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靠山王的是罗成,不是丈八滚银枪。”
罗慧心极认真地道,“如果你俩磕了碰了,岂不是让靠山王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心?”
斜阳照林稍,映得前路亮堂堂红彤彤的,带着暖洋洋的气息。
囚龙止住脚步,似是在说服罗慧心,又似在说服自己:“他跟我打一架,无论胜败,我都不会再纠缠他。你放心,他修行不易,我不会毁了他的根基。”
……
夜晚,如期而至。
月亮似银盘,清清冷冷挂在旋蓝天际,有微尘浮沉其中,幻化成黯淡的星子,倏忽不见踪影。
罗家后宅,绣楼烛光柔和,隐约透出绰约的身影。
发髻慢慢散开,修长的手指灵活梳弄,慵妆髻缓缓成型。
月下划过一抹阴影,镂刻着莲花纹的木窗,蓦然被人撞开。
九尺大汉,陡地伸手抓向罗小娘子的肩膀。
长刀湛然如水,飒然出鞘。
“锵——”
从梳妆台下拔出的雁翎刀,与囚龙的小臂相交,
却没有刀锋入肉的感觉,反而撞出了金戈交击之声。
“你也不是罗小娘子。”囚龙脸色阴沉,被耍的愤怒,盖过了不能迁怒的理智。
他反手攥住雁翎刀,质问,“罗家人都死绝了么?把姑娘们往前边推?”
“你,你松手!”孙雁翎奋力拔了几次,没能抽回雁翎刀,不由暗恼。
同样的刀,在任子期那里就神挡杀神,在她这里,就接连吃瘪,真是太令人汗颜了。
“罗家的人呢?丈八滚银枪呢?”
囚龙步步紧逼,将孙雁翎逼回梳妆台前,暗沉的眸子带着冷意,“他也是名枪,躲躲藏藏要到什么时候?”
孙雁翎死活抽不出雁翎刀,不由气急败坏地大喊:“任子期你是死了么?!”
“唰——”
白中带赤的刀芒,遽然从帷慢后冲出,顺着木质地板极速推进,直直撞向囚龙。
刀芒耀眼,刀锋冷寒,囚龙瞳孔攸然紧缩,松手,翻身,后退,一气呵成。
几乎是同时,刀芒冲翻了阻路的桌椅,轰然撞裂了外墙!
夜色昏暗,一壮一瘦两条人影飞出绣楼,在月光下追逐打斗。
人影翻飞,火花四溅,暗金色的棒影,交错着扛住长刀的猛烈袭击。
囚龙心头暗暗吃惊,这人之前气息不显,如今一交手泄了气息,才发现竟也是兵器化形。
上古凶刀任子期,向来是只图自己痛快的性子。
一开始,还能顾忌着孙雁翎“做入留一线”的叮嘱。
几招下来,他发觉囚龙实在是个好对手,功夫扎实经验足,更重要的是非常抗揍。
登时心痒难耐,刀势如海浪,连绵不绝,悉数朝着人家头顶奔涌。
因龙心知遭遇强敌,不敢再留手,使出全身力气,举棒便打,生生震裂了任子期的虎口。
任子期这副躯体,乃是凶刀所化,虎口受创,意味着本体也有了损伤。
他骤然停住脚步,低头瞅着那刺目的伤口,神色变幻不定,良久,才意味深长地道:“真是好大的力气。”
显然,是动了真火。
白光明明灭灭,赤红的云雀虚影,在他身后徐徐浮现。
初时还淡薄得几近透明。
慢慢的,颜色加深,隐隐有清喉之声传出。
孙雁翎扶窗望去,倏地潸然泪下,时隔数千年,她再一次看见了那抹妖异的红。
不,就在几日前,她还在梦中见过。
上古凶刀鸿鸣,一出世便盖住了轩辕剑的风头,厄运自此开始。
封刀沉匣几千年,世事轮转,沧海桑田,人间世朝代都不知换了几遭,鸿鸣刀才重新出世。
那夜,白袍红罩甲的年轻男子,仰起苍白而清俊的脸。
那日,他说他叫“任子期”。
公平么?
他却无处分说。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时刻,孙雁翎却止不住悲伤绝望,控制不住自己纷杂的思绪。
她想起唐时有人写过一首诗:“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她长刀在手,凶刀在侧。
此生此世,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讨回一个公道。
思绪总是比现实走得快些。
她胡乱想了那么多,任子期才堪堪将气势提到巅峰。
玄力幻化的长刀,渐渐凝实,露出了本体的光辉。
囚龙不敢硬抗,绷紧了精神,双棒一摆,抢先攻来!
