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十几年公司,我变成了朋友眼里的“黑心资本家”
元直2024-11-14 11:4613,103

1.

阿强是我刚工作时认识的同事,我俩同一天进公司,年纪也一样大,很快就熟络起来。他为人本分,入职几年事情做了不少,却仍旧是个普通员工,所幸我们不在同一个部门,才没有出现他成了我下属的尴尬场面。

一次,公司安排部门主管以上级别的员工去张家界开会,到了车站我才发现同行的居然是阿强——想来,他的领导把这种带有福利性质的出差派给他,应该是作为一直不给他升职的补偿吧。到了张家界,我说这种会就别去开了,直接去景区玩玩好了。他没有反对,只是到了景区门口,又说还是不去了。

我以为他是怕公司知道了,就说:“你还担心我把你卖了不成,我不也没去开会吗?”

他说不是,是前几天中兴通讯邀他去面试,昨天通知他被录用了,随时可以入职,现在他心里很纠结,实在没心思去玩。

阿强的工作能力我很清楚,去了中兴肯定会有发展。但他的性格我也清楚,在我们这个小公司都难出头,去了大公司恐怕更难。

不去景区,开会时间也过了,我俩决定去市内闲逛。走到山脚下,我们路过一个小道观,阿强要进去抽个签。

我很诧异:“你还信这个?”

他说自己出来工作几年,越做越迷茫,原本以为踏实做事就能被重用,“可结果你也看到了”。他想换个地方,又担心过去了还是一样,所以想抽个签,做个决断。

那时候我还不满三十岁,对求签问卜的事情有些抵触,就没有随他一起进去。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阿强就出来了,问他结果,他说抽了个上上签,解签的人说他的事业最近遇到一些波折,只要及时调整就能扭转颓势。

我心想,肯定是他自己漏了口风,对方才能解得这么准,但看他一脸兴奋的样子,我没好意思挑明。

这次出差结束,阿强回去就办了离职,随后的几年,他果然在中兴做得不错,后来还升了职。如果说他之前对我还有些芥蒂,到了这会儿,也彻底解除了。再加上他事业的转机也有我的全程参与,我们的关系竟然比做同事时更好了,我们几乎每周都见面,端起酒杯无话不谈。

到了2009年,我所在的公司忽然资金链断裂,不到两个月就倒闭了。即便那时我已经升职到公司副总的位置,也顷刻间成了失业人员。好在一周之后,原来的总经理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一起创业——他的一位朋友刚接管了某保险公司的电销部门,他们招聘的销售团队已经就位,但购置的办公楼还没建好,保险公司出于费用方面的考虑,希望找一家公司合作,需要对方提供一年的办公场地,并配备管理团队和行政后勤人员。

这是项稳赚不赔的业务,行内人称为“座席外包”,我欣然接受了前上司的邀约。就这样,我成了持股份的总经理,从打工人变成了老板。

初创公司,短时间内难以招到合适的员工,再加上保险公司定的交付期只有两个月,很多事情都得自己处理。寻找合适的办公场地、联系装修公司、采购办公家具,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泡在施工现场。好在成效显著,最后保险公司非常满意,至此,我们的新公司才算真正开办起来。

一年之后,保险公司要搬离了,可我们还没有找到新业务。不得已,只得退租两层办公室,自己组建一个团队,主要筛选意向客户以供保险公司进行电话营销。那段时间,公司经营惨淡,有几次我们都想把公司关掉。但看着同我们一起苦苦支撑的几十名员工,又觉得不应该就此放弃。于是,但凡与“座席外包”相关的展会,我们都积极参加。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2012年,又有一家保险公司与我们合作,而且合作周期长达5年,对方还制定了座席规模逐步增加的计划,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2

2013年,我和老赵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公司发展壮大的初期。

那时我们公司正在招行政经理,阿强知道了,介绍老赵来试试,说他在一家国企做办公室工作,稳定倒是不假,怎奈收入不高,加上老婆生完孩子就当了全职主妇,经济压力颇大,所以就想跳槽。

我对老赵的第一印象不差。他来面试的时候是夏天,衬衣长裤和皮鞋却穿得齐整,胸口沁出点点薄汗,两鬓的白头发已经冒出不少,挺老成持重的样子,看了他递来简历,我才知道他比我还小两岁。但我并没打算留下他,因为行政事务繁杂琐碎,我更倾向于招一名女经理。我推说公司的待遇也不算高,可能没法满足他的要求。没想到,老赵却表现出很强烈的意愿,一再说待遇不是关键,主要是在原公司待的时间太久,每天面对的事情千篇一律,想趁现在还算年轻,换个环境学点东西。我又说国企稳定,像我们这个年纪,贸然出来的风险也得考虑清楚。

