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薇2025-10-22 17:295,137

我从阿爹后面探出脑袋说:

“我说得出!她在绳子上荡,还冲我笑!”

阿爹兜头给了我一巴掌,让我不要胡说八道。

我觉得嘴里又有一颗牙掉下来了。我嘻嘻地笑着,想看看掉了牙齿,笑的时候会不会漏风。

阿郎看我这个样子,就很难过地回去了。

阿爹放下背篓,拿了草药进屋去了。

我去打猪草,又遇到了阿郎。

他身边跟着两个奇怪衣服的人,见到我就冲上来把我围住。

我害怕地捂着背篓问他:“你要做什么?我刚采的狗核桃,可不能被你抢走!”

阿郎对其中一个说:“刘警官,她见过小二的尸体!说不定能知道什么!您问问她!要是有证据,咱们就可以立案!”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我听懂了“尸体”两个字,连忙大声地说:

“我见过!我见过!”

但是,那个人看了我一眼,就对阿郎说:“大河同志,您的未婚妻发生了意外,我们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这个女孩子不是智力健全的人,她的话不足以立案的。”

“可是,她没灾没病,突然死亡,又立马下葬了,这不是很蹊跷吗?我们自治乡是偏远落后,但也是您辖区内的公民啊!您得管啊!”

阿郎很激动,抓着那个人的袖子不肯放。

那个人很为难地说:“大河同志,您也知道,少数民族地区的管辖有特殊性,我们要顾及民族之间的情感。就因为一个智障的话,一点证据也没有,就把你们族长上报的结论推翻,直接立案,这样会带来很不好的影响。”

“什么是智障?”我问。

他们没有理我。

最后阿郎不再拦我,放我去打猪草,他带着那两个奇怪的人走了。

走之前,阿郎怨恨地看了我一眼,对我说:

“你为什么是个傻子……”

他们越走越远,他们的话从远处传来一点点。

“你们墓地有禁忌……”

“不可能去挖坟……”

知道我和阿郎聊到小二姐,我又被灌了好多的符水。

阿姥恨恨地道:“要你乱说话!活该受罪!”

我知道了,“小二姐”这个词现在不能提。

会冲撞。

冲撞,就是会有不好的事情。

我喝药的时候,心里还不服气,觉得阿姥在骗我。

但是,当天晚上,我就觉得身上不舒服,一直打寒战,牙齿咯咯的响。

阿姥说,我是撞邪了,我不该胡说八道,叫死人的名字,引来邪祟。

我抱成一团,浑身冒着冷汗,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忽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月红——”

我往外一看,是小二姐。她抿着嘴笑,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

“月红,你来看,好不好看?”

我忙跑出去看,她身上穿着一条好漂亮的黄色裙子。上面的花比迎春花还要鲜嫩。

“给你,你来拿,你来拿。”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上了那条黄色裙子。

裙子上的每一朵花都渗出黑色的血来。

裙子好紧,尤其是脖子那里,好紧好紧……

我挣扎着去抠那裙子,一边叫着:“小二姐,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我猛地一下惊醒过来。

但是,我不在自己床上。

我在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

我还以为又是梦,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好痛,真实的痛感,还有残存的隐隐寒意。

吱嘎,吱嘎。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绳子摩擦的声音,在黑夜里,细微,却清楚。

不远处的窗户传进来一点点黄色的光,我这才惊觉,那是我阿姥常年会点的一盏马灯。

我家的灯在对面,那这里,是小二姐的房间。

她的窗户正好对着我家,如果站在窗边——就能看到那条晾衣绳。

吱嘎,吱嘎。

我从楼上,颤颤巍巍看下去。

黄色的花裙子,在晾衣绳上,晃晃悠悠,晾衣绳被扯着,和墙壁摩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我想喊小二姐,但是我发不出声音,只见她那本该垂下的头,慢慢抬了起来,正对着我所在的窗户。

垂下来的黑发后面,她似乎又笑了。

“咯咯咯……”

忽然,一阵风吹来,吹开了她的头发,露出了头发后面的脸。

那是我。

那是我的脸。

我眼睁睁地看着晾衣绳上的自己露出了和小二姐一样的笑容,她叫我:

“月红——”

我终于忍不住了,很大声、很大声地尖叫起来。

寨子的人闻声而来,他们打着火把过来看我。

他们说,我会出现在小二姐的院子,是因为我患上了失魂症。

小二姐的小院灯火通明。

阿姥带我回家,向我兜头浇了一大桶黑狗血。

我被狗血糊住眼睛,牙齿打颤。

阿姥对人们说着:

“我会把她绑起来的,再下几道符,不会再出事了,你们回去吧。”

却有人小声说话:

“为什么会找上月红?她阿姥可是神婆!”

“怎么惹上不干净的东西……”

“和……有关……”

阿姥站起来,赤红着眼睛,声音沙哑地说:

“放屁!这是下葬的时候撞了邪,被沾上了,做了法事就好了,乱说什么!还不够么!”

