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博物馆当跳板的“考霸”,领导还要护着她
鹿大萌2025-05-19 14:1010,169

  2023年底,我跟王馆长计划去北京开会,他让我联系前同事金子,说如果有空,再一起吃个饭。

  接到电话,金子有些迟疑,她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也没明确表态。

  我开玩笑说:“放心,这次我们买单,不会让你来的。”

  “哎,不是这个事,你们来我很高兴,让我请十顿都行,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在北京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是不是外派已经定了?去哪儿?”

  “郑州。”

  “去多久?”

  “最低三年,但是搞不好,要一直待在那儿了。”

  我不知道该说啥,只给她发了一个“好运”的表情包。

  回想起年初跟金子见面时的情景,不得不感叹,人的命运真是一言难尽。

  1.

  我入职博物馆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两年一次的机关青年员工培训活动。活动的最后,要求大家发表感想。因为是随性发言,前几位发言者都是了了几句话就结束,尽显敷衍,正当我听得打哈欠的时候,一个女声清晰稳重地传了出来,她从中央的精神讲到省里的具体部署,再延伸到自己的工作如何落实,每个部分都能讲出一二三来。因为讲得太好,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连观摩的领导也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机。

  循声望去,那是一个正襟危坐、扎着厚重马尾、戴金丝边椭圆眼镜的年轻女同志。大冬天的,她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小西装外套,在一堆羽绒服中间十分显眼。我问身边的人她是谁,对方哼了一声:“她啊,就是博物馆的金子,又到显摆的时候了。”

  金子比我早一年考入博物馆,我早听说过她的大名——当初馆里为了填补专业力量,连续两年招聘历史类的研究生,她以笔试成绩“80+”的超高分“进面”,吓得其他竞争者直接在面试摆烂。

  因为这次发言的出色表现,后来金子被推选去参加省属机关组织的演讲比赛。不出意外,她拿了金奖。如同她的名字一样,金子确实闪闪发光。

  听说刚入职的时候,金子就展现出了写材料方面的天赋和实力,写得又快又好,让人挑不出毛病。如此能干的人自然被馆领导重视,定岗时多个部门抢着要金子,按专业匹配度,她本该分到研究岗,但当时的办公室主任老王升任了副馆长,他胳膊粗,硬生生地把金子要到办公室去了。

  这波操作让研究部门的负责人很生气,每次见了王馆长都要阴阳怪气一番,双方几度拉扯,最后金子总算回了研究部门。再后来,我也进了研究部门,王馆长便以此为由,又厚着脸皮把金子要到了自己麾下。

  作为“替代品”,我当时要与金子完成工作交接,可找了半天都没见到她人,一问才知,她去参加公务员面试培训班了。

  其实金子刚来博物馆的时候,大家就看出她是个留不住的人——她的办公桌上明晃晃地摆着考公教材,甚至在开会的时候,她也会带上一套试卷去刷题。

  关于在编员工考公这件事,馆里的领导们持不同态度,有的觉得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会大力支持;有的觉得这属于占着鸡窝不下蛋,影响本职工作,不给穿小鞋已是大度。好在金子遇到的领导都是前种类型,她要请假去参加公考培训班,领导不仅没说啥,爽快准了半个月,而且还没让她用年假抵扣。问就是说,“这是好事”,“人家小姑娘不容易”之类的。

  领导对她如此偏爱,其实心思也不难猜:她这次报考的是省里一个重要部门,笔试成绩非常高,上岸基本无悬念,所以谁都不想当这个“坏人”。正如我们馆长所言:“以后谁发展得怎么样都不知道呢,推人家一把,以后说不定还要找人家帮忙呢。”

  金子报考的岗位很贴合她,要求:女性、党员、历史类研究生、有两年的工作经验。这简直是为她量身打造,有同事开玩笑说:“这是为金子定制的‘萝卜岗’吧?”