老赵说:“一看您就知道是做事业的人,公司绝对可以基业长青。”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收了他的简历,让他先回去等通知。看老赵走出门,我在心里盘算:如果在一周之内,他再找阿强跟我打招呼,我就借口已经招到人了将他推掉——一则我做事不喜欢受牵制,二则一周的时间都等不了,说明他的耐性比较差。

哪知道随后的一周,我临时出差了,回来之后竟把这事给忘了。

再次与阿强见面,是我主动请吃饭,到了地方才想起让老赵回去等通知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我很抱歉地说起此事,阿强显得很意外,可能是多喝了几杯的缘故,他竟然未同我商量就给老赵打了电话,我都来不及阻拦。手机开着免提,阿强说完原委,那头的老赵却并不在意,只说对我们公司的职位还抱有期待。阿强又说正好跟我在一起,我知道再不做声就不合适了,只好应承老赵,说公司欢迎他的加入。

挂了电话,我问阿强跟老赵到底是什么关系——之前阿强说他们只是在业务上有过往来,但照今天的情形看,肯定没这么简单。阿强犹豫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老赵其实是他表弟,他知道我很反感把公事私事搅在一起,但料想以老赵的条件进我的公司不成问题,就没把事情说透。哪知道过了一个月还没动静,才借酒盖脸,当着我的面给表弟打电话。

我有些不快,但转念一想,饭局是我约的,可见阿强和老赵并不是有意在演双簧。老赵一直忍到现在也不催,实属难得,现在不管怎么样,我都应该给他一个交代。

于是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这个表弟倒很实在,只是我那里条件并不算好,他要是不满意再想回头可就难了。”

阿强说:“这个你放心,他抱怨现在的单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便你今天还是不同意,他也会从那里离职的,对于这一点,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3.

老赵的确是个明白人,知道那天的电话搞得有点难堪,所以入职之后做事很积极,对我也恭敬,有时遇事需要汇报,出入我办公室的时候都会先朝我欠身致意。起初我很不适应他这种做事风格,毕竟这是家民营公司,不是国企。我让他不必这么谨小慎微,大家随意一点,都会觉得轻松。可老赵却一再表示,是我给了他机会,而且他年纪比我小,我可以随意,他却不能造次。看他说得诚恳,我只能由着他了。

几个月后,合作的保险公司提出了扩大座席规模的要求,我们又在省城软件园8号楼新租了一处办公场地。600平米的场地要挤进去100多人,光采购的隔断工位就装了满满两卡车。

工位全部安装完毕,我过去验收,卖办公家具的老板说:“你们那个赵经理真不错,看我带的人手不够,还主动帮我们卸货。别人到点下班了,他一直守到全部装完才走。”

事后我把老赵叫到办公室,问他:“家具公司人没带够,那是他想省成本,你干嘛要去帮他搬?”

老赵说两辆卡车堵在门口,如果等他把人叫来,时间长了,物业肯定会过来干预。我们刚那边租了场地,犯不着为这点事跟物业起争执。

“那他们还没装完,你怎么让其他人先走了呢?”

老赵笑着说:“您也知道,行政部都是些小姑娘,天黑了不让她们回去,也不太好吧?”

老赵心思缜密,工作能力也不错,想到他入职也有段时间了,我还没找他谈过话,忽然就有了跟他多聊两句的想法。我先问了他前单位的待遇,老赵老实回答,收入其实还行,从那里离开不完全是因为钱。

====

2013年6月,老赵原单位新进了几个重点高校的毕业生。到了7月,人事部门发现其中一人的入职体检结果异常,是“大三阳”。经过研究,单位决定与该员工解除劳动关系,但考虑到因此解聘新员工并不合法,所以希望那孩子能主动申请离职。

这事是个烫手山芋,人事推说员工自愿离职不涉及解除劳动合同,重点在于给员工做思想工作,安抚情绪,避免过激举动,这些都不是他们的工作范围。人事部的领导仗着自己在大领导面前说话有分量,就将事情推给办公室处理。办公室苦于部门层级比较低,也只得伸着脑袋去接。大家这么推来搡去,同那个新人谈话的事,最终落到了一点后台也没有的老赵头上。