她把那些人推出去,关上房门,去给我找衣服换。

打开衣柜,阿姥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大声尖叫起来。

村里人推开房门,看见了地上的阿姥,以及打开的衣柜。

小二姐的花裙子就挂在衣柜里。

我记得小二姐的裙子已经烧掉了。我还为此掉了一颗牙。

但现在,这条裙子就那么醒目地挂在衣柜里。

还和之前一样,沾了泥土,一股腥臭味,有点湿润。

阿爹也冲进来,他把阿姥扶起来,阿姥指着那裙子,眼歪嘴斜,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我指着裙子,对阿姥说:

“那是小二姐的裙子!是阿爹带回来的!”

“胡说八道!”阿爹把我推到地上,去给阿姥拍背。

我把脸上的黑狗血擦干净,指着裙子,对赶来的阿郎说:

“小二姐穿过的!她说,要穿着裙子来见你!”

后来的事有点混乱。

阿姥过了好一阵才又能说话了,她一恢复就立马开始做法事,要驱邪。

但是,寨子的人都说,是我害死了小二姐,所以小二姐才会回来。只要我死了,小二姐就不会再兴风作浪,也不会害了寨子。

族长的眼睛像老鹰一样盯着我看。

我哭着摇头说:“我没有!我没有!”

族长说,让我先住在神庙里,看神女怎么说。

寨子里犯了错的人都要被关在神庙里,不给吃的,也不给水,一连关上七天,要是没死,那就是神女认为那个人没错。

阿姥不会违拗族长的话,更何况,她觉得我邪乎,她很高兴把我送去神庙。

我不乐意,我哭着求阿妈别让我一个人住在神庙里。神庙很可怕,黑漆漆的。

但我阿妈没理我。

她也吓得不轻,不敢再待在家里,也不敢碰那裙子,就住到别人家去了。

小二姐的裙子就一直挂在那里。

我们走的时候,阿郎还一直对着小二姐的裙子哭,不肯撒手。

阿爹亲自送我去神庙,他抓着我的胳膊,把我硌得生疼。从他的眼睛里,我也看到了和阿姥一样的恐惧。

我抓着他,苦苦哀求:

“阿爹,我怕,我怕小二姐……你留下来陪我!”

阿爹听到“留”字,害怕地给了我一巴掌。

我半边脸肿起来,还是不肯放手,死命抓着他的手。他薅着我的头发用力推开我,把我往神庙里一扔,就锁上了门。

神庙里只有一尊神女的木雕,没有灯,没有窗户。

但是却能听到山风呼呼地从房顶上吹过,呜呜咽咽的,像小二姐在哭。

我缩在一角,抱成一团,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得好不安稳,在梦里好像有人一直在拍我的肩膀。

我睁开眼睛,黑暗里,赫然浮现出一张脸!

那张脸张嘴,幽幽地叫我:

“月红——”

我大声尖叫起来。

“月红,别怕,我是阿郎!”那人小声地说,恨不得来捂住我的嘴巴。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放心,我再尖叫一万次,别人也只会觉得我在接受神女的惩罚,不会有人进来查看的。”我说。

我平静的语气让阿郎在原地呆了好一阵:

“月红,你,你,不傻?”

“我从来就不傻。而且,我原本很快就要和小二姐一起,永远离开这里了。”我说。

我不属于这里。

阿姥说,我五岁那年,喝错了药,成了傻子。

但我这个傻子,知道很多事。

我不是我阿爹和我阿娘的孩子。

我阿妈是阿姥从山外带来的,她被阿姥喂了药,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后来,她就留在了寨子里,嫁给了我阿姥的儿子,也就是我阿爹。

但是,阿妈一直生不出孩子。

在我五岁那年,阿姥把我从山外带进了寨子。

她对外宣称,我是她的孙女,因为喝错了药,成了傻子,只能投靠她。

我一开始不知道什么是傻子。

但我只要提及我的来处,我就要挨打。

渐渐地我知道了,傻子就是不能乱说话,说错了话就要挨打。傻子就是不知道事,就算知道,也没有任何人会信。

为了不挨打,我越来越像一个傻子。我对着空气说话,对着人傻笑。

我演得真像,就连阿姥也忘了,我其实没有喝过她给的药。

过了几年,曾经有个人到家里来,说我应该去上学,接受义务教育。

但是看到我的样子,他就走了。

那年,隔壁的小二姐已经上学好多年了。

她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她知道我不是傻子。

她放假回来,会跟我说好多事情,会跟我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通过她的话,我渐渐回忆起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可是,要回去,好难。

“你不能一直在这里,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找工作,一边攒钱,一边找自己的家人!你难道想像你阿妈一样,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小二姐对我说。

我不想。

我阿妈是什么样子我知道。她喜怒无常,正常的时候,也只有几岁小孩那样的智力。小二姐告诉我,我阿妈刚来的时候,一直想办法逃出去,逃了几次,都被抓回来了。后来就被打跛了腿,又喂了药,就成现在这样。

她再也不会逃走了,变成了永远听话的小孩。

就像我一样。

我知道,我也是预备给他们传宗接代的“童养媳”。

我不想。我见过阿爹伏在阿妈身上,阿妈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于是把鸡屎牛粪糊在身上,阿爹一看到我就犯恶心。

但我也听见阿姥说:“这样不行,要不月红,要不再找一个,总得有小孩。”

我不知道还能演多久。

小二姐告诉我,这个寨子迷信又落后,阿郎让她和他一起出去,不再回来了。小二姐说,她偷偷筹划了很久。她说那天也带上我,只要我们半夜翻过山,阿郎会在山那边接我们。

我说:“你赶集总是出去,为什么不走?”