  不出所料,金子面试也顺利过关,进入体检。当招聘单位来博物馆政审的时候,金子很紧张,拜托我们一定要讲她的好话。那天,她在会议室门口来回踱步,频频看向走廊的时钟,嘴里念叨着:“怎么还不出来,都在聊什么呢?”直到会议室的门打开了,一群人说笑着走出来。

  政审通过了就是公示,公示期结束后就可以等通知上班。那段时间,金子春风拂面,口袋里一直装着橘子软糖,见谁都会塞一块。有人调侃她下次得换个种类,金子笑着说:“别看橘子糖软软的,却越嚼越有劲。”这似乎不仅是在说糖,也是在说她自己。

  可是突然有一天,金子不再给大家分糖吃了,她一看见同事就躲,而且经常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打电话。我好几次看到她独自坐在单位院子里发呆,眉毛拧成一团,魂不守舍的,这让我想起了自己考编时等成绩的焦灼状态。

  我想去跟金子打个招呼,同事把我拉住:“金子不走了。”

  我很震惊:“都公示了,咋还走不了?”

  同事说:“具体原因不知道,听说有人投诉金子不符合报考条件,现在咱们馆能用的关系都用了,都在帮金子打招呼。”

  2.

  金子在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狠狠地摔了一把,馆里流传着很多种说法,她却从不出面解释,反而三缄其口。

  一次,我跟王馆长一起去开会,他告诉我,是“工作经验”把金子卡住了——她来我们馆不过一年零一个月,也就是说,她需要再补上另一段工作年限才符合报考要求。她上一个工作单位是一家国企,在那儿工作了六个月;再上一家是私企,工作了七个月,加起来正好是两年多的工作经验。

  在资格复审的时候,金子要提供相应的证明,一般就是社保,这是最直接的证明。金子说私企没有给她交社保,只能提供劳动合同与离职证明,这也可以当证明用。可就在公示期的时候,招聘单位接到举报,说金子工作经验造假,她并没有在那家私企真正工作过,合同和离职证明是后来补签的。整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想必举报人是掌握了证据,最起码也了解详情。

  我有些疑虑,哪个企业敢这么大胆帮人伪造材料呢?王馆长说,那个私企是金子的小姨开的:“这下你懂了吧?”

  这种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欺骗组织,不录用合情合理;往小了说,招聘单位只要认定了金子,继续录用也不是不行。那时候金子到处找关系,也找了律师,各种方法都试了,但最后不知是她自己放弃了,还是用人单位取消了录用。

  金子留了下来,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却没有真的灰心丧气。上岸成了一种执念,她越挫越勇,更加努力地学习。上班时一有空就看书,中午也不在食堂吃饭,都是打了饭回办公室一边吃一边听课,下班后还待在办公室刷题,直到深夜地铁快停运了才回家。或许金子知道博物馆只是她职业生涯中短暂的一站,所以并不打算在这里投入太多的感情。除了工作需要,她在单位基本放弃了社交,总是低头走路,尽量避人。

  一段时间下来,金子肉眼可见的瘦了好几圈,大家却没有多少同情。她工作能力强,但在为人处事上过于“利己”,许多同事都对她有意见。进了研究部门后,我接手了金子的工作,经常需要向她请教。但我总隐隐感觉金子在“防备”我,很多时候问她问题,她都回复“不了解”。

  我有些困惑,同事提醒我:“整个馆,年轻队伍里就你们两个是专业的,同样是研究生,前后脚进来,你还是留点心好。”

  同事认为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却觉得他是紧张过头了。

  他说:“你太天真。”

  同事的话还是应验了。一天,王馆长突然问我:“征文写好了没?”我一头雾水,忙问是什么征文?王馆长有些不高兴了:“下个月有个学术论坛要征文,上级领导让我们积极参加,我不是让金子告诉你了吗?”