我有些不解,按说名牌大学毕业,重新找份工作应该不难。老赵却说,校园招聘一般都会提前一年,今年入职的,其实去年就已经提前录用了。招工季一旦错过,那孩子再去找工作,很难找到好单位了。我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私下协商,给人家一些补偿了。

“难就难在这里。”老赵叹了口气,“公司认为,给了补偿就是变相承认了不合规,所以态度非常强硬。我硬着头皮找那孩子谈了一次,确实是个老实孩子,竟然还挺自责,怪自己没有提前发现。他这么一说,我又心软了,觉得就这么让他签了离职申请,有点不地道。”

老赵于心不忍,一时冲动,就告诉那孩子可以去申请劳动仲裁。他没有将谈话结果告诉单位领导,只说意思传达了,对方说要考虑几天。紧接着,劳动仲裁那边的电话打过来了,老赵以为这次人事部门应该会介入了,哪知道打了一圈太极,最后还是安排他去跟进。所以,一气之下,他自己办了离职。

“就为这,把自己的饭碗丢了,有点不值当吧?”我无法完全理解老赵,只觉得他莽撞了。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那么多意气用事,谁又不是在左右权衡中苟且着呢?虽然我有时也会心软,也见不得老实人吃亏,但因此辞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是做不到的。后来再仔细琢磨,我想可能是因为老赵没有后台,在单位受尽排挤,本就想要离开,这件事只是个导火索罢了。

一小时后,我们聊完,在临出门的时候,老赵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他离职之前请求原单位给他续缴一年社保,领导同意了,所以他没让我们公司给他买社保,问我能不能将社保里面公司应缴的那部分发给他?

忽然,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老赵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有没有可能是在博取我的好感,想得到更多好处呢?

见我没有接话,老赵又说:“我知道不买社保,公司一般都是给补贴,如果把这部分都返还给个人,公司承担这个风险就失去意义了。只是我的情况您也知道,老婆不上班,压力确实有点大……”

我打断老赵的话:“要不这样吧,我给你涨一级工资,补贴你还是照拿,虽然金额没那么多,也能让你应应急。公司把缴社保的钱返给个人,没有这个先例,别人知道了也不好,你觉得呢?”

不知道老赵对这样的处理是否满意,虽然他出门前一再称谢,但我仍感觉此次谈话并没有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4.

软件园8号楼的办公场地正式投入使用后,我安排老赵暂时在那边驻守,这样我就不用经常过去了。

12月初的一天,老赵忽然打来电话,声音很急促,说软件园出了大事,有人在8号楼后面的湖里发现了用塑料袋包着的尸块。我大吃一惊,忙问死者是谁?他说是无头尸,死者身份还没确认,但刚刚他点过人数,肯定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新业务刚走上正轨,租用的办公室附近就发生了凶杀案,我越想越感觉晦气。第二天一早,我直接去了软件园,把车停在8号楼门口的停车场,刚要熄火时,有人敲我的车窗。

“把车牵一下,停得不对。”

我扭头一看,原来是个满身酒气的保安,他大约五十来岁,穿一件半旧不新的保安制服,天气已经转凉,却还敞着怀——一大早就把自己灌得半醉,想来也不是正经人。

我按了中控台上的按钮,屏幕上显出车的位置,车头车尾和左右后视镜的四个摄像头将车周围的环境如实呈现出来,它端端正正的停在车位上,没有压线。

“我停在车位上了啊。”我关上车窗,熄了火。

“我说的是——这里不能停车!”那保安见我要推门出来,加重了语气。

本来我就憋了一肚子火,见这个喝得醉醺醺的保安无故找茬,语气自然也变得强硬了起来:“明明画了车位,怎么不能停?我又不是第一天停这儿。”

他伸手将车门按住,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末了还加了一句:“我说不能停就不能停。”

我暗中送了送力道,感觉那保安并没有使劲抵住车门,于是就陡然发力往外一推。他果然猝不及防,吓得往后一缩,我推开门一闪身,就势站到了车外。

见我已经下车,保安沉默着将手插进裤兜里,随即开始打量我。我也不甘示弱地望着他,我俩的目光锁到一起,至少有半分钟的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你有点拽咧。”他说。

“是有点。”我说。

“今天你要是不把车牵走……”

“要不你来?”我抢过他的话头,将车钥匙递了过去。

他瞟了一眼车钥匙,说:“你今天要不把车牵走,以后最好别过来。”

“威胁我?”我不甘示弱。他也往前逼近了一步,我站着没动,却暗中将钥匙尖搁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捏起了拳头。

突然,我身后传来老赵的声音:“杨队,杨队!”我往旁边撤了一步,扭头看见老赵一边小跑着一边喊:“误会了,误会了!”