她说:“赶集老是有大人一起,他们是一伙的。再说,我要把你也带走。”

她笑着从包里掏出一条花裙子:“你不是想要吗?我又给你买了一条!”

我们换上一模一样的裙子,在河边转圈圈。

我们约好了六月十五。

我准备好了行李。

可是,就在六月十四的晚上,我晚上起夜,听见呜呜的哭声,从小二姐院子那边传过来。

我凑过去看,小二姐被阿爹按在床上。阿爹手上的戒指,狠狠扣进小二姐的手臂里。

小二姐嘴巴被捂着,她拼命挣扎,可是阿爹对她拳打脚踢,她后来就不动了。

我吓得赶紧逃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小二姐死了。

我比谁都清楚,是阿爹干的。

阿郎哭得像个傻子。

我告诉他,他必须振作起来,小二姐需要他帮她复仇。

我知道一切,但我是个傻子,别人不会信我的话。而阿姥和阿爹不允许我和别人多说话。关于小二姐的,提一句,我就会被打个半死。

我需要证据,也需要和阿郎说话的机会。

我于是装神弄鬼,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家,阿爹和阿姥就不敢再轻举妄动,我也终于被关进了神庙里。

神庙里有一个通道。

是阿郎和小二姐以前在后山玩的时候找到的。

我知道阿郎会来。

他在乎小二姐,即便我是个傻子,他也想来问个清楚。我那些模棱两可的话,都指向小二姐的枉死。

“阿郎,你需要这个。”

我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那是阿爹送我来神庙的时候,我从他手里扒下来的。他当时忙着把我锁进来,挣脱我,没有注意戒指在我手里。

“这上面应该有小二姐的血。你把这个交给警察。”我说。

“小二姐下葬的地方,就在河边树林里。”

“你让警察,去小二姐家里一楼那个没人住的房间看看。那才是小二姐死的地方。”

小二姐的阿爹阿娘很久才回来一次,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眼瞎的阿婆。小二姐的行李就藏在那个小房间。那天,她也是去检查行李的时候,被阿爹堵在了房间。后来,我装神弄鬼,阿爹和阿姥都心中有鬼,他不敢再回那个房间看。那里,应该还能找到阿爹的别的东西。

阿郎呜呜地哭着,紧握着那个戒指走了。

我在黑暗里,回想着小二姐来给我送吃的的情形。

她是这个寨子里的彩虹。可如今,彩虹消逝。

不知道过了几天,庙门开了。

进来的人是阿姥。

她手里揣着一根带刺的棍子,劈头盖脸地向我打来,一边打一边骂:

“晦气东西,都怪你!要不是你装神弄鬼,你阿爹怎么会被人带走!你就是想害死我们!”

我一边哭,一边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没多久,就进来好多人,还有族长。族长说:

“月红没死,就是神女说月红没错,你别再动手了。”

族长发话,阿姥扔了棍子,坐在地上哭。

“族长,我们莫哈家就这一个汉子!他出事了,我们几个可怎么办啊?族长,求求你去说说,公安局凭什么管我们寨子的事啊?”

族长看着阿姥,什么话也没说。

周围的人倒是在说话:

“你家的桑泉真的杀了小二!难怪小二要缠上月红!”

“月红只是个傻子,神女都说不关她的事。”

“族长,让阿婆进庙里赎罪吧,省得小二再闹起来,让寨子里不安宁。”

他们七嘴八舌,就像当初把我关进庙里一样,把阿姥关进了庙里。

阿姥的哭泣和挣扎声被关在庙门后面。

人们都散了,只有我留在庙门口。

身后,是阿郎。

阿郎红着眼睛对我说:

“月红,谢谢你。”

我说:

“我不是帮你。我是帮小二姐。”

阿爹和阿姥都被带走了。听说阿爹承认了对小二姐的罪行,以及阿姥拐卖我阿妈和我的事。

阿姥也被带走了。

阿妈的亲人把她接走了。

只剩下一个我。

阿郎说,警察之前不太好插手这个寨子的事情,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这次借着小二姐的事情撕开一道口子,很多以前的案子都被翻出来,以后寨子会不一样了。

阿郎说,要带我离开这里,去找我的家人。

“那是小二妹的心愿,我一定要替她完成,我会好好照顾你,直到你找到家人。”

我在心里说:

“我也会好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是小二姐想带我看的。”

离开寨子的那天,山里下了点小雨。

回头,是很大很大的一条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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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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