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菽骑上马,小心跟他大哥打眼风:“陈审哪里找来这么个人?比他自己还执拗,听不懂人话。”
江蘅面色倒是如常:“他外甥,熙宁六年进士,在开封府当推官。”
江菽啧了一声:“说是推官,他这事事依仗纸笔的架势,我还以为是录事参军呢。”他们回到会仙楼,两人拿到所获情报一番对比,收效甚微。
唯一可图的点,就是刘衍在秦州停留一个月所做的事。
不过,那点也不算异常。
真正异常的,大概就只有刘衍那个,早已是“尸体”的儿子。
可这样一来,开封府会不会相信那人是尸体另说。
就算信了,此等诡诵之事,也不好叫开封府知道得详细。
……
江菽看了眼身边的推官,偷偷跟江蘅挤眼。
江蘅看到,又好似没看到。
他转身问银筝:“白天在刘府,除了他那个已死的儿子,你可还看到别的东西?”
江菽使劲眨眼,提醒他,这还有外人呢!
却听银筝道:“回大人,奴家在刘府偏院,还看到了一颗珠子。”
江蘅问:“什么珠子?”
银筝道:“奴家听大人吩咐,暗访刘府行迹。不料,看到御史中丞范大人,差人偷偷送给刘大人一颗珠子。”
“他这行迹颇不磊落,我想将珠子取出来,作为两人勾结的证据,不想,珠子被刘大人孩子吃了。”
江菽听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心里逐渐通透,明白,这话都是说给魏明非听的。
却听推官道:“大人,卑职有一事不明。大人既已认定,这位姑娘去之前,刘大人的孩子就死了……死人不会吞咽,如何能吃下珠子?”
江蘅道:“这便是我一开始同陈大人说的,银筝出现在刘府的原因。”
“刘府处处诡谲,皇城司方才格外上心。至于后面,我想,你们更需尽心查查这两家的往来。”
“开封府典治京师,台官跟工部大臣勾结一事,可比死人吞珠子重要得多吧?”
他又看魏明非一眼,“银筝是否真杀了人,皇城司事后自会去开封府,亲自给一个解释。孰轻孰重,还请自度。”
魏明非闻言,终于放下手中纸笔:“那卑职先行告退,回去禀报府尹大人了。”
江蘅点点头,也不送客,让人去了。
江菽舒了口气:“可算是撵走了。”
他问大哥,“怎么在吏部时,不用这一招?还让他跟来会仙楼?”
江蘅道:“他上任未久,总得让他捞点实际的东西。让他跟半天,也说明我们问心无愧。”
他又问江菽,“孟先生呢?”
江菽摇头:“好像是送那个小精怪回家了。”
……
孟长河站在汴河岸上,脚下是汹涌的河水。
昨夜又下了雨,不远处,李秋潭的人,还在竭力抢修河道。
此河离汴梁百余里,孟长河骑马紧走慢赶,也花了两天时间才到。
河患至今未平,他前日威逼利诱,才终于哄得那小童道出了实情。
他是豢龙族没错。
可这滔天的波浪,凭他的本身,是决计搅不出来的。
小童老老实实跟孟长河交代:“三年前,母亲第一次教我豢龙,那龙性情初时还好,忽有一天突然狂怒。”
“我技艺不精,听不懂它说什么,就那么让它跑了。它跑了,我也不敢回家,来往大川找了它三年。”
“上月,好容易在这河里碰到它了,它仍不听我话,还要跟我打架。我哪里打得过它?连那珠子都在打斗中打掉了。”
孟长河看着河水出神。
见李秋潭满身泥污朝他走来道:“看来得扩宽河道了。”
说完,自己先叹口气,“上游百余户人家,若扩宽河道,定要举家迁徙。且不说百姓那里不好协商,官家素来爱惜民体,如此大动周章的事,料他也不会同意。”
孟长河拍拍他肩膀,安慰道:“你也劳累了多日,先歇着。此次河患,我大约知道是因何而起,只是个中缘由还不太清明。好在浪潮将息,下一次河讯前,我尽量找出原因。”
李秋潭没了力气,只朝他点头。
孟长河问他:“李兄在工部任职多年,三年来河患频发地点,李兄数得出吗?”
李秋潭问:“三年来?”
他细细想了一下,“听你这么问,我才觉得奇怪。历来南方水患多于北方,近几年却不知为何,水患严重的都是汴河,渭水,洛水,尽是黄河水系。”
孟长河了然,跟李秋潭作别,回到汴梁城,先是回家换身衣服。
银筝在房梁上盘着,见孟长河回来也不应声。
孟长河梳洗完,毕唤她下来,小蛇仍是盘着,不见动静。
孟长河开她玩笑:“外头已是三月,雪都融了,你冬眠还未醒吗?”