保安可能看到了我指缝里露出的钥匙尖,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再逼近。老赵赶紧解释:“杨队,这是我们公司的司机,他不是经常过来,有些情况不清楚,有什么误会我来跟他解释就好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烟,递过去一根,一边帮那个保安点火,一边打圆场:“这位是保安部的杨队长,平常这边的事情都是他照应着,挺好的朋友,误会,误会!”

那个杨队长吸了一口烟,眯着眼问我:“车还牵不牵?”

“我来!我来!”老赵捏住我指缝里的钥匙尖往外扯。我还想坚持,他轻轻碰了下我的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松了。

随后,我独自上楼,先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见一切井然有序,员工们的情绪并没受到影响,这才放下心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等了好一会儿,老赵才上来。

接过他递来的车钥匙,我问:“哪来的这么个人?”

“他一直都在,只不过平常不怎么出来。据说是楼里哪个领导的亲戚,该他管的不该他管的,都得听他的。”

据说,那个方便出入的停车位是保安私下给他们领导留的。我不服气,又较真了几句,老赵看着我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讲:“刚才说您是司机,别介意啊!”

我摆了摆手,表示这没什么,只是有必要跟个保安这么说吗?老赵却说:“这个杨队长心理有点问题,见不得别人比他强,我要说您是老板,说不定他真敢动手的。”

5

又过了两天,软件园的碎尸案居然破了,凶手正是差点跟我动手的那个保安队长。

老赵说得没错,那个家伙果然心狠手辣——被碎尸的也是楼里的一个保安,因为不服他的管束,两人之前就动过手。十几天前,轮到他俩一起值夜班,就因为那个保安上厕所没有冲水,两人又起了冲突,动了刀子。保安队长力气大,最后将手下杀了,为了掩人耳目,他选择分解尸体装进塑料袋,再扔进园区的湖里。可能是塑料袋没扎紧,尸块进水发胀浮了起来,被人发现了。

我不禁有点后怕,这还是我第一次跟杀人凶手面对面呢。想到那个杨队长当时的心理状况,加上又刚喝过酒,一旦发生冲突,后果可想而知。老赵也说,那天他有种预感,觉得这个杨队长可能跟碎尸案有点关系——因为他平常很少到外面来,出事后却一直在楼前楼后转,老赵在窗户那里看得很清楚,他每次经过湖边总会脚步放慢,像是在看什么东西。事后分析,可能是在观察死者的脑袋有没有漂起来。

“难怪我刚跟他起争执,你就过来了。我当时还在想,怎么这么巧。”我感叹道,“你后来是怎么跟他说的?我开车走的时候,他还在外面站着,见我过来,把头扭到一边装作没看见。”

老赵说,那天他把车重新停好后,就去买了一条黄鹤楼的烟递给了杨队长。一条黄鹤楼再少也得几百块钱,老赵不动声色替我消弭了隐患,我不由得生出一些感慨。我又想起之前自己对他的那些猜度,或许真是我狭隘了:“你怎么不跟我说呢?烟钱报了没有?”

老赵笑着说:“小事情,小事情。”

这件事之后,我决定借用一个专项奖的名义,将老赵社保中公司应缴的那部分返给他。老赵领到这笔钱之后自然十分感谢,做事更加勤勉了,屡屡获得优秀管理者的嘉奖。

一年后,公司开始给老赵交社保,这笔专项奖还是照常发放——不是我忘了,是他入职后不久,家里又添了二胎。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也不想要,但老家的父母一直念叨‘头胎生个姑娘,总不能给老赵家断了香火’。”所幸他总算儿女双全,皆大欢喜,只是苦了他的钱包。见此情景,我就更不好将这笔专项奖取消了。

此后的几年,随着保险公司的合同到期,我们公司的业务也由座席外包转型成自己组建团队承接客服类业务。期间提过两个副总,无一例外都是有业绩作为支撑。老赵所在的行政部门工作不与业绩挂钩,还特别琐碎,所以他的职位一直没有得到提升。我理解老赵的难处,就尽量在待遇上做些倾斜。

6.