  我连连道歉,事后翻看聊天记录,发现金子根本没跟我说过这事。我压住火去找金子理论,她淡定地说:“哦,是有这事,把会议通知给你们部门了啊。”

  “你哪天给的?我根本没见过。”

  金子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怕一张纸丢了,就夹在你们部门的杂志里,放你们部门信箱了。”

  我赶紧回去查看,果然,在我们部门信箱最底层的一本杂志中夹着一纸通知。一看通知内容,我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一般来说,这种比赛通知都是微信转发,金子不仅打印通知不交给我本人,还放到了几年都不用的部门信箱里,这就是怕我跟她抢机会——这次征稿活动,每个馆只能推送一篇文章,被录用了就算作者的工作成绩,对以后评优、升职很有帮助。

  眼下离截稿日期只剩下一周了,要在工作之余写出四五千字的高质量论文根本来不及,我只好选择放弃。王馆长以为我偷懒,还批评了我:“不要以为有了稳定工作,就把自己的专业丢了。”

  我只能苦笑。

  交稿前,王馆把金子的文章转给我,让我“学习一下,提提意见”。我随便翻了翻就笑出了声——文中有好几处明显的史实错误,对一个历史学研究生来说根本不应该。

  我犹豫要不要告诉金子,知情的同事说:“告诉她干嘛?故意晚通知你,坑了你,让她出丑得了吧。”

  思虑再三,我还是好好地帮金子把文章修改了一番。金子十分感激,后来她在会议上好好秀了一把论文,如愿捧回了一张奖状。同事笑我傻,说我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但我心里清楚,金子志不在此,她迟早会离开博物馆,而且她现在身居办公室的核心位置,得罪她没有好处,我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3.

  2021年年初,金子升职了。她是研究生,试用期满后馆里给她评副科本是理所应当,不料却引发了一场争议——这些年,因为各种原因,有的研究生进来我们馆拖了好几年才给评副科,而金子才来一年多,还明摆着打算考走,这样的人占名额,的确难以服众。

  尽管如此,金子还是当上了领导。她没有把心思多放在本职工作上,反而为了考公,自己手上的活儿是能推就推。众人对金子的意见日渐增多,一向领导反映,领导就打马虎眼、和稀泥,说金子忙,要看书学习,大家多体谅。

  一天,我跟馆长在会议室里接待上级来考察的重要领导,走廊里突然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馆长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赶紧出门查看情况——原来是金子和张姐撕扯了起来。

  张姐是馆里的合同工,平时负责收发文件,正好归金子管。张姐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平时见了谁都是笑呵呵的,上班几十年没听说她跟谁吵过架。

  同事们把俩人拉开,张姐仍十分激动,带着哭腔喊:“没见过你这么欺负人的!我就拿这点工资,不能啥活都给我干啊。就算是你是我领导,但我毕竟也是老同志了,你这也太不尊重人了!”

  金子被拉回了办公室,但是声音也不弱:“你既然归我管,安排给你活就干,别倚老卖老!”

  “倚老卖老”这个词一出,张姐更激动了,她要冲进办公室但被人拦住,只能在门外大喊:“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啥活都是分给别人,自己天天摸着个书看,你是来工作的还是来学习的?我不管你有什么背景,在什么岗位干什么活儿,一点担当都没有,当什么领导!”

  被人当众揭短,金子的气势顿时少了一半,“砰”的把门关上了。还好王馆长及时赶来,安抚了张姐。冲突平息后,王馆长又准备找金子谈话,谁知进了办公室一看,她像没事人一样,正戴着耳机听考公课呢。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好一会儿,王馆看金子没有起身的意思,就默默把门关上走了。

  那天下班后,王馆长把我喊进办公室,问这事儿有没有打扰到领导们的会谈。我摇头表示没事,王馆却气得直哆嗦,打火机连打了好几次都没冒火。我帮他点了一根烟,他开始向我诉说对金子的不满。

  张姐和金子吵架,其实并不是为了什么大事——每年过节,馆里都会发一些米面粮油当员工福利,这项工作是由办公室负责的,也就落在了金子的头上。事情不难,就是琐碎,从购买到分发要费一番心血。金子领到任务后称自己太忙,直接把活儿扔给了张姐。张姐好心,也没计较,就开始对接供应商。

