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对不起汴梁,也对不起师门……”
不知和尚喃喃道,“我总要救救你,否则,就谁也对不起了。”
有酒虫在身,不知和尚喝了多少酒,也不会醉。
可他选择了跳入缸中,溺死自己。
只要他死了,袁世芳自然不会再死盯着这里,酒虫就有逃离的机会。
当袁世芳冲进来的时候,不知何时已经没了气息。
纵然他惊怒交加,也无计可施。
然而,酒虫并没有按照不知和尚所说,那样逃走。
而是在袁世芳翻看尸体的时候,悄然钻入他随身酒壶里。
酒虫生得小,袁世芳当时又气在心头,一大口酒灌入腹中时,他自己并未觉得不对。
浑然不知,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已经变成了侵蚀自己的祸根。
僧人道:“自古‘酒不醉人人自醉’,不知将用我酿成的酒,取名‘三昧’,是说饮者会被酒意影响,从而心生妄想,并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一旁的平安一惊:“可我那时,明明在古寺里看到,你从不知尸身中爬出……”
“那不过是我先前用三昧酒,凝成的分身。”
僧人微笑道,“袁世芳渴饮三昧,深中酒毒,我就吞噬他的意念,伺机夺取这具肉·身。”
傅春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成功的?”
“两年前在文君楼,我寄居他体内,催发酒气,使他酒意上涌,自我陶醉,才将心中诡计和盘托出……然后,又由大人打破了他诸般野望,功亏一篑之后,就是万念俱灰。”
僧人微笑道,“我本是一只酒虫,能以酒气动摇人心,却难摧毁人心,还要谢三位大人相助。”
平安握紧拳头:“你既然谢我们,为何陈朔在晋阳面圣时,你却不肯现身作证?”
僧人摇摇头:“我若是现身,就能证明上党刚肃王所言不虚。届时,帝王不得不释放永安简平王,陈武帝必定震怒,不知师门将被牵连,无一幸免。”
平安激动起来。
他揪住僧人的衣领,双目赤红:“可是就因为你的不现身,让我们一番辛苦化为东流,陈朔也被牵连入狱,你……”
“我是不知养大,感他恩情,自然全他遗愿。”僧人不温不火,话锋忽然一转。
“况且,我也是那天才知道,齐皇并没有喝下三昧酒。”
平安怔了怔:“你说什么?”
“三昧酒因我而出,每个喝过此酒的人,都会有我的味道……可是,在同陈大人晋阳见到齐皇时,他身上虽有酒味,却不是三昧酒的味道。”
僧人定定地看着他,“傅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高洋生性多疑,哪怕对发妻亲子,都不能推心置腹。
薛嫔姐妹的小伎俩,难道就能让他中招?
他表面上饮了三昧酒,实则,是把那些酒都洒于身上,然后遣心腹暗查。
连傅春竹都能摸到杜康酒坊去,高洋怎会不知?
他放任不管,只是为了将计就计,留一个饵。
“适才你说‘酒不醉人人自醉’……意思是,陛下从来没有因酒发癫,而是在借酒装疯,伺机清除异己、收拾隐患……”
平安跟了傅春竹十几年,是上党刚肃王身边最得用的人。
当初,傅春竹怀疑,是高演暗中阴谋,平安自然也有所猜测。
可他们都下意识忽略了,高洋的自身嫌疑。
此时,被点出关窍,很快就反应过来——比起高演,高洋才是真正能得益揽权的人。
元氏余族、同姓兄弟、南北对立……
这些,都是高洋如鲠在喉的事情,他想杀绝元氏,却苦于没有名目……想打压大权在握的兄弟,却抓不到错处。
直到这一回,天赐良机,哪怕是再小的纰漏,都会成为他索命的刀。
没人敢跟一个疯子讲道理,正如没人能叫醒装醉的人。
平安不敢置信,又不能不信。
僧人道:“齐皇未尝三昧,却是执迷三昧,酒色财气动人心,权势地位要人命。”
良久,傅春竹道:“那么,你为何要救我呢?”
“我杀袁世芳,是为报不知的仇,也是为了得到人身;我不救陈大人,是为了救不知师门。至于傅大人,您与汴梁的百姓都无罪在身。”
僧人叹了口气,“我们离开汴梁时,是我散尽体内积蕴的酒气,让他们能暂时自控。今后,我会酿出三昧酒的解药。”
“届时,请您改头换面,重开酒坊,让这些沉溺酒中的汴梁百姓,彻底从‘三昧’里清醒过来。而我将去陈朝,了结罪祸。”
傅春竹看着他。
那虽是袁世芳的身体,眼睛里,却透出澄澈的光。
并非不谙世事的干净,而是看透世情的苍凉。
“我……我不甘心。”
傅春竹喃喃道,“我愿广施解药,唤醒酒徒……可我……我不能原谅那假醉真罪的祸首,纵然这大逆不道……”
僧人闻言笑了:“大人可知,自欺欺人者,下场为何?”
傅春竹道:“倘若自欺欺人者,瞒天过海,那就是以假乱真。”
“是了,以假乱真。”
僧人道,“陈武帝逼胁不知,以酒虫害人……齐皇借酒装疯,犯下累累罪行……酒虽不醉人,人却自醉于妄想,不比真正的酒徒,还要沉溺?”
傅春竹抿唇不言,再开口却是问道:“你叫三昧?”
“不知是如此叫我。”
“何为三昧?”
“止杂念、宁心神、定禅空。”
“可他没能做到。”
“因此他死了。”
僧人摇摇头,“齐皇如此,陈武帝如此,天下无数人亦如此,心有六欲物,物有贪嗔痴。”
傅春竹眼眶通红:“那么醉者是酒之过,还是人之过?”
僧人道:“是逃不过。”
……
天保十年,齐宣帝高洋,因酗酒过度,导致身体虚亏,于十月甲午日暴亡,时年三十四岁。
同年,陈武帝陈霸先驾崩,年五十七。
天下南北,先后大丧,禁酒色,肃礼乐。
此时,汴梁内,多家酒坊关闭,曾经嗜酒如命的醉徒,谈酒变色。
虽对那段醉生梦死的日子,记不清晰,却已不再日夜渴饮。
曾经盛极一时的杜康酒坊,被个外来商人盘下,老板模样生得好,人也爽朗大气。
有好事者曾问,原来的袁掌柜去了哪里?老板又为何要给酒坊改名为‘三昧’?
对于前者,老板向来避而不谈。
至于后者,他则一本正经地说道:“醉里千欢醒时空,人生难得是三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