2020年因为疫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不得不居家办公。工作效率得不到保证,结算自然受到影响,公司首次出现了月度现金流为负的情况。好不容易熬到可以正常办公了,结果月底算账,却亏损得更厉害了。

到了年底,公司不得不将之前购置的办公楼做了抵押,开始负债经营。我们以为过了年,待到春暖花开,就能走出困境,可谁也没有料到那个冬天竟会如此漫长。

熬到2023年5月初,公司最大的客户忽然毫无征兆地提出终止合作,经过多次协商,对方只同意多给两个月时间用于裁撤团队。我们合作的这家大公司算是某行业巨头,所以当初签订合同时,我们不得不接受他们定下的“合同可以随时终止,不须赔偿”的条款——虽然这个条款适用于甲乙双方,但我们作为乙方能接到业务已是烧了高香,又怎么会提前终止呢?

这样一来,我们公司既要面对收入锐减七成的窘境,又要面对将近两百名员工的遣散补偿。很快,抵押房产贷出的资金也要见底了。董事长召集高管和股东开会,一起商量接下去怎么办。会上有人提出,应该立即止损申请破产,房子已经做了抵押,如果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买家,可以让银行直接收走。至于员工的遣散费,就用账上的余额以及清算后的资产去支付吧。

这个方案的好处大家心知肚明——清算之后,虽然十多年的心血一朝归零,但因为及时做了切割,股东不用拿出个人积蓄去填补公司的资金缺口。只要个人资产还在,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公司倒闭了可以重开,但如果自己手上的钱没了,那就是真的弹尽粮绝了。

这几年公司的运营情况我很清楚,表面看热火朝天,员工数量一度接近三百人,但盈利能力一直不强。我们做的是劳动密集型产业,随着人力成本不断攀升,利润就更加微薄了。薄利就得多销,换做公司也是如此,为了能够持续经营,我们也只能不断扩大规模。这样一来,成本支出越来越多,用工风险越来越大,公司的资金链也越绷越紧。

作为公司的股东之一,我已经很久没有拿到分红了,家里的日常开支是在吃老本,能不拿钱出来我当然乐意。只是就此把公司关掉,又实在心有不甘,何况还有留下来的几十名员工,真的可以就此撒手不管了?

那个会整整开了一天,最后董事长拍板:公司还得继续经营,不用再提申请破产的事。考虑到后面将要面临的资金缺口,董事长决定先停发所有高管的工资,还让股东按股份比例借款给公司,金额暂定三百万元。至于何时归还,只能等到公司情况得以改善之后再说。

停薪也罢,借钱也罢,这些都是权宜之计,不过是想撑到新业务有了起色的那一天。但何时才会峰回路转,谁都心里没底。作为管理者,我只能用尽量少的开支来维持公司运作,以保不会提前崩盘。

权衡再三,我终究还是实行了降薪,所有的绩效奖和专项奖都停止发放,老赵的那笔专项奖自然也包括在内。扣完后,我看了下工资表,老赵的月收入只剩五千挂零了,几乎就是他刚入职时的水平。也就是说,一夜之间,老赵的收入回到了十年前。

降薪之后,公司里的氛围变得格外沉闷,我有意想调动下大家的情绪,告诉他们困难只是暂时的,咬牙坚持一阵,很快就会有转机。但留下的都是老员工,知根知底,谁都知道我是在画饼。

眼看员工们越来越懈怠,我对老赵说,这段时间的考勤还是不能放松,越是这种情况,越要加强管理:“一旦松了劲,以后就算机会来了我们也把握不住。”

老赵犹豫了好一会儿,对我说:“元总,公司遇到困难,大家心里都很着急。降薪也是无奈之举,我们也能理解。只是现在再来强调劳动纪律,我担心会有员工心生抵触。”

“上班不能迟到早退,这是最基本的要求,这都不能提了,那还开个什么公司,趁早关门算了。”我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听老赵这么说,一下就有些失控了,“你们只是降薪,我们不仅停薪,还要自掏腰包垫付开支。我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养一帮闲人吗?”