  之前大家反映过米面粮油不好携带,大领导就顺从民意,决定以后改发提货券。不知是金子没有把消息传达到位,还是张姐自己给忘了,总之等供货商送来满满一货车的米面粮油的时候,俩人才发现出了纰漏。供货商倒也爽快,答应把货取回,只要在拒收单上签个字就行。但谁来签字呢?虽说这不算什么大错,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签字就不担责,金子跟张姐谁都不愿意惹麻烦,两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互相甩锅。

  或许金子感觉到自己的威严被下属冒犯,说话就有些难听:“你作为一个合同工有什么牛的?事情办错了就应该好好检讨,这推脱的态度难怪一直没转正……”这些话直戳人心窝子,张姐瞬时破防,两人大吵起来。在单位里,很多同事早就对金子不满了,没什么人去拦架,反而在一旁煽风点火,导致局面进一步恶化。

  王馆长愤愤地说:“是谁没有把消息传达到位先不提,吵架肯定是金子不对。下属跟领导拍桌子,肯定是领导不力,影响极坏。再说了,出了问题就要体现领导担当,不想签这个字,有的是办法解决,把锅全甩在一个合同工身上算什么事?”

  4.

  转眼间,金子又迎来了新一年的公考,省考和国考,她笔试成绩都还不错,但一山更有一山高,这一年她却连面试都没进。

  没能上岸,金子像是彻底死了心,性格反而开朗了一些。而且东边不亮西边亮,她“因祸得福”,反而又升职了——原来的文秘科科长调走后,位置一直空缺,由王馆长兼管。确定金子公考没进面后,馆领导当即开会,决定让金子做文秘科的负责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在为金子刷资历、铺路呢——岗位空缺本可以从其他部门正式调人,符合年限的人有的是,现在却宁愿让一个不够资格的副科去当临时负责人,这是别有深意。一般来说,在我们单位从副科升到正科,至少需要两年的时间,此时金子副科“职满”还缺几个月,看来只要她年限一符合,领导们就立刻会解决她的正科级。

  这下馆里更炸锅了,好多老同志去找领导“哭诉”,说自己熬了那么多年连个副科级都捞不到,一个一心想走的小丫头才来了几年就稳步进步,一定要给个说法。

  王馆长的解释是,馆里已经跟金子谈过话,她表了态,会好好干下去。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苍白,王馆长还硬加了一句:“不给人家点好处,人家怎么会留下来?咱们馆流失了那么多人才,不能再走一个了。”

  这话十分好笑,我们馆走了那么多人,也没见有什么挽留措施,怎么到了金子这里,就一切不一样了?

  有人故意揶揄金子,让她以后考上也别去了:“不然没法给你升官了。”

  金子黑着脸,不说话。

  =====

  国考录取后,还会有一个补录,就是推出一些没有录满或者新增加的岗位。那年,一个中央部委的新增岗位引起了金子的注意,这个岗位要求研究生学历、党员、女性、中文类专业,还需要两年相关工作经验——她几乎完全符合。

  金子毫不犹豫地报了名,之后顺利进入面试、体检、政审。她这次瞒得很严,等政审人员来我们单位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她又考上了。

  得知金子上岸中央部委,各方反应耐人寻味:先是上级领导很快打来电话,询问金子的各种信息,又热情地表示想要给她办个欢送会;馆长则反应冷淡,直接表示拒绝,说不能助长这种“拿博物馆当跳板”的风气了。

  两种态度不难理解,对上级领导来说,在北京多个关系多条路;对馆长来说,两地距离遥远,以后金子跟他基本不会再有交集,而她这一走,如何分配她遗留的工作也让人头疼。

  同事们则是心绪复杂,虽然以前对金子有所不满,但见她成功上岸,有人真心钦佩和祝福,也有人嫉恨眼红。但我们的想法对金子来说都不重要了,她这一走,她手头的工作只会实实在在地落到我们头上,不免令人烦躁。

