。
工作人员说,眼泪不能掉进骨灰里。
于是,他拼命忍住夺眶的泪水。
连悲哀,也变得奢侈起来。
27
林晚最后还是换上了那颗肾。
那是林朝给她的。
沈暮终究没有陪她进手术室。
林晚手术那天,他未曾出现。
28
后来,他开始不分昼夜去扫林朝的墓。
黑白照片上的模样,干净又清秀。
林朝的笑容,回到了十六岁认识他那天。
那么美好,那么灿烂。
他在想,林朝病入膏肓的时候,心里多么凄凉。
她死去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孤寂与痛苦。
29
有人说,沈氏集团的少爷疯了。
他把公司卖给了自己的竞争对手。
对方还以为沈暮在玩诡计,设计陷害自己。
直到看见他整日疯疯癫癫,自说自话,才放心地收购了整个集团。
一夜之间,风云变幻。
昔日的沈氏集团满目疮痍,破败不堪。
30
几个月后,沈暮死了。
死在林朝的墓前。
他是服毒自杀的。
死前,沈暮清醒了片刻,他的手缓缓抚过林朝的照片。
表情扭曲,用力地喘着气,喃喃自语:
「原来,当时你这么痛......」
31
林朝死后的第一个夏天,江以南独自一人去了海边。
他身着正装,手拿捧花,为林朝放了一场盛大的烟花。
周围的游客都以为他要求婚,年轻的少女们对女主角羡慕不已。
江以南将花瓣洒在海面上,抬头望着绚丽的烟花。
他轻声呢喃:
「林朝,
「下辈子,再陪你岁岁年年。」
32
没有人知道,
林朝被推进手术室时,心里默默祈愿。
「沈暮,若有来生,只愿朝朝暮暮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