老赵还是第一次见我发这么大火,数次张嘴,还是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最后,只挤出一个笑脸:“元总,您先消消气。我们不知道公司领导付出了这么多,作为打工人,我们自然站不到领导的高度。我下去之后会加强管理,也尽力安抚大家的情绪,一起同舟共济,相信公司肯定可以渡过难关。”

听他这么说,我也察觉到自己刚才失态了,叹了一口气:“我们共事这么久了,我也没把你当外人。别人觉得当了老板就是发了大财,可实际上呢,我们做的业务没有暴利,只能靠日积月累一分一厘去攒。公司是这样,个人也是这样。现在一次性拿出几十万补贴公司,对我而言也不是件轻松事,而且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继续投入。”

其实我还想说,这些投入也是有限度的,一旦股东们的积蓄耗尽,公司依旧没有起色,那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竹篮打水。只是这些话过于消沉,不适合跟员工直说,只能就此打住。

7.

2023年下半年的一个下午,前台敲门进来向我诉苦,说她这个月不仅全勤奖被扣了,还被罚了一百元。

我知道她的情况,说:“你这个月迟到了十几次,只扣一百,还是赵经理给你求了情的。”

前台委屈得都快哭了:“之前地铁挤不上去,我都是打车过来,但现在我的工资还不到三千,实在是打不起车了。”

“现在大家都很困难,坐地铁的人自然比原来多,你可以再早一点出门。”我想了想又说,“这个月的扣款我回头跟赵经理商量一下吧。”

听我说要找老赵,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元总,我给您看个东西。”

她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我,屏幕上是一张朋友圈的截图,最上面的一条动态是老赵发的:今天预约,明天开奖,一定要坚持,中了找我拿补贴。下面配的是小程序的链接,还有一张53度飞天茅台酒的订单图片。

“这是之前离职的小李发我的,说赵经理在做茅台酒的黄牛。可能是她离职得早,后来又改了微信名,赵经理忘了她是同事,发这种朋友圈就没有将她屏蔽掉。您可以再往后翻,好几条都是工作时间发的。”

前台举报的意图很明确,但我肯定不会因此对她网开一面:“这件事我找赵经理当面核实一下,你把图片发给我,然后就删掉吧,不要跟其他人说。至于你迟到的事,赵经理并没有为难你,严查考勤是我交代的,他只是秉公办事,而且还特别关照过你了。”

前台将图片发给我后就悻悻地走了,我知道她没有如愿,肯定会将事情宣扬出去。看来,我得先找老赵谈谈了。

=====

老赵进了办公室,我就开门见山地问:“茅台的生意做得还好吧?”

他明显吃了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我这也是没有办法。老大上初一了,成绩也不好,各种补习班都要上,老二虽然补课少一点,但画画一直在学,也是停不下来。”

我知道,老赵不仅有老婆孩子要养,家里的老人还没有养老金,以他现在的工资确实很难支应得开。我有心帮他,但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大环境如此,几乎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不管怎么说,也不该上班时间弄吧?”

我本来还想说“你也太不谨慎了,发个朋友圈连同事也没屏蔽干净,这不是让我为难吗?”但又觉得这些话过于直白,不太适合讲出来。

“这确实是我做得不对。”老赵认错倒是干脆,“只是,做这个光靠下班之后的时间,确实做不过来。”

看我不解,他又说:“倒腾茅台无非就是想赚点差价。现在市面上的价格是三千多,但官方售价才一千四百九十九,一瓶就有一千多的空间。但这个官方价一般人是买不到的,只能提前在电商平台上预约,再经过摇号,中签了才能买到一瓶。”

我问:“别人中签自己赚了差价,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老赵说,大的电商平台上中签率太低,有一群人是在茅台授权的一些卖特产的小平台上预约。只不过在那上面中了签,还得搭配买一些特产,而且买到的茅台,很少有人会自己喝,最终还是会转卖出去。有些人中签了嫌麻烦,他就加价买过来,虽然少赚一点,但少了很多手续,“只用在手机上点几下就有钱赚,还是有很多人愿意的”。

想做一个“羊毛党”,老赵就得不断拉人去那些电商平台去预约茅台。他按不同的平台建了好几个微信群,根据不同的预约时间,分别发通知提醒预约,不管中没中签,只要有人预约,就在群里发红包,以便把群里的气氛炒起来。从组织预约到中签后付款,再修改收货地址,经常一天的时间全耗在里面还不够用。

我看着他,半天没做声——对于这样明目张胆的“摸鱼”,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如果换了别人,我大可让他直接走人,但他是老赵,在公司做了十年,一直兢兢业业的老赵。