眼看着两大神兵就要相撞,静谧的夜中,陡然传来一声清冽的呐喊:“住手——”
是罗慧心。
她推开拉扯她的罗家父女,甩掉披风,大踏步从梅树下走来。
眸中蕴着囚龙读不懂的东西:“你要找的是我,莫要伤及无辜。”
囚龙勉强收住招势,摇头:“你不是罗家后人。”
“对,我不是罗家后人。”
罗慧心好气又好笑,“我就是丈八滚银枪。我躲你躲了好多年,躲够了!”
囚龙惊疑不定,指着她,吃吃说不出话,满心满脑都萦绕着一个问题——“罗成的兵器,怎么化成了女的?!”
一石惊起千层浪,连孙雁翎都收起了怀古,从楼上跳了下来。
静静的庭院中,只有清冽的女声回荡:“囚龙,隋唐十八条好汉,真要一一追究,谁跟谁没仇?你家主人杀了秦琼秦将军的父亲,我家主人乃是秦将军的表弟,助兄仇,何错之有?”
囚龙勃然大怒:“可罗成的父亲罗艺,与我家主人一见如故,乃是兄弟!他罗成杀我家主人,跟杀自己父亲有何区别?不忠不孝!”
“大隋早就亡了!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罗慧心大声质问,“当年,死在你水火囚龙棒下的英雄就少么?他们的兵器是不是也得一一找来,跟你打上一场?”
“来就来,怕他们不成?”话赶话,囚龙袖子狠狠一甩,别开了脸。
罗慧心讲理讲不通,又惦念着他在乱葬岗还算照顾她们,不由气苦不已。
……
孙雁翎算是看出来了,囚龙未必真想把丈八滚银枪怎么样。
只是这么多年寻找下来,跟她打一架,已经近乎形成执念,淤积在钢筋铁骨中,无法剔除。
“不,就算打了,也没什么用。”
任子期摇摇头,极冷静地分析,“因龙是把这个当成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若了了他的心思,他日后又当如何?”
“这么说来……”孙雁翎眸中浮起一层异色,笑眯眯地道,“丈八滚银枪是故意的,故意不跟他打,想要引导他找点其他事做。”
说着说着,她脸色一变,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以罗成在隋唐英雄榜上的排名,丈八滚银枪未必打不过囚龙。
那么,为何两门神,还会被逼得向自己求救呢?
“上当了!”她喃喃道,“我想,我知道秦琼什么意思了。”
任子期奇怪地转头看她,示意她解释清楚。
“相爱相杀!”
孙雁翎痛心疾首,“两门神忒不厚道了,想让我帮忙牵红线就直说嘛!何必绕那么大一个圈子?”
“兵器还能……”
任子期被关了几千年,头一遭遇到这么神奇的操作,白净的脸皮,跟打翻了酱菜缸似的黑黑绿绿,煞是精彩。
他直着眼,“他俩的主人,是仇敌啊!依囚龙的脾气,打完架估摸就桥归桥,路归路了吧?”
......
延续数百年的仇怨,似乎在今夜看到了解决的曙光,罗慧心却只能苦笑。
打完这一架,她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跟囚龙追逐?
百兵谱在孙雁翎的操纵下,悄然展开。
吸取了两兵器的气息,无数光影交错糅合,在书页上,幻化出扬州战场的金戈铁马旧状。
一条光带犹如桥梁,蓦然从书中飞出,轰然砸在庭院地面上,横亘在囚龙与罗慧心中间。
“你们俩不会就想在这里打吧?故地重游,更有意义,不是么?”
孙雁翎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邀请二人,“当年靠山王战死之地,与你俩记忆中一致。”
囚龙怔怔望着那熟悉的一切。
扬州城内,引线咝咝冒着火花,深埋地底的炸药,在酝酿着无穷灾难。
各路英雄好汉,呼啸着奔向城外,不想,城门口却落下千斤闸。
一员英雄,舍命托起千斤闸。
人吼马嘶,滚滚烟尘扯出巨幅的长线。
罗慧心扭头望向孙雁翎,后者不着痕迹地冲她点点头。
隋唐两柄神兵,先后踏上光桥,被接引进战场,幻化成了主人的模样。
白袍银甲,冷面寒枪俏罗成,正催着胯下西方小白龙奔逃。
身后紧追不舍的,则是外着鱼鳞殡铁甲,手提囚龙棒的靠山王。
两匹马越来越近,靠山王猛然举棒便打。
罗成回身一枪,堪堪架住囚龙棒,侧身让过,抽枪抖出一溜儿枪花。
靠山王一棒隔开银枪,催马上前,另一棒朝罗成兜头砸下。
这一棒,若是砸得实了,必然鲜血脑浆迸。
罗成却也不是吃素的,竟直接从马上跃起,翻身落地,避开了那一棒。
囚龙棒去势不减,直直砸向马背,战马长嘶,哀嚎跪地,当场起不来了。
“当年可不是这么打的。”罗成神色复杂,擦紧了枪杆。
靠山王冷笑一声,仗着胯下坐骑如臂使指,忽左忽右,追逐着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