  更焦躁的是王馆长。馆里其他领导多少都不喜欢金子,就他认为金子是个人才,一直力挺她,甚至还因此得罪了上上下下——金子最后一次参加面试时需要单位盖章,她再三向王馆长保证,这次自己笔试成绩太靠后,希望渺茫,只是去试试,“考上了也不打算去,就当是画个圆满的句号了,以后我会好好在馆里干的”。大馆长不乐意,把去说情的王馆长骂得狗血淋头,是王馆长再三担保,最后大馆长才同意盖章。结果金子成功上岸,一拍屁股走了,之前馆里为培养金子倾斜的资源全浪费不说,王馆长还得替她收拾烂摊子,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一个阴雨绵绵的秋日,博物馆里没几个游客,我和几个同事在办公室里整理汇报材料,直到下班时间还忙得热火朝天。金子把自己的办公桌收拾好了,跟我们打了一声招呼,算是告别。忙于文山会海之中的我们只是随意地点头应了一下,就见她逐渐消失在了雨中。

  直到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问:“金子是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会儿,无人应答,众人继续忙碌。

  5.

  金子收获了光明的前途,但凡事皆有代价:对她个人发展来说是件好事,但对她背后的家庭来讲,无疑是一场大变故。

  金子已婚已育,但她要去北京这件事,是在离职手续办完了之后才告诉家里人的。家人并没有给她想象中的热烈祝贺,而是慌乱地指责。在他们眼里,金子为了自己的前程抛夫弃子,完全是破坏家庭稳定,甚至连金子的父母都不支持她。

  那天,金子的父亲跑到馆里,乞求领导不要放金子走。老爷子步履蹒跚,手上还挂着留置针,住院的手环都没拆掉。他说自己家庭困难,老两口身体一直不好,来来回回地住院,外孙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哪里都脱不开人:“金子一去北京,我们这个家就垮了。”

  可惜当时金子的离职申请已经盖章,档案也调走了,无法挽回。老爷子只好叹气告辞,王馆长不放心,让我送老人到地铁站。金子的父亲一边走一边叹气:“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向亲家交代,真是苦了我这个女婿啊!”

  原来,金子和丈夫老田是校园爱情,两人是高中同学,后又一起上大学。老田是学霸,本硕都在上海交大读的,毕业时已经拿到好多offer,金子却两手空空。为了女友,老田放弃了上海电力公司的高薪工作与户口,跟金子一起回了老家,进了一家研究所上班。

  刚毕业那几年,金子一直是全职备考,怀孕生子期间,也是老田撑起了这个家。后来金子考上了博物馆的编制,两人算是都端上了铁饭碗,一时间,他们家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的“模范家庭”。

  老爷子很心疼女婿,说女儿上次考公失利后,脾气变得特别差,动不动就跟家里人发脾气。家里的事她一点不过问,只顾看书备考,女婿是一点怨言也没有。“我这个女儿是让我惯坏了,做人做事只为自己想。现在一声招呼不打就要去北京,还说什么‘是为了小孩’,可她也不想想,当年她是如何让小田放弃上海的工作的。现在她要去北京了,又要小田做牺牲,亲家很生气,已经把孩子接走了,这可怎么办?”

  我插了一句嘴:“去北京也挺好啊,给户口,就能享受更好教育资源啊。”

  老爷子反问:“你结婚、有小孩了吗?”

  我摇头。

  他说:“小伙子,你还不懂,结了婚当了父母,很多事情都要考虑好,家庭和睦比什么都重要。别的不说,就说在北京买房,把我们老两口的骨头给卖了也买不起啊。”

  说到房子,老爷子更糟心了。他说金子“特别有主意”,之前她看中了本市新区的一套房,女婿觉得太贵太远,就想再等等,可金子没打招呼,先斩后奏,直接交了首付款,等到了要办贷款的时候才告诉家里人。当时房价正处在最高点,这事让公婆十分生气,金子爸妈没办法,只好掏空积蓄补贴小两口才安抚住了亲家。

  老爷子继续叹气:“哎,现在这房子烂尾了,交房不知道猴年马月呢,房贷还得继续还。你说我这闺女咋就不知道体谅体谅家里人,为啥非要去北京呢?”