老赵既然肯直说,想必是想好了后果的。果然,他表达了歉意后,就说自己原本就是想抽空做一下,没想到开始了就停不下来:“瞒着您确实是我不对,现在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估计是其他人向您举报的。要不我就辞职吧,现在行情还不错,我专心做的话收入应该还可以。”

我犹豫了好半天才说:“这个时候辞职,你可得考虑清楚。如果你能不做这个,至少在上班时间不做,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老赵说:“只是我光靠这点工资,确实很难办。”

我又讲:“要不你暂停几个月,我就对你做个内部批评,你还是继续上班。公司有个新业务刚刚开始做,如果做起来了,问题就都解决了。”

其实我心里清楚,老赵去意已决,只是不好意思向我开口要补偿,他在等我主动提出来。他有十年的工龄,补偿款自然不少,现在公司赔不起。另一方面,前台肯定会将他的事传出去,如果公司还给补偿,那后面有人效仿,就更难办了。

两天之后,老赵办了离职,是他自己提出的,公司不用给予补偿。我本想请他吃个饭,他婉言拒绝了。我知道,他对这个处理结果并不满意。

8.

2024年春节,老赵在微信上给我拜年,我顺便问起他的生意。他说茅台的价格一路看涨,现在他收到酒后已经不急于出手了,而是找亲戚朋友借了一笔资金,自己囤起来。他觉得茅台价格还会继续冲高,那时候再出手还能多赚一些。

我隐隐感觉有些不妥,因为类似的情景实在见得太多。但我现在跟他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贸然劝他脱手不仅不合时宜,他应该也听不进去。我只能提醒他注意风险,能落袋为安更稳妥。

开年之后,我们公司的状况仍旧没有太大起色,好在尝试的新业务渐渐有了点眉目,我自顾不暇。转眼间到了7月,人事忽然告诉我,老赵申请了劳动仲裁,要求公司给他补缴2013年9月到2014年8月的社保。

我回想一下,2013年9月正是老赵入职的时候,他说原单位会给他续缴一年社保,所以公司才没给他买。

我问人事:“你还能查到他2013年的缴费记录吗?”

“我来之前就查了,他说的那段时间确实没有买社保。”

“这个老赵!”我在心里暗骂,原来他就是想多拿些钱,才撒这样的谎。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是签订的弃保声明,还是发给他的社保补贴,都没有法律效力。而我给他发了近十年的那笔“专项奖”,更不能对他人提及。

我打算直接问他在搞什么鬼,但拨过去,手机是空号,微信上发消息,显示我已经被删了。人事说他换了号码,找劳动仲裁那边要,工作人员说不能提供。

我把手机扔到桌上:“那就给他补吧,一年也没多少钱。”

人事却说,补缴的金额是不多,但存在滞纳金和欠缴利息。大头是滞纳金,以每天万分之五累计,粗算了一下,连补缴带滞纳金和利息,一起将近八万。

这个金额远远超过了我的预估,我着实吃了一惊。见我不说话,人事赶紧说:“您先别着急,仲裁那边打电话是告诉我们,赵经理的申请他们暂时还没受理,原因是他没有提供劳动合同,所以没法界定那段时间他是否与公司存在劳动关系。赵经理说他的合同一直放在公司,离职时忘了拿走,仲裁才打电话让我们提供。”

“这也会忘了拿?”我说着话,忽然心中一动,“你确定公司跟他签过劳动合同吧?”

“肯定签过,虽然我当时还没入职,但他的劳动合同我都找出来了。”说着话,人事将这么多年老赵几次续签的劳动合同一起递给我。

我接过合同翻了翻:“合同先放我这里,后面我来处理,仲裁那边再打电话,你就说公司搬迁了几次,之前的资料可能有遗失,我们还在找。”

共事了这么久,我知道老赵是个精细人,绝不可能出现劳动合同放在公司忘了拿走的情况。公司已经很久没有进新人了,老赵之前的座位还空着,为了确认,我特意让人事去找,抽屉里果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到了此时,我几乎可以断定,合同应该就在老赵手里。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找公司私下协商,申请劳动仲裁只是为了摆出他的筹码罢了。而更换手机号,或许是不想与我直接交涉,因为他知道我有办法找到中间人。

9.

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阿强了。

我们已经相识了近二十年,当初都给人打工,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可自从我开了公司做了老板,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

记得有一年五一,我们约到一起喝酒,阿强说还是前几年五一黄金周休得过瘾,现在只剩五天,还没尽兴就要回去上班了。我说:“你是休得过瘾了,我可一天都不想放假。放一天假就少一天收入,工资还得照发,如果要人加班,还得付三倍的加班费。”

阿强挖苦我:“你这才当了几天老板,就变成黑心资本家了。我们这些打工的就得一辈子不眠不休当牛做马?”

