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矜见江蘅面色不好,转了话头,“老夫曾卜一卦,卦影说,朱鸟翱翱,归于海之湄,吉。便说明此事还有回桓之地,这是上天赐福大宋。”他宽慰道。
江蘅看他半晌,只留两字:“尽快。”
免毫盏一搁,他就从帘后隐去了。
楼中歌女管弦未断,像是席间根本没出现过这号人。
……
“死而复生?”骆周立刻来了精神,要平安仔细说道说道。
“可不?多少人亲眼看到了!”平安道,“那儿子也是孝,不管骇不骇人,老人醒来照常侍奉着,就凭这,能几个人做到?”
骆周嘻嘻笑:“这趟没白来,洛阳城新鲜事还真多!”
他等傅春竹附和,看那人沉默半天了,耐不住道,“信上写的什么?怎么你一脸遭了大丧?”
小官人刚从汴梁来,身上带着贵公子的骄奢气。
他们说话间歇了脚,只因方才一队游勇经过,尘土污了小官人衣袍,小厮已经跑去前头绸缎庄,买新的了。
骆小官人父亲,跟傅春竹一样,是内诸司官。
算着辈分,要喊傅春竹一声叔父,却因两人年岁不相上下,对傅春竹老是没大没小。
傅春竹跟着他坐下。
一见还是前日那茶楼,平安就继续说那店家长工的事:“说来,我家公子昨日还上他们家看了呢!”
小官人贪玩路上迟了两日,傅春竹苦等他不来,左右无事,便去了陈姓那家。
陈老爷子看着确实精神,奈何,傅春竹旁敲侧击,只打听出——死前一日,只往后院汲了桶水,洒扫庭除。
并无什么多余举动。
是不肯说,还是真的不可名状,傅春竹看不出来。
左右一个大活人摆在他面前,这点造不了假。
傅春竹耳朵听着平安两人说话,他怀里还放着骆周从汴梁带来的密函,是冯大人的例行问讯。
傅春竹长叹一声。
冯矜当初将他赶出京城,是要他找一种医病的药。
傅春竹职位特殊,每回外出回京,连报的车马钱几何都有好事人探寻,无非是想打听打听,他又从哪里寻了宝贝回。
冯矜一纸罪状,刚好断了那些人的念。
不过,医的是什么病,病的又是什么人,冯矜讳莫如深。
只说傅春竹看一眼就知是它,颇有些祸福天定的意思。
门外,又有一队游勇走过。
傅春竹有点后知后觉:“洛阳城最近点兵是否太勒了点?”
“你还不知道罢?”小官人掩鼻,生怕尘土飘进来,“要打仗了!”
平安吓一跳:“哪里要打仗了?”
小官人不应他,他问傅春竹:“诶!你就不想听听其中缘由?”
傅春竹漫不经心:“辽人那边有渲渊之盟,想也只能是西夏出事了。”
小官人雀跃,还要告诉他更多汴梁听到的消息。
茶博士刚好提壶出来,给两人斟茶:“贵人慢用!”
傅春竹喝了一口,茶汤亮而不涩,入口回甘:“倒真是好茶。”
小官人端起茶一闻,嗤了一声,递与身边人。
那家人将茶碗举起来,作流水状,好端端的茶,竟叫这小公子洗了手了。
茶博士生得孔武粗壮,遇上这等权贵,却只诶诶了两声,终于不敢说什么。
小官人笑:“用这茶汤洗手是看得起他,我平素小团茶喝惯了的,哪喝得下他这糟践玩意儿!”
仿佛全然忘记,这“糟践玩意儿”,是傅春竹方下肚的。
傅春竹也不恼,提着领子把这孩子拎起来:“新衣裳到了,换了赶紧走。”
……
骆小官人来洛阳送完信,自然图着玩耍,可架不住,此间住的司马大人名气大。
出发沐梁前,父亲便收拾礼物几封,口提面命一定要登门拜访。
“那老头子可唠叨了,大哥你看我眼色,待会儿使个借口,好让我等出来。”
司马光于熙宁四年,迁居洛阳专心修史。
他住处简陋,夏日正盛,别的王孙公子这时候扇车冰鉴齐齐备上,他却只在院子里挖了处地穴,安心编书。
傅春竹自然未递名帖,随骆周一起,扮作家人跟他行了礼。
骆小官人养尊处优,娇蛮惯了,见地穴简陋只铺着毡席,起初连坐都不肯。
还是司马光冷眼一觑:“怎么?嫌我这地方污了小官人衣服?”
吓得骆周一激灵,连告罪都不敢。
连老夫人端上来的粗茶,都喝了干净,全然没有先前聒噪的劲儿。
礼物是些笔墨之类的文房用品,司马光清廉,骆大人知道别的他也不收,只没想,连包江西的金橘都被他辞了。
傅春竹眼见小官人眼神一亮,觉得好笑。
这贡果确实少见,司马光不收,他倒可以饱口服了。
小官人在地穴如坐针毡,寒暄半天,拿眼睛示意傅春竹找借口拜别,不料,傅春竹却好像刻意躲他眼风。
傅春竹上前拱手:“闻说大人修史清苦,学生今日一见,着实佩服。”
司马光抬头看他一眼:“你也是读书人?”
他见傅春竹气度,本也没把他当成小官人随从,“怎么不去参加春帷?”
“明年待要参加的。”傅春竹诌了个慌,“只是学生近日读书,有一事不明,特想来请教大人。”
司马光落笔未停:“说罢。”
傅春竹再拜道:“《左传》里有一节,说晋文公出丧时‘柩有声如牛’,学生想不明白,特来请教大人。”
司马光停下笔等他说下去。
傅春竹道:“学生先读《论语》,本不信怪力乱神之事。而《左传》里又说,晋文公死之时,棺木中有异响。”
傅春竹谨慎措辞,“学生斗胆一猜,是否晋文公当时并未死全,他们是将他活埋了?”
“荒唐!”司马光闻言一拍桌案,“左公丘明撰《左传》,岂容你这般解读?”
“学生不敢!”
傅春竹放心了,“那便是说,死人果真能造出活人的动静。学生读的书少,还望大人指教,是否有过死而复活的先例?”
司马光冷眼看着,没有着急回他:“洛阳城可是新近发生了什么事?”
傅春竹不敢再瞒。
他稽首再拜,将陈寻家中一事告知:“别人问他将死那日干了什么,只说在井里打水。那口井学生也去看过,夏日水枯,那井深不过数丈,里头却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