  不容我接话,老爷子已经一摇头三叹气地走进地铁站了,看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我十分唏嘘。

  其实,同为体制内的年轻人,我能理解金子,在有希望、有机会的前提下,谁不想进步呢?而且她马上就要35岁了,考了那么多年公务员,沉没成本越来越高,她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以后大概就再也没可能上岸了。

  6.

  2023年暑假,王馆长带队到北京调研,喊上金子一起吃饭。得知老同事们来了,金子很高兴,一下班就风尘仆仆地赶来。

  金子辞职后,我俩偶尔会为工作交接的事在网上聊上几句,我问她在北京过得咋样,她答得含糊其辞,但言语间透出了一股忧虑。如今快一年没见了,金子的变化很大——她剪去了长发,摘下了眼镜,虽然一身黑色西装不出挑,但能看出裁和剪料子都不一般,内搭上还别着一根胸针。举手投足间,是掩盖不住的自信,她气场强大到连王馆长都被压了一头。

  来北京之前,同事们还讲着金子的是是非非,但见了面都是不吝赞美之词。金子也接得住,反恭维的小词一套套的,那餐饭大家吃得很尽兴。客套完了,王馆问金子家里怎么样了,这下打开了她的话匣子,甚至一度当众落泪:“都这么久了,老田不知跟我闹了多少回,都不知道向谁讲,看到你们,我才觉得心里暖和了起来。”

  金子说,她出发来北京时,家里没有一个人给她送行。入职后,她又发现北京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先是户口——要等一年实习期满才会给,然后她才能安排孩子入学,没办法,只能让孩子先在老家念一年级。她以为只要自己不怕辛苦,每周末都可以坐高铁回家陪伴家人,可那时还是疫情期间,单位管得十分严格,不是特殊情况不许离京,有时她甚至一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长时间的分离让家人都与她生分了,孩子对她不爱搭理,父母手术她也只能电话问候,老田工作之余当爹又当妈,还要抽空照顾多病的岳父岳母,每天忙得没工夫跟她讲话。渐渐地,金子觉得自己变成了这个家里的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又说在北京的生活——虽然单位提供宿舍,可分给她的那处有些偏远,上班通勤要花一个小时。中央部委的工作量很大,加班是常态,有时下了班地铁都停运了,只能睡办公室。北京公务员薪资透明,到手的收入也只比原先在博物馆高几百块,想要在北京买房,简直难上加难。

  最后是个人发展——金子所在的单位专业性很强,同事大都是国内外名校的研究生或博士生。她毕业于一所普通大学,专业又不对口,在单位里根本不突出。再加上她年纪偏大,跟同批进来的年轻人比,几乎没什么竞争优势。更令人意外的是,在一年期满后,她的工作岗位还会有调整。每个新人都会被调到全国各地的派出机构轮岗三年,三年之后怎么样,尚未可知。

  王馆长问金子会去哪儿,金子无奈地说:“我找人打听了,现在能让我选的不是沈阳就是郑州。我也跟领导说了,尽量让我去郑州吧,好歹离家近点。”

  外派这事儿不仅打击了金子,更让老田抓狂了。后来老田拗不过她,只能牺牲自己,辞职去北京再找工作。他本是研究所的业务骨干,所里还准备推他去读博深造,将来更进一步重用。为了维系家庭,老田只能放弃现有的一切。

  从研究所离职不是那么容易的,要先调岗脱密一段时间。当时老田就计划着,金子一去北京,他就打离职申请报告,等金子实习期满拿到户口,他这边的手续也差不多走完了。可万万没想到,金子实习期满又要外派,一家三口的团聚计划彻底被打乱了。

  金子让老田先带孩子去北京上学,可这根本不现实——老田在北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金子的宿舍离学校很远,租房住又贵,思来想去,孩子只能继续在老家读书。

  老田很懊悔,可他没有回头路可走。好在有不少私企想挖他,工作虽然比以前辛苦,但挣得多些,老田就打算趁着这几年多挣点钱,以后好去北京买房。只是私企需要经常出差,老田无法照顾家里了,老的看病,小的上学,一下都成了问题。金子在北京干着急,埋怨老田没责任心,老田则说金子自私,夫妻关系闹得很紧张。

  金子感到委屈,她问在座的各位前同事:“我不就是考上了个公务员,怎么大家都嫌弃我了呢?”