小蛇化成人形,变作少女模样坐在桌边,朝他哼了一声。
孟长河幡然醒悟,小丫头还在为几天前小童的事生气呢。
孟长河见哄她不好,便软了语气跟她商量:“我有件事要托江蘅帮忙,你跟他要好,可否帮我跑一趟?”
银筝霎时红了脸颊:“谁跟他要好?”
她仍气呼呼地看孟长河一眼,“说吧,何事?”
孟长河心里一笑:“黄河的水系图,你帮我问问,皇城司可有法子弄到?”
银筝道:“你见面同他问吧,江大哥寻你好几天了。说你一回来,就让我带你去会仙楼。”
……
孟长河便去了会仙楼。
他说明来意,江蘅想了想,让人找出一份印刷本,交给他道。
“这图册,是沈括沈大人早年任集贤校理时,根据各州呈的州县图以及旧籍史料,重新勘察整理后,画出来的。”
孟长河接过,见上头不光绘有水系流向,连山岳宽广几何,都标得仔细。
他不禁叹道:“沈大人真是有心。”
江蘅道:“他对数术、天文也有研究,孟先生有兴趣,回头我给你引见。”
两人聊了几句,开始切入正题。
孟长河道:“我这边探听到,水患由一只失控的老龙引起,时间大约是三年前。”
“我听豢龙小童说了些情况,又从工部李侍郎那里,打听了三年来水患严重的河段。”
“推测这条龙,可能沿着水系一直南下兴风作浪。具体原因未明,但要查,总得从三年前查起。”
江蘅听了,手指点着舆图往北,在一个地方停下:“刘衍孩子出事也是三年前,彼时,他在秦州停留一个月,那地方恰好也发生水患。”
“而如今的御史中丞范殿,早年曾任过秦州知州,我们怀疑,他跟这件事有直接关系。”
孟长河疑惑:“这是为何?”
江蘅道:“算是一个意外收获。那小童的珠子,本是范大人家仆争得的,结果出现在刘府。”
“我彼时跟你说,刘衍若真想要,拿真金白银买的也不无可能,没有细究。”
“直到银筝被抓,我将此事曲告给开封府,说他二人勾结。毕竟陈审执法严明,不会因我一句话,就给两人定罪。”
“我提此事,不过是想甩掉他谴派的人。万没想到,开封府真发现了这两人之间的猫腻。”
昨日,开封府人来过,跟他们询问范殷任秦州知州时的消息。
江菽便问原因。
魏明非起初不肯如实说,只说开封府查案,不好对外人明言。
江菽心底有数,大约猜到是跟刘衍有关,心道这人好不仗义。
又催问,推官还是不言。
江菽便要起了无赖:“怎么说我们在边疆州县安插暗卫,也费了诸多功夫。现在,为了开封府不知大小的事,就发密函探问消息。”
“万一途中被人截下,我们人暴露了可怎么办?再怎样,也该让我们死个明白吧?”
他故意将事态说得严重。
魏明非也知此人是在耍赖,他还在犹豫,江菽又添把火:“大家都是为官家办事,闹成这个样子也不好看,是吧?”
魏明非便只好将他们查到的消息,跟皇城司分享了。
“御史中丞范殷,近年来一直在敲诈刘衍……”
孟长河疑惑:“敲诈怎么还会给他珠子?”
江菽摆摆手:“听我说完,熙宁五年,刘衍在秦州治理河患,停留了一个月。那一个月发生的事,细想起来,真是有点莫名。”
他缓缓道,“我们整理了开封府查到的信息,跟暗卫回传的密函,大约理清了当年事情的经过。”
……
熙宁五年八月,发生水患,刘衍着手治河的那天,是上庚日。
当地百姓告诉他,万不可在那日渡河,因那日冯夷溺死,要拉活人替命。
刘衍此人胆大心细,对此类民间野谈浑不在意,自然不信河中有伥鬼,便执拗要在那日渡河,为的是泯灭此种邪说。
不想,当地一个巫祝,摇铃画符竭力阻拦,说河神旨意,今日渡河必死。
刘衍让人将他拉下,自顾修岸筑桥。
不料,河岸将将修好时,大水突发,死伤数人。
刘衍此时终于信了巫祝的话,依他所言,用铁木铸了冯夷像,沉下水底。
《淮南子》记,“冯夷得道,以潜大川。”
他是黄河水神,自此风浪平息,石桥顺利筑成。
孟长河问:“那然后呢?”
江蘅道:“那之后,巫祝就从秦州消失了,再没人见过他。此人在世间唯一的家人,就是他侄子,如今的御史中丞范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