见他有了情绪,我只得推说自己多喝了几杯,口不择言了。

此后,我们虽然还是会碰面,但言语间有了顾忌。近几年,我每天焦头烂额,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有时心情烦闷想找阿强喝酒,但拿起电话,又想起之前在酒桌上的种种虚与委蛇,顿时又没了兴致。

这一次,为了找到老赵,我约阿强一起吃晚饭。他打趣我:“如果不是老赵的事,这顿饭还不知道几时才能吃得上。”

喝下几杯酒后,我终究没忍住,率先切入正题:“你表弟到底是怎么回事,有需求可以直接跟我提嘛。一起共事这么久,需要弯这么大个圈子吗?”

“正是因为做了你十年的下属,他才不敢跟你开口啊。”阿强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公司经营不善,你是主要责任人。实在无法经营可以申请破产,但你却给员工大幅降薪,这不是让别人替你承担后果吗?”

听他这么不讲情面地指责我,我感到非常震惊:“照你这么说,公司一旦经营不善就得申请破产?号召大家一起同舟共济,就是变相压榨?”

“你说的也太绝对了。号召大家同舟共济自然没错,但前提是自愿。你在给他们降薪之前,给过第二种选择吗?”

我一时语塞。

扪心自问,当时管理层确实考虑过让员工们自行选择,但因为都是老员工,如果都给补偿,公司就只能关门。随即我又想到阿强的处境——自从中兴受到美国制裁后,降薪裁员的事情也屡见报道,虽然他暂时安全,却难免对这种事敏感吧。

我解释道:“你不开公司,自然不知道我的难处。我确实给他们降了薪,但我也拿了不少积蓄出来给公司周转。公司垮了,你就那么肯定他们立马就能找到下一份工作?我这么做,不过是想让公司多撑一段时间。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

阿强往我的杯里斟满酒,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说:“我表弟跟你相处十年,他开不了口,我跟你认识的时间不止十年,今天却愿意替他张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

他接着说:“记得你刚开公司不久,有次办年会,你喝多了,回家跟我打电话。你说第一次换了身份参加年会,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好重,公司每一个员工背后都是一个家庭,你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你知道吗?那次你把我也说感动了,我真以为你会是个好老板。所以表弟说要找工作,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

我当然记得,那天酒后吐真言,那也确实是我的心里话。只是十几年过去,那些话现在听来却有些可笑——我一个民营企业的小老板,怎么给自己加了这么重的一副担子?

“我表弟确实不对,明显就是在敲你竹杠,但他又做得很对,谁让你走着走着就忘了初心!”阿强将酒杯与我一碰,兀自一饮而尽。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我知道人是善变的,只是没想到会变得这么快。阿强变了,老赵变了,我也变了,短短数年,竟可以摧毁十年甚至十几年在心中构筑的营垒。

阿强指责我走着走着就忘了初心,我也在内心发问:我真的忘了吗?那你们呢?

阿强说,当初他把老赵介绍给我的时候,叮嘱表弟要好好跟着我干,肯定不会吃亏。十年里。老赵勤勤恳恳,确实做到了。

“就像你说的,我不是老板,没开公司,所以我只能站在打工者的角度。你有你的难处,我能够理解,但肯定还有比你更难的人。如果他不是我表弟,我大可不必跟你说这些,或者我没有将他介绍给你,我也不用说三道四。但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也总得给他一个交代。”

老赵的诉求是给他五万块钱私了。

我问阿强,老赵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阿强说,茅台酒的价格自从年后冲高一阵,就开始回落。之后各大平台又加大了投放量,老赵以为是机会,又借钱囤了一批货。结果4月酒价跌了一次,他不甘心,认为还会涨起来,仍旧没有脱手。到了6月份又是一轮大跌,很多大卖家选择割肉离场,可抛得越多价格越低,他现在脱手就是血本无归,所以只能继续拿着。但他囤货的资金都是借的,光利息就够他受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承诺在年底之前会把那五万元分两次给老赵付清,只当是把降薪的部分补给他了。

谈妥这件事,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明白,我已经失去了这位老朋友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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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十几年公司,我变成了朋友眼里的“黑心资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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