  7.

  2024年中秋节,王馆长因脚伤在家休养,我作为工会代表前去慰问,没想竟碰到了老田——此前他来博物馆帮金子搬东西,我们见过。一年多没见,他的发际线已经坚守不住了,两鬓斑白,往日的意气风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暮气沉沉。

  我的到访让两人显得很局促,桌上的烟灰缸满满当当,屋子里乌烟瘴气,看来,他们应该已经谈了很久。我想坐坐就走,可王馆长硬是拉着我,让我陪他俩好好聊聊。他说,老田夫妇分居两地已经一年了,如果再这么下去,关系迟早要崩,所以老田现在很迷茫。

  老田说,有个郑州的公司给他开出了高薪,去了就可以跟金子团聚,但金子不愿意,她想让老田赶紧带孩子去北京落实上学的问题。

  王馆长问金子啥时候能回北京,老田说:“不好说,实话实讲,金子在郑州干得挺好的,领导很重视她,职务上也升了一级。在外地升迁有优势,回了北京她啥都不是。但是不回北京,她考这个公务员有啥意义呢?”

  老田很懊悔,说早知如此,自己当年就该接下上海的工作。金子在家全职备考,这么些年下来,肯定能考上上海的公务员,说不定两口子现在在上海已经有房有车了。

  王馆长表示之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还是得想想以后怎么办。老田说他打算去北京读博,听说王馆长有个战友在北京某高校任职,想请托问问门路。

  这种抉择关乎前途命运,是人生大事,王馆长不好直接给建议,只说“你们两口子商量好就行”。至于读博的事,他愿意帮一把,就让老田把简历准备好,看看自己战友怎么说。

  ====

  送走老田,王馆感慨道:“别看金子现在难,只要熬过这几年,以后就轮到我们羡慕她了。”

  他拉住我,一脸神秘兮兮,又欲言又止:“你知道馆里为什么一直照顾金子吗?”

  看他那个样子,我忍住笑,故意打趣:“馆里爱惜人才呗。”

  “人才哪儿都有,谁让人家背后有关系呢。”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老田的姑姑是我们上级机关里的一个领导,金子还没入职的时候,人家打的招呼就已经传到馆里了。“朝里有人好做官”此言非虚,可眼下老田的姑姑已经退休,“人走茶凉”也不罕见。

  我故意问王馆长:“那这次你还帮吗?”

  王馆长说,他是真的怕了,之前他那么帮金子的忙,可金子一直在他背后补刀。想起往事种种,他的情绪都变得有些激动了:“现在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自己处理吧!”

  王馆长又问我,如果现在给我一个去北京的机会,我将如何选择?

  我思索半天,还是坦诚答道:“选择去的才是正常人,放弃的才是少数。”

  在体制内,事业编无论是薪资待遇还是发展前景都远逊于公务员,我们身边的年轻同事哪个不想考公上岸呢?只是知道自己的水平,考不上罢了。在博物馆工作,一眼到头,熬一辈子能当个副馆长已是幸运,而去了北京,则有无限可能。

  没想到,我的想法立刻遭到了王馆长的反对:“什么人就要干什么事,如果她是一个刚毕业没结婚的小姑娘,我百分之百支持她去北京。可是她有家有口,只考虑自己是不行的。”

  也是在去年,我们机关里又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考上了,他就选择了放弃。理由是不想抛弃老婆孩子,去北京买房也吃力,还不如踏踏实实地守着家过日子。大家都夸这小伙子有责任心,然后又说起金子,讲她自私、不顾家庭……这时,跟金子干过仗的张姐竟然站了出来,说:“凭什么为家庭牺牲的一定要是女人,人往高处走不是很正常